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暮色氤氲,将太上皇的黑青衣擺襯得如一潑濃墨,他老人家穿着一身黑金壽字紋蟒龍服,幕天席地坐在褥墊上,身側一池溫泉冒着騰騰熱氣,斑駁了廊庑宮燈投下的五色光芒。
“今日人都瞧見了,可有中意的?”
太上皇玩味的語氣裏含着一絲鄭重。
他話音落下,池子東側的白玉石臺外久久沒有回應。
太上皇等得有些久,略有些不耐煩,撩眼望去。
溫泉池四周栽種了一圈花草,雖是盛春未到,此地卻有一片葳蕤之景,各色嬌花鋪了一地,迎着煙煴的霧氣如同夏日西邊天的霞蔚。
在這一片蔥翠花色中,立着一修長挺拔的男子,年輕的帝王身着一件尋常的月白直裰,他手裏捏着一顆白玉菩提子,那顆菩提已包漿,在他骨節分明的指尖流露出一片溫潤的光澤。
湖風湧動獵起他的衣擺,他側着眸,面容一半隐在暗處,一半被熱氣斑駁,瞧不真切,可那舉止投足散發出自然而然的矜貴,讓這周遭的山河月夜成了他的陪襯。
“我離開這些年,父親倒是憊懶的很,朝中諸務皆撂給李轍,朝臣只聞李相不聞天子,我收拾完邊關那些鞑靼,回來又要撿起您的爛攤子,您還有功夫問我選何人為後?”
聽得身後太上皇發出一聲“哎”,似要替自己辯解,裴钺轉過身來,露出一張令山河失色的臉,漆黑的眼眸深如月夜下的寒潭,語氣淡淡截住他的話頭,
“您什麽都不必說,立後的事兒子自己拿主意,您別插手。”
扔下這話,裴钺負手往前,順着綠茵茵的河堤離開了。
太上皇盯了他背影半晌,驀地失笑,搖着頭拍了拍手掌的灰塵起身,這時,躲在花叢後的老太監靈便地湊過來,将他老人家攙起,太上皇并不惱兒子的埋汰,反倒是笑吟吟問老太監,
“事成了嗎?”
老太監戰戰兢兢擡起眸,心有餘悸道,“依照您的吩咐在陛下的酒液裏摻了些助興的酒,晚膳您親自灌他的那杯便是....”語畢,老太監揩了揩額尖的汗,擔心皇帝回頭興師問罪,第一個就要砍他的腦袋。
太上皇樂呵呵捋了捋胡須,一眼看穿大伴的顧慮,拍了拍他老邁的肩,“別怕,他不是無故遷怒之人,曉得是我的主意不會為難你....”
Advertisement
太上皇與皇帝顧慮不同,這天下是那幫老兄弟陪着他一起創下的,他承諾過與兄弟們共富貴,便不能食言,再說,比起朝政,太上皇更急另外一樁事,太皇太後年事已高,除夕之前病過一場,倘若一不留神殡天,裴钺便要守孝,當務之急是盡快讓老七成婚,并孕育子嗣。
江山不能無後。
太上皇是枭雄出身,曾是個混不吝的,夥同中書省那幾名老臣便給裴钺灌了酒,只要裴钺肯近女色,今夜便是大功造成。
太上皇做的明目張膽,裴钺也沒有拒絕的餘地,幹脆飲了那酒,趁機脫身。
早春的夜風寒飕飕的,拂過他清俊的面頰,乍眼一瞧,看不出任何端倪。
裴钺性子內斂,平日不顯山露水,即便體內已生出幾分躁意,神色卻依然沒有半分變化,離開溫泉宮後行至一條寬闊的水廊,司禮監掌印從暗處走出來,苦着臉沖裴钺作揖,
“陛下,太上皇發話留下了那些參選的官宦女子,也将您的行蹤給透露出去,如今這園子裏處處都有人,奴婢請您示下,該如何料理?”
事實上司禮監掌印也巴不得主子能納幾名妃子入宮,主子老大不小了,再不能耽擱下去。
裴钺瞥他一眼,掌印立馬背躬下去,不敢吱聲。
默了片刻,裴钺言簡意赅吩咐,“你們別跟着朕,弄些障眼法,将人引開,此外,太上皇給朕下了藥,你去尋解藥來。”話落,信步往前。
司禮監掌印忙不疊诶了一聲,追過去問,“主子,那您去哪兒?”
