第31章
血霧在眼前爆開, 只見那太子雙目駭然睜大,神情扭曲到了極致,高大的身子往後踉跄, 險些就要栽下去, “唔.....”他捂着手腕疼得額頭暴汗,
“是何人...”
可惜終究是聲竭氣短,跌坐在地。
身後的內侍驚慌失措立即上前擋住太子,惶惶張望四方, 以防賊人進一步攻擊。
沈瑤被眼前這一幕吓壞了, 避險的本能讓她拽着碧雲就往行宮奔,主仆二人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眼見前方人來人往, 若這副神色被人瞧見還不知要出多大亂子, 沈瑤勉強鎮住心神, 試了試額頭的汗,帶着碧雲出了行宮角門, 又從別墅角門進了謝府,匆匆忙忙回到東苑, 一頭栽去羅漢床上, 忽然覺着不對。
連忙扭身坐起,果然瞧見一人坐在窗下漫不經心擦拭手上的灰塵,那雙深邃的眼裏沒有半絲情緒,冷漠到了極致。
不知為何,沈瑤瞧見這樣的謝欽, 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侯爺, 您怎麽回來得這樣早?”
她離開時他還在皇帳坐着呢。
謝欽眼睑緩緩掀起,冷白的面容如罩清霜,當年他初出茅廬去衛所查案,刀起刀落不知砍了多少人頭,行事雷厲風行,霸烈無羁,這些年在朝中身居高位,養尊處優,本以為當年那股戾氣已被度化,方才太子無故離開便引起他的警覺,他借口離開追随沈瑤至行宮,看到那只陰森的手差點要碰到自己妻時,深埋在骨子裏的陰戾瞬間浮現,他毫不猶豫便給了太子一箭。
二人視線慢慢在半空交彙,沈瑤幾乎不用想,從羅漢床挪了下來,失聲道,“是你,是嗎?”
除了謝欽,還能有誰?
沈瑤被巨大的恐懼給支配,不僅是害怕太子觊觎自己,更多的是害怕謝欽因她得罪太子,給謝家滿門帶來禍事。
謝家上下幾百口人哪,不能因她無辜喪生。
謝欽察覺到她的不安,語氣帶着安撫,
“你不必多慮,我敢下手,自然有後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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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瑤看着一而再再而三為了她對付太子的謝欽,心口微微刺痛,
“怎麽說?”
謝欽淡聲道,“我拿的是異族的鐵簇,此物比中原箭矢更加厚實,若真查也查不到我頭上,更重要的是,太子壓根不敢聲張。”謝欽語氣暗含嘲諷,
“此事宣揚出去,他這個太子也到頭了,哪位臣工願意侍奉一個觊觎臣妻的男人為主君,只要事情敗露,太子必定處于風口浪尖,三皇子也會設法摁死他,所以,他但凡有一點腦子,只能吃下這個啞巴虧。”
謝欽敢做也是捏住了太子的七寸,
“朝堂還遠不是太子可一手遮天。”
這些年皇帝上了年紀疑心重,對太子越來越不滿,而太子已年滿三十,一個坐了三十年太子的人,怎能不引起皇帝的忌憚,謝欽自娶沈瑤那刻起,便知道自己與太子勢不兩立,他早暗中謀劃将太子拖下水,如今只差時機罷了。
沈瑤聽了他這麽說,胸口的悶脹稍稍舒緩一些,
“可是您行事也太猖狂了些,他畢竟是儲君,您這麽做罪同謀反。”
謝欽絲毫不當回事,搭着圈椅扶手,語氣幽幽,“眼睜睜看着他碰你?”
