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舒筠根本不知參湯有別,這老參湯果然有奇效,舒筠在鹹安宮住着幾日戰戰兢兢,頗有些神色不濟,今日喝了這參湯神采奕奕地踏進了學堂,就連上午夫子講課她也聽得入神,還做了不少抄注。

淑月公主挨了訓,面子上怪不住,借口生病沒來學堂,舒筠落了個清淨。既然她搬去了儲秀宮,于裴钺而言便無顧慮,便交待舒筠以後晚邊去藏書閣用膳,舒筠也樂得晌午能歇一會兒。

下午又是晏夫子的課,晏夫子為人嚴苛,不茍言笑,學生們都極怕他。

今日夫子所教為千古名篇《岳陽樓記》,此文宏遠清越,氣勢激昂,讀起來朗朗上口,上回便是這位夫子罰她站在廊庑外,舒筠不敢大意,正襟危坐跟着念讀。

謝纭一雙眼暗中睃了舒筠幾回,她這個人心裏藏不住事,打聽不到舒筠的來歷,便想着折騰她一番,于是趁着晏夫子提問的檔口,她便大着膽子開口,

“夫子,昨夜舒家妹妹說她可一字不差背下這篇,不如讓妹妹當衆背誦,也好給咱們樹一個榜樣。”

舒筠吓得筆都扔了,她什麽時候說過這樣的話,她慌措地盯着謝纭,謝纭朝她無辜地眨眨眼,甚至還拱火地問最左邊的李瑛,“李姐姐,你說是與不是?”

李瑛這回沒拆她的臺,也沒看舒筠一眼,淡聲道,“是有這麽回事。”

她們倆若聯合整一個人,那這個人就沒逃了,大家夥幸災樂禍看戲,唯獨崔鳳林朝舒筠投去擔憂一眼。

紗簾對面的裴彥生登時便要起身替舒筠推脫,卻被身側的裴江成拉了一把,

“謝纭和李瑛是什麽性子,你越護着,她們越得寸進尺,背不出來也不打緊,無非就挨頓戒尺。”

裴彥生咬着牙坐回去。

晏夫子歪在圈椅裏,目光朝舒筠投來,“是你?”

舒筠是唯一一個敢在他課堂打瞌睡的人,晏夫子對她印象不好。

舒筠絕望地閉了閉眼,起身施禮,“夫子,我背不好。”

夫子臉色微冷,“老夫已講了一個時辰,你總不至于一個字都記不住?莫非又打瞌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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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哄堂一笑。

舒筠臉給脹得通紅,只能硬着頭皮上陣,這一緊張好一會兒都想不起怎麽開頭,她嗫喏了半日,方才結結巴巴開口,幸在今日專注,也嘗試着記了一些,第一段是背下來了,可後面的無論如何都記不起,她深吸一口氣道,

“夫子,我是第一次讀這篇文,只記得這些了....”

這是在委婉地抗拒謝纭的污蔑。

謝纭豈能認錯,滿臉委屈地起身,朝夫子蠕着嘴,“夫子,我昨夜明明聽到她在誦讀,估摸着是自己沒記全,便尋借口,罷了,就當我多嘴,夫子罰我吧!”

她伸出手。

晏夫子擡眼掃了二人一眼,倒是沒起身,只淡聲道,“明日你們二人同背,誰背不出來我打誰板子。”又遙遙用戒尺指着舒筠,“今日的記下,明日背不出來一起打。”

舒筠小臉一跨。

謝纭卻洋洋得意地勾了勾唇,她早就料到夫子會這麽做,這篇文她十歲那年便背下來了,至于舒筠,看她笨手笨腳,磕磕巴巴,怕是第一次讀,一個晚上的功夫她能記得多少?

這時,李瑛忽然掀眼看着她嚣張的側影,“夫子,依我看,一篇《岳陽樓記》可彰顯不出謝妹妹的才情,怎麽着也得将《滕王閣序》加進來吧,再不濟,背《左傳》也成啊。”

謝纭笑容僵在臉上,她扭頭狠狠睨了李瑛一眼,那《滕王閣序》她雖背過多次,但此文辭藻華麗,對仗工整,裏頭尚有不少生僻字,一不小心就容易出錯,舒筠背不出來衆人不會在意,她若背不好就丢大臉了。

這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謝纭與李瑛鬥了這麽多年,豈會輕易認輸,便冷笑道,“這麽說,李姐姐也要加入戰局咯?”