裴钺聞言駐足,立在湖邊放眼一望,四處燈火攢動,人煙不絕,其中以湖心島的摘星樓最盛,摘星樓是今夜宴樂之地,人多不奇怪,那些意圖入宮的姑娘自然料不到他會去那,裴钺反其道而行之,指了指對面摘星樓頂,
“待尋得解藥,送去摘星樓閣樓,朕在那裏等你。”
司禮監掌印順着他視線瞄了一眼,“遵旨。”
掌印帶着內侍與侍衛散去各地,給裴钺打掩護,裴钺則借着夜色跳上一葉扁舟,催動內力迅速朝湖心島駛去,大約一盞茶功夫,他悄然抵達摘星樓下,尋了個僻靜之處,一躍上了樓頂。
他所料不錯,摘星樓的人煙漸漸散去,只一樓敞廳有零星幾位少爺賞景,樓頂漆黑一片,唯獨閣樓的圍欄處點綴着一串羊角宮燈。
昏黃的燈芒撐開一片夜色,裴钺款步至廊庑下,漫天繁星傾垂,浩瀚的蒼穹下,一道單薄的身影嵌在圍欄處,裴钺目色一凝,正待轉身離開,卻聽得那女子傳來孱弱的抽氣聲。
裴钺仔細端詳那女子所坐之處,眉心皺起。
這女子坐在圍欄內的臺柱處,腳下騰空,雙肩輕顫,嗚咽不止,雖說外面還有一層月臺,卻也危險,若不留心一陣強風便可将她刮下。
所以,她這是動了輕生的念頭?
裴钺是天子,是萬民之主,斷見不得人在他眼皮底下出事,更何況今日是皇家賞花宴,也容不得任何人有失。
思忖片刻,裴钺便定了主意,他功夫極深,腳步若無聲,趁着女子毫無防備,打算悄悄靠近,将她救過來。
熟知就在裴钺走近五步之內,那女子霍然轉過眸。
四目相對,舒筠愣住了。
朦胧的光色裏仿佛憑空幻化出一男子,這男子上攬天河,下踩塵土,氣度淩雲,當真跟畫裏的仙人似的。
世間竟有這般俊美的男子,若不是在做夢吧。
舒筠吹了一會兒冷風,面頰熱度散了些,意識時而靈清時而混沌,就連那雙水汪汪的杏眼也是迷糊的,她扶着望柱轉過來半個身子。
裴钺看了她腿腳一眼,見踩着扶柱一側,将伸出的半截手臂收回負在身後,不動聲色地對上舒筠的臉。
這少女無疑是絕美的,只是面頰殘有淚痕,眼眶泛紅,若沒猜錯大約是經歷了什麽重大變故。
“夜風寒涼,姑娘坐在此處作甚?”
連嗓音都是如此動聽。
舒筠望着他沉穩的眼神,委屈不知不覺溢出來,盡管裴江成這厮不可靠,那門婚事卻是三房的護身符,往後她的日子如履薄冰,怕是再難嫁出去。
“我剛剛退親了....”她嗫着嘴羞道,
難怪...
這世道于女子并不公平,仿佛一旦退親,女子便難以再嫁,要受世人指指點點。
裴钺侄女衆多,年紀多與舒筠相仿,看着舒筠本能便帶着幾分長輩的口吻,
“退親便退親,表明那不是你的緣分,興許你能遇到更珍惜你的男子...切莫...”原想說切莫想不開斷送年輕的性命,卻見對面的女孩兒眼神忽然亮若星辰,仿佛是浮木找到支撐,嬌脆地說,
“我也是這般開導我自個兒的....”
這夢裏的男子好生體貼,竟與她想到一處了。
開導自己開導到這閣樓欄杆處?
裴钺有些無語,卻也不能辯駁她,繼而颔首道,
“沒錯,你能想明白是最好,快些下來,別摔着自個兒...”又見望柱下并無腳踏,擔心舒筠一不留神翻出去,他猶豫片刻伸出手,“借着我胳膊下來如何?”
清風拂獵,鵝黃的碎花裙翻飛如蝶,她像是蹁跹的仙子,俏生生搖着頭,“我不下來....”她風還沒吹夠呢。
她還要等幼君姐姐回來一道吹....
裴钺微微眯起眼,沉默下來。
舒筠幹脆坐在望柱當中的橫梁,雙手往後撐着最外那層桅杆,雙腿自然垂下如同踏浪,笑盈盈地問裴钺,“公子姓甚名何,家中幾口人....”