沈瑤喉嚨一哽,紅着臉竟無話可說。
“朱煜此人,你越縱容他,他越得寸進尺,這一箭叫他曉得厲害,在他登基之前,他是再也不敢打你的主意....當然,就怕他沒機會上位。”謝欽語氣還是那般平淡,仿佛在談論家常。
沈瑤心口微酸,這樣的事也就謝欽敢做,換做旁人,将妻子拱手獻給太子也不是不可能,更何況她還是個假妻子。
謝欽回想她方才在講武場肆意飛揚,再瞧眼前這支支吾吾,有些手足無措的小姑娘,竟是覺得有趣。
他語氣緩了幾分,“我不能離開太久,你歇一會兒,我等會來接你赴宴。”
沈瑤連忙起身送他,謝欽行到珠簾外,扭身過來,活脫的姑娘雙手絞在一處,這一身海棠紅的裙衫将她的明豔襯托了極致,簡直不可方物,“忘了告訴你,我習武之事除了身邊親随,其餘人不知,你不必擔心我。”
沈瑤雙手換到身後絞着,朝他讷讷點頭,“好,我知道了。”
霞光悄悄往窗內一探,從她面頰掠過一層光暈,若照影驚鴻。
謝欽一走,沈瑤心下打鼓,連忙催碧雲去外頭打探消息,留杏兒伺候她沐浴更衣。
大約是酉時三刻,碧雲輕手輕腳摸入了內室,趁着杏兒出去沏茶時悄悄與她道,
“東宮那頭并無消息傳出,奴婢去太醫院晃悠時聽得東宮傳了一位太醫過去,看模樣鬼鬼祟祟,怕是不敢叫旁人知曉。”
果然叫謝欽猜對了。
“行,你今夜留在別墅歇着,讓杏兒随我去宮宴。”
碧雲小臉發苦,“奴婢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一刻都不敢離開您,您就叫奴婢跟着去吧。”
沈瑤也舍不得丢下她,“那你快些去換衣裳。”
碧雲連忙鑽去廂房,匆匆擦洗換了身幹淨的衣裳,陪着沈瑤去探望謝京,謝京已醒了過來,得知沈瑤贏了卓雲郡主,替她報了仇,激動地抱着沈瑤撒嬌,
“還得是我家瑤瑤才能護得住我。”
沈瑤哭笑不得,二夫人又遣人來催,沈瑤只得往前廳去,剛到廳堂,果然瞧見謝欽立在門口等她,謝家幾位爺簇擁着他在說話。
待沈瑤與二夫人邁出,謝家幾位爺連忙行了一禮退讓開來,謝欽帶着沈瑤往行長秋殿去。
路上謝欽告訴她,“太子按而不表,聲稱方才回行宮路上瞧見一只麋鹿,追了過去,不小心為獵戶鐵鈎傷了手掌,傷得不輕不重,不能與宴,陛下派人過問了一下,并未放在心上。”
沈瑤徹底松了一口氣。
東宮這頭,太子疼得昏過去數次,每每醒來便将謝欽祖宗十八代給罵了個遍,他當然知道是謝欽所為,至于那鐵簇,他也查了是蒙兀一個部落所用,眼下皇帝正要跟蒙兀握手言和,他不僅不敢聲張,甚至還得想方設法遮掩,生怕這事被人知曉,弄得他為父皇所厭棄。
“心狠手辣,老奸巨猾!”
太子捧着被洞穿的手掌,疼得整個手臂發了麻,額尖汗一陣又一陣往外滲,“待孤..禦極,謝家..一個不留....”
心腹屬官卻不以為然,他屢次勸太子學三皇子,擺出大方的态度恭賀謝欽,徹底放棄沈氏,哪怕不能将謝欽争取來東宮,只消他不從中掣肘,太子的位置也就穩穩當當的,偏生太子不聽。
眼下太子吃了這等苦楚,屬官也不敢觸他黴頭,只能按下不語。
恰在這時,殿外內侍來禀,說是呂尚書求見。
屬官心神一凜,“殿下,今夜宴席,合該您代天子與使團敬酒,您這不去,好事自然落到三皇子頭上,呂尚書怕是為此事而來,您瞧該怎麽着?”
