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待舒筠走遠,裴钺不緊不慢抿了口茶,方回到禦書房。

上午的折子已批完,司禮監又新送了一批。

裴钺挽了挽袖口,坐在案後,順手将第一道折子攤開,一眼掃下去,頓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有了舒筠那樣的差學生做對比,忽覺臣子的奏章文采斐然,條理通順,一氣呵成看得過瘾,連着原先吹毛求疵之處也通通放過。

從未被誇過的何少卿,捧着被披紅的折子出了中書省,逢人便說,“今個兒陛下誇我了,誇我條理通順....”

大理寺何少卿是出了名的“筆杆子不成,肯幹實事”,他的折子都能被誇,說明...陛下今日心情極好,于是那些有折子要朱批的臣子一窩蜂往禦書房擠。

不出所料,舒筠順利通過課業檢查,不僅如此,她還得了夫子稱贊,這倒是引來前排兩位貴女的打量,舒筠這樣的出身自來入不了李瑛與謝纭的眼,即便生得再貌美,也是被退親的份,故而李瑛與謝纭哪怕曉得學堂有一位容色極其出衆的女子,也并未上心。

如果一位女子既有貌又有才,就不得不引起她們的忌憚。

畢竟,裴钺文武雙全,喜歡有才情的女子。

舒筠渾然不覺,皇帝于她而言是神明一樣的存在,神明是用來跪拜而不是用來肖想的。

舒筠被誇的事傳回鹹安宮,淑月公主從塌上驚坐而起,

“她肚子那點墨水怎麽可能與李瑛等人相比?”

宮女回道,“可不是?今日夫子誇了她,李姑娘,謝姑娘以及崔姑娘。後三位姑娘被誇并不稀奇,咱們小娘子被誇可招人稀罕呢。”

“她莫不是抄了旁人的?”淑月公主還是不信,

宮女澀澀一笑,“大家都這麽說呢....”

淑月公主不吭聲了,夜裏舒筠回來,淑月公主追着她盤問,舒筠只道自己是瞎貓撞死耗子,運氣好躲過一劫,淑月公主不信,總覺得舒筠有事瞞着她。

趁着舒筠去洗漱時,淑月公主悄悄翻了她的學囊,壓根沒瞧見旁人的書冊或答帖,聽得舒筠快要出來,她只得将東西複原,回了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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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筠洗漱後回到耳房,待主屋歇了燈,便悄悄将那件皮子給抖出來,借着廊庑外透過來的微弱光亮,将其攤開,沿着邊緣将扣子扣上,形狀便如一個套袋,舒筠躺了進去,又将被褥蓋上,這一夜便暖暖和和的。

翌日醒來,她又悄悄地将皮子收好擱在墊褥下藏着,梳妝打扮好等着淑月公主一道去學堂,大約等了足足兩刻鐘,淑月公主才遣人告訴她,小日子來了今日告假,舒筠氣笑,就是故意晾着她罷,無奈之下,只得獨自去學堂。

待她一走,淑月公主從床上爬起來,帶着宮人搜查舒筠的耳房,宮人得了舒筠好處,開始只做做樣子,淑月公主不滿意,親自上陣搜查,這下好了,将舒筠藏在墊褥下的皮毛給翻出來。

流暢的光澤從她手中傾瀉而下,她拿着的哪是一件皮子,而是一件流光溢彩的瑰寶。

淑月公主看到那麽華麗的貂毛,又羨又驚。

舒筠打哪得了這麽好的寶貝?

她自然将事情捅到舒太妃處,舒太妃也被那件皮子給震撼住,她算見過世面,直覺這東西不尋常,若是侄女暗中與人茍且,丢的是整個舒家的臉,若侄女是偷的,自然也連累她,她吩咐不許外傳,派人尋個借口将舒筠喚回來,

舒筠看到置于高幾上的貂皮,急得要哭,“姑母,您為什麽搜我屋子?侄女好歹也是您的骨肉親人,您怎麽能如此羞辱?”

舒太妃無動于衷,只雙目陰沉打量她,“這是哪來的?”

舒筠喉嚨哽住,心口如有火澆油,無論怎麽說都不妥,她又不想牽扯裴钺,只一口咬定,“是我撿來的,我在林子裏無意中發現有人撂了個包袱在地上,見是件貂皮便拿了回來當褥子蓋,姑母,公主不肯給厚褥子,我挨了凍....”

舒筠試圖轉移話題,卻被舒太妃厲聲截住,“胡說,宮裏的東西能随便拿?你老實交代,是不是你與哪位皇孫貴胄暗通款曲,人家贈你的?”