嫁不出去便招婿,這男子相貌英俊,好生溫和體貼,幹脆招來做郎婿,舒筠癡癡的想。
裴钺自然不會答她,而是琢磨如何安穩地将她救下來。
他已聞到這小姑娘身上沾有酒氣,怕是醉醺醺的在這兒說糊塗話呢。
“你下來,我便細細與你說...”他耐心哄道,
他負手立着,如一顆歷經風霜的雪松,風華內斂,
舒筠長長的眼睫微微怔了下,裴江成以前也愛哄她,當時她以為未婚夫待她好,如今忽然察覺到,裴江成的哄帶着敷衍,而面前這男子,卻莫名覺出幾分包容。
興許是剛剛經歷變故,不知未來何去何從,又喝了酒,心神脆弱到了極致,她微微紅了眼眶,面頰的紅暈如一團晚霞,慢騰騰地轉溜着眼神,委屈道,
“你可別騙我....”
裴钺敏銳覺察到了她的彷徨和脆弱,語氣不知不覺跟沉澱了幾分,鄭重道,“朕...不會騙你。”
這句話仿佛擊潰了舒筠刻意僞裝出來的堅強,她淚水再次決堤,順着鼻翼滑落至裙擺,頃刻那裙擺已濕了一片。
她被騙夠了,裴江成欺騙她,舒芝利用她....歡天喜地的婚事成了個笑話。
裴钺看着脆弱到了極致的女孩兒,仿佛是被肆意拂掠的蟬蛹,令人心生憐惜,他靜靜等着她,給她時間宣洩情緒。
舒筠哭了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沒出息,拂了一把眼淚,委屈巴巴看着裴钺,“讓您見笑了....”
裴钺搖搖頭,表示自己不在意,随後往前克制地邁了兩步,伸出手,“現在可以下來了嗎?”
舒筠眼中含着淚光,笑眼彎彎,腼腆地點着頭,“好...”
裴钺放心地再近一步,一只寬厚又沉穩的手掌伸到舒筠跟前,舒筠腦子如同塞了一團漿糊,她盯了片刻,将手搭在他胳膊,裴钺見狀手腕一沉,迅速握住她,一股強力拖住舒筠,舒筠借勢往下一跳,
就在這時,身後的裙擺卻被望柱給絆住,舒筠身子被那股力往回一扯,下意識“啊”了一聲,裴钺眼疾手快,另外一只手迅速一拂,将她整個身子給撈在懷裏,而舒筠也本能地伸出胳膊,圈住了他的脖頸。
突如其來的親近,令裴钺無所适從,少女特有的嬌香撲入他鼻尖,體內的藥性驀地被催動,裴钺心神一斂。
近在咫尺的那雙盈盈淚眼,癡癡盯着他,仿佛盯着獵物,
舒筠當真瞧癡了,離得近了,才發覺這男子五官似精心描繪一般,無一處不完美。
這大約是在夢境,既是夢中便放肆大膽一些,她鬼使神差地傾近他,紅嘟嘟的雙唇貼了過去,趁着裴钺愣神的片刻,穩穩地壓住了他溫涼的唇瓣。
作者有話要說: 推薦基友新書:《寵婢為後》by仙苑其靈
文案:【宮鬥+雄競+修羅場】
宋楚靈入宮時,不過是冷宮的一個灑掃女婢,她幹活勤快,心地善良,可總是傻裏傻氣的,要知道在這座皇城中,憨傻成這樣遲早會被人算計,可是沒想到——
她能和冷若冰霜的內侍省連少監相熟,又能一躍成為帝後心頭肉的殘疾王爺寵婢,甚至連那向來混不吝的四皇子,也肯公然為她求情……
所有人都以為,這個面容嬌憨,傻裏傻氣的小姑娘,憑的是運氣。
只有宋楚靈自己清楚,這一路的籌謀有多麽驚險,行差一步便會萬劫不複。
宋楚靈宮中日常:
連修:“是被李硯咬傷的麽?”
宋楚靈:“是……連哥哥,你會生氣麽?”
連修:“不會,我知道你與他們只是逢場作戲,待我卻是不同,唯有我知道真實的你……”
晉王:“近日怎麽一有空便去內侍省?”
宋楚靈:“王爺不是教導奴婢應當知恩圖報嗎,連少監便是奴婢的恩人啊。”
晉王:“的确如此,但不論如何,要去何處也要與我知會一聲,尋不到你我會不安。”
李硯:“你對晉王可以各種谄笑,對我怎麽總是這副鬼樣子!”
宋楚靈:“這個宮裏我對誰都在谄笑,可你與他們不一樣,所以,是我想錯了麽……”
李硯:“你……算了,是我錯了。”
“楚靈,你要的我都能給你,而我要的,只是你的真心。”
真心啊……
從她決心複仇那刻起,便已經沒了。
#黑蓮花自我修養#心機宮女上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