太子現在誰也不想見,他背過身卧着,“告訴他,孤睡了,無論什麽事等孤養好傷勢再說。”
屬官兩頭不敢得罪,尋了個得體的借口,将太子的話潤色一番,打發了呂尚書。
呂尚書心中存疑,問屬官道,“太子好端端的,怎麽會去狩獵?若是賊人算計,定要實話實說,決不能叫殿下吃了這個啞巴虧。”
在呂尚書看來,定是三皇子算計太子,行刺儲君罪同謀反,鬧出來便是将三皇子拖下馬的最好機會。
屬官苦笑不已,“尚書大人誤會了,殿下真的是自個兒受的傷,與他人無關。”
呂尚書無話可說,氣急敗壞回了席。
長秋殿內觥籌交錯,歌舞升平。
屈屈手掌受了點傷,皇帝沒放在心上,況且前不久皇帝從東廠得知東宮與呂尚書在暗中拉攏謝欽,為謝欽所拒,拉攏當朝首輔是何意,莫不是想早日取代他這個父皇?心中對太子越發不喜了。
皇帝不知,這是謝欽故意透露給東廠眼線的消息,目的在于離間皇帝與太子。
長秋殿內,男女分席,當中以一方珠簾做擋,皇後沒來,宮宴便以太子之母戚貴妃為尊,沈瑤今日大放異彩,前來給她道喜的人不在少數,就連上方的兩位貴妃也捧着她誇,贊她為大晉壯威,兩位貴妃跟在皇帝身側,可是親眼瞧見沈瑤挫卓雲勢頭後,蒙兀那股嚣張勁淡去不少,皇帝這回對沈瑤格外滿意。
武力壓制了對方,回頭商貿談判便有了籌碼。
酒過三巡,那卓雲郡主竟然不顧腿傷,上臺表演了一段胡旋舞,大約是騎射輸了臉面,想在這裏找回場子,就連皇帝也不得不誇她幾句多才多藝。
卓雲郡主原還想在晚宴上拖着沈瑤比一番才藝,後來被兄長再三警告,叫她莫将謝欽得罪狠了,否則回頭互市商貿被謝欽作梗,可就丢了大局,卓雲郡主只得作罷。
既然卓雲郡主表演了才藝,中原姑娘沒有退縮的道理,有人撫琴,有人獻舞,個個搬出拿手好戲,精彩紛呈。
比起草原女子,中原姑娘勝在柔情似水,惹人憐惜。
蒙兀與女真使團瞧了,不得不感慨一句,“還是中原水土養人。”
皇帝喜不自勝笑。
宴席過半,蒙兀與女真的使團拉着三皇子與大晉官員上臺載歌載舞,皇帝見氣氛融洽也就準了,夜越深,宴席上杯盤狼藉,亂成一團,
女眷這邊也沒了先前的拘束,各家女眷湊在一處,三三兩兩或唠家常,或看表演。
宴席快接近尾聲時,一白衣女子款款上了臺,她上臺後,殿內莫名一靜。
沈瑤被灌了兩口酒,這會兒有些熏熏然,她察覺殿內驀地靜了下來,推着身旁的謝文敏問,“怎麽了?”
沈瑤原坐在上席,後來越來越多的夫人小姐給她敬酒,謝家人曉得她不勝酒力,将她攙到一邊,由能喝的幾位奶奶替她擋酒。
謝文敏也吃了幾杯,只覺南面寬臺上的白衣女子惟妙惟肖,纖細的身影不停在她眼前拉扯割裂,略有幾分熟悉,卻又好像認不出來,她搖了搖頭,“我不曉得,你問五嫂。”
崔氏能喝,被二夫人安排替沈瑤擋酒,恰恰坐在沈瑤左側,沈瑤将臉轉過來,還未開口,崔氏倒是饒有興致給她介紹,
“她呀,是大嫂娘家的小姑奶奶,當年寧老太師的幺女,她自幼便定親給了荥陽鄭氏家的二公子,只是寧姑娘大約不喜歡他,不僅婚後未同房,竟還主動給丈夫擡了幾房姨娘,前不久二公子病故,她便回了寧家。”
沈瑤對旁人的事并不感興趣,只是感覺大家對這位寧姑娘好像格外不同,仿佛她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一出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原來如此。”沈瑤不再多問,而是撿着桌案上的鎮江水晶小肉吃了幾塊。
崔氏忽然悠悠與沈瑤道,
“六嬸嬸,忘了告訴您,她與六叔是青梅竹馬。”
崔氏也不知存了什麽心思,說完這句話後,她的心砰砰直跳,有些期待沈瑤的反應,又有些害怕,害怕沈瑤生氣。
沈瑤果然嚼了幾口肉停了下來,疑惑問,“所以,她不肯與丈夫同房,是因為你六叔?”