舒筠又懊又悔,她不肯承認,只聲稱自己眼皮子淺,撿了好東西不肯還,舒太妃沒有證據,也不敢斷定。

吩咐人将舒筠關去耳房,讓心腹嬷嬷将此物包好,送去禦用監。

宮裏一應用物,禦用監皆有記載,如此至少能将她母女摘出來。

司禮監的李公公分管禦用監,禦前用物全部都要經過他之手,接過這件氅衣,心髒險些迸出來,“這是陛下的氅衣,怎麽到了鹹安宮?”

禦前衣物失竊,他這個禦用監總管難辭其咎,

居然是皇帝的氅衣?

嬷嬷魂都給吓沒了,膝蓋一軟,跌跪在地,不敢據實已告,只依着舒筠的說辭,“是我們家小娘子入宮讀書,無意間撿到的....”

李公公驚怒交加,這麽多年也有一些膽大的宮女內監悄悄偷幾件皇帝尋常用不着的物件兒出去倒賣,太上皇在位時便發生了幾起,當今聖上繼位後,馭下極嚴,無人敢偷雞摸狗,不成想今日撞上一件。

不幸中的萬幸,将東西尋回來了,他悄悄拂了幾把汗,語氣放緩,“成,此事鹹安宮是首功,你去回禀娘娘,就說咱家記得娘娘這份恩情。”

嬷嬷沒料到峰回路轉,将心口的駭浪壓下,再三磕了頭,扭着腰肢高高興興回了鹹安宮,也對,皇帝的東西丢了,鹹安宮卻幫着尋回來了,不是大功一件麽,興許娘娘很快就要翻身了。

待她離開,李公公轉身進去尋劉奎,劉奎正在司禮監值房後面的暖閣裏喝茶,面前立着一小內侍,正将今日午膳的食單遞給他老人家過目,昨日那四樣菜舒筠吃得極好,今日稍加增減拟了來,求個穩妥,劉奎掃了一眼,嫌棄道,

“換換換,一月不帶重樣,才能伺候好那位小祖宗...”

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李公公捧着那件氅衣進來,劉奎只消瞥了一眼,驚得手指一顫,連同茶杯滾落,茶水順着桌沿灑在他衣擺,伺候的內侍吓了一跳,連忙三兩人湧過來替他收拾。

“去去去...”劉奎急得将人推開,目光釘在那件氅衣,抓住李公公胳膊問,“這東西哪來的?”

李公公言簡意赅交待經過,劉奎眼前一黑,這才睡了一晚就被發現了,可見小娘子住處群狼環伺,顧不上換衣裳,直奔禦書房。

舒太妃這廂得了嬷嬷回禀,是又驚又喜,“禦用之物?這麽說,我與淑月竟是立了功?”

嬷嬷喜道,“可不是?奴婢瞧見那李公公黑臉都給吓成了白臉,還說記着娘娘的恩情,娘娘,您和公主快有出頭之日了。”

皇帝一句話可是比什麽都管用,回頭太上皇那邊也會給恩典。

舒太妃自然是高興的,只是心中也很納悶,既是皇帝之物,又如何到了舒筠手中,她将宮人屏退,讓嬷嬷将舒筠提出來,這一回倒是沒有疾言厲色,反而很和氣,帶着幾分探究和審視,

“筠兒,坐....”

舒筠眼底驚徨未退,小臉煞白,搖着頭,“侄女不敢....”

舒太妃也不急,手中扶着茶盞,和顏悅色道,“筠兒,姑母打聽清楚了,那件貂皮可是禦用之物,怎麽到了你手裏,筠兒,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姑母?”

舒筠聞言猛地擡起頭,大驚失色,“怎麽可能?怎麽會是禦用之物?”

等等,七爺是天子近臣,又跟随陛下南征北戰,莫非此物是陛下所賜?他怎麽能将禦賜之物轉借給她呢,舒筠急得冒汗。

眼下姑母态度截然不同,定是想岔了,她定了下心緒,打消她的念頭,“姑母莫要誤會,我不曾見過陛下,亦不識得陛下,手中怎麽可能有天子之物,如若是真,您覺得侄女還能留在這?”

“這倒也是....”舒太妃撫摸着手腕上的金钏慢慢思量,皇帝若真看上了舒筠,早就一紙诏書将她召幸,何至于偷偷摸摸,舒筠也斷沒有瞞着的道理。

不過侄女這容色.....她擡目望過去,一身月白的衣裙,綽綽約約立着,卷翹的鴉羽濃密細長,額尖的碎發沾了濕氣,那雙濕漉漉的眸如同秋水蕩漾,明明該是吓着的,偏生能瞧出幾分妩媚動人的風情,最是這種媚而不自知,才能擊潰男人堅硬的心房。

皇帝至今沒看上哪個女人,也不知侄女能不能入他的眼。

前兩日太上皇在瓊華島設宴,委婉打聽了舒筠的婚事,原來是臨川王世子冒冒失失在太上皇面前開了口,央求着太上皇賜婚,太上皇念及舒筠剛與淮陽王世子退親,稍有踟蹰,舒筠嫁給臨川王世子,于舒太妃來說,并無大多裨益,如果舒筠能成為皇帝第一個妃子,那她的功勞可就大了,太上皇還不知要如何感激她。

“筠兒,陛下禦極三年,後宮空懸,你如今婚事艱難,且不如....”