沈瑤一語道破天機,崔氏反而有些尴尬,不過沈瑤的反應令她有些奇怪,難道一點都不生氣嗎?
沈瑤一口将脍肉吞下去,拉着崔氏,“快跟我說說是怎麽回事?”很有興趣的模樣。
崔氏騎虎難下,她怕回頭老太太怪她多嘴,只是沈瑤一催在催,她只得硬着頭皮道,
“六叔少時曾受教于寧太師門下,寧太師最中意的學生也是他,六叔時常出入寧府,一來二去,與寧英姑娘也就相識,寧英姑娘三歲執筆,五歲誦詩,老太師常說她若是男孩兒必定出人頭地。”
“咱們六叔在男人堆裏那是首屈一指,寧姑娘在閨秀中也稱得上第一,當年陛下還說過玩笑話,要将二人撮合為一對,可惜寧英姑娘自小定了親,此事引以為憾。”
“寧姑娘遵從長輩意願嫁去了鄭家,直到近日方歸京。”
沈瑤問道,“具體是何日回的京城?”
崔氏琢磨了下道,“也就半個多月前吧。”
沈瑤“哦”了一聲,心中的疑惑漸漸被捋清。
有沒有可能,謝欽與寧英青梅竹馬,本該是郎情妾意,偏生寧英自小定了親,二人失之交臂,這就能解釋謝欽為何這麽多年不曾娶妻,若是寧英趕在她與謝欽成婚前回了京,自然也就沒她什麽事了。
還真是天公不作美。
“那,你六叔原先是不是喜歡寧姑娘?”
這話讓崔氏怎麽答。
“六嬸,您這是為難我,我怎麽知道呢?六叔那麽毅然決然娶您,心裏定是有您的呀。”崔氏幹巴巴開解。
沈瑤撲哧一笑,“你別誤會,我沒生氣,我就問你,如果沒有我,你六叔會不會娶她?”
崔氏手帕繞在指尖絞了絞,思來想去,最後咬牙道,
“六嬸,那我就如實說了哈,您可別怪我多嘴,原先您沒嫁進來之前,咱們老太太總是惋惜當年寧姑娘定了旁人,少年慕艾,當初寧姑娘那麽出衆,您說六叔一點心思也沒,我也不信啊,況且老太爺在世時,還想過與寧家商議這門婚事,只是寧太師将信字刻在骨子裏,堅決讓女兒嫁去鄭家....”
崔氏喋喋不休說了不少,無一不證明,謝欽與寧英本該是天生一對。
沈瑤将目光移去前方的玉臺。
那白衫女子面若皎月,氣質格外清雅高貴,便是她這個女人瞧了,也忍不住心生仰慕。
所以,她這是鸠占鵲巢了?
再聯想傍晚謝欽射傷太子,惹來太子記恨謝家,她越發覺得這謝家不能待了。
她佯死躲去天涯海角,再不濟毀了這張臉,她有些本事在身上,自保當是不難。
将皇家賞賜的莊子與謝欽換些錢,回頭再尋一處安身,岳州怕是被太子盯上,那就去旁的地兒,天大地大,還能沒她沈瑤的容身之處?
沈瑤鼓了鼓面頰。
不能再拖累謝欽。
崔氏明顯察覺沈瑤在謀劃着什麽,心裏一陣發慌,
“六嬸...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起先着實存了些讓沈瑤不好過的心思,可現在她萬分後悔,沈瑤這個人其實還是很不錯的,是她小心眼了。
沈瑤倒是安撫她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然後起身與上方的貴妃告罪,離開了殿宇。
崔氏心頓時滑入冰窖,完了完了,怕是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