舒太妃起個頭,舒筠便明白那一層深意,姑母想拿她獻給皇帝讨好太上皇,她瞳仁裏渙散的光瞬間凝到一處,立即截過她的話,“不成。”

舒太妃見舒筠如此斬釘截鐵,臉色拉下來,她性子急,容不得人忤逆她,登時便從羅漢床上坐起,要破口教訓,這時,外頭傳來一聲尖細綿長的嗓音,

“舒太妃聽旨....”

舒太妃一愣,定是皇帝褒獎的旨意,她臉色轉晴,繼而狠狠剜了舒筠一眼,“你給我等着!”連忙吩咐人喊上在側殿躲懶的女兒,母女倆二人立即開中門,跪在門檻內接旨。

昳麗的春光從門外湧進來,立在門外的太監逆着光,叫人瞧不清神情,只聽得他語調兒幽長帶着幾分冷意,

“陛下口谕,舒太妃罰俸半年,革除淑月公主一年用度。”

舒太妃喜悅僵在臉上,昏懵地擡眸,“不可能,公公,是不是弄錯了?”

不是立了功嗎?皇帝怎麽會罰她,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她日子本就拮據,全靠着那點俸祿過日子,皇帝要罰她半年俸祿,險些要她的命。

這頭淑月公主更是癱坐在地,嘴裏喃喃嚼着話,“一年用度...這麽說,一年內什麽珠寶首飾衣裳綢都沒我的份了嗎?”她大哭不止,嬷嬷擔心落個大不敬的罪名,立即上前捂住淑月公主的嘴将她抱在懷裏。

內監聽得頭疼,轉身便要走,舒太妃不甘心,起身追過去,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公公,煩請您給個明白話,本宮何故受罰?”

來宣旨的太監是劉奎的養子,生得清瘦,眼皮單薄,平日看人便有幾分刻薄,等閑人都不敢惹他,他冷冷掀起唇角,皮肉呈現詭異的弧度,

“娘娘,您自個兒好好想想,因何受罰?”

舒太妃想不明白,直到下午申時,又有一內監來宣旨,讓舒筠移居儲秀宮,她方明悟過來,皇帝是責怪她苛待了自己的侄女。

舒筠并沒有去儲秀宮,而是被小宮女領着來到了藏書閣。

她一踏入,便瞧見裴钺一身玄袍長身玉立。

舒筠忽覺委屈,眼眶泛紅,“七爺,我是不是連累了你?”

裴钺瞧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樣,心中生愧,三步當兩步來到她跟前,“怪我事先沒告訴你,那皮子是陛下賜予我的,讓你受了驚吓。”

舒筠抿了抿唇,擡袖拭了拭眼淚,“事情鬧得這樣大,陛下可有責你?”

連她姑母和公主都受了重罰,皇帝怕是不會輕易放過裴钺。

裴钺刮了刮額尖,頗有些哭笑不得,卻還是自持道,“沒有,陛下罰你姑母,是曉得你姑母待你不周,不是氅衣之故。”

舒筠這下驚呆了,水汪汪的眼鼓得圓啾啾的,“不可能吧?陛下這麽體恤下情嗎?”

裴钺經歷今日一事,本要與她坦白,瞅着面前呆頭呆腦的小姑娘,卻有些舍不得吓着她,萬一曉得他身份,敬而遠之呢,遂若無其事回道,

“陛下沒有你想得那麽苛刻,他只是賞罰分明。”

“是嗎?”舒筠眨巴眨眼,就事論事道,“若陛下真的賞罰分明,姑母今日有功有過,功該賞,過當責。”

裴钺扶額,小腦袋瓜子這會兒卻是聰明了。

門外劉奎抿着嘴輕笑:皇帝就是想給你出氣,你個小呆瓜。

裴钺展了展眉,很快給自己找補,“有沒有可能,陛下比較注重人倫親情?”

“不是。”舒筠烏潤的眼珠兒四下溜了一圈,神神秘秘湊到他身旁,一字一頓悄聲道,

“這叫喜、怒、無、常!”

裴钺臉色一黑,小丫頭片子真不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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