李瑛颔首,“這是自然。”

謝纭驕傲地擡起下颌,“那就再背一篇《墨竹賦》。”此賦為宋代文人蘇轍所作,而李瑛的祖父李相名諱李轍。

李瑛眯了眯眼。

學堂便熱鬧起來,大家各抒己見,到最後演變為所有人參與,背出一篇可免罰,背出全部名篇有賞,由此,又多加了幾個篇目。

這些文章去年夫子便在學堂講過,各人擇選一篇熟悉的均可過關,不過是為難舒筠這個新手。

放學後,舒筠捧着課帖上的名錄面色發苦。

這裏頭的五篇她一個都背不出來。

烏金西垂,斜陽洋洋灑灑罩下一抹餘溫。她無精打采抱着學囊要出英華殿,以謝纭為首的幾位姑娘圍堵過來。

舒筠見她們面色不善,抱着學囊後退一步,脊背在門框磕了一下,她嘶的一聲疼,警惕睇着謝纭,

“你還想做什麽?”

謝纭穿着一件短臂薄褙,一條十二幅湘裙,膚白貌美,整個人豔麗地不可方物,她撩了撩額發,“好妹妹,你別誤會,我這也是為了你好不是?”

舒筠白了她一眼,別過臉去,手心拽得老緊,“謝姑娘,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何故算計我?你明知我剛學,什麽都不會,還弄這麽大陣仗。”

謝纭見她滿臉苦惱,早上嘔着那口氣洩了,欺負這種差學生格外有意思,她笑了笑,

“妹妹果然是個小沒良心的,我不過見你與我一道住在儲秀宮,有心督促你,你卻不領情,哎喲,今夜回去可得懸梁刺股,否則明日不知多慘呢。”

謝纭帶着人搖曳多姿離去了。

舒筠愣愣看着廊庑下交織的光影,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才擡着僵硬的步伐離開,出了英華殿她沿着宮道朝南走,這時,裴彥生氣喘籲籲追了過來,

“筠妹妹,這些文章我去年都學過,我教你背。”

裴彥生跑得快,一身的汗味幾乎澆過來,舒筠略覺不适,退了幾步,

“世子,我自個兒會想法子。”

裴彥生在她跟前立定,扶着腰勸道,“你不懂涵義,背起來不流暢,我給你講解過後,你會事半功倍。”

話落,身後傳來裴江成譏诮的口風,他手裏拎着一把象牙扇,慢悠悠踱過來,“你怎麽招惹了謝纭和李瑛?你不知道京城人人躲着她倆嗎?”

二人訂婚時,裴江成總嫌舒筠配不上自己,如今退了親,又為那張臉迷惑。

舒筠根本不搭理裴江成,對着裴彥生施了一禮,

“世子好意我心領,就此別過。”抱着學囊匆匆往林子裏鑽去。

裴彥生還要追,又被裴江成給拉住,這回裴彥生忍無可忍,

“裴江成你夠了,你棄了她,還不準我追她麽?”

裴江成單薄的眼皮拉下來,露出兇狠,“你成心跟我過不去是嗎?天底下多少女人可找,你非得選她?”

裴彥生氣哼哼甩開他,“你莫非後悔了?”

裴江成臉色一抽,

裴彥生只當自己戳中他心事,将下颌一擡,“我告訴你,待我娶了她,定捧在手心上寵着,你只有嫉妒的份。”

裴江成惱羞成怒,追着裴彥生打,二人鬧了好一陣方被宮人勸開,各自氣恹恹回了府。

舒筠躲去林子裏,那名小宮女便追了來,迎着她來到了藏書閣。

不成想,裴钺不忙,早就等在裏頭。

裴钺今日換了一件天青的直裰,那張臉由着褪去了幾分深邃,更顯溫和。

“這是怎麽了?誰惹我們筠筠不高興了?”他很少見舒筠愁眉苦臉,今個兒走進來跟個打霜的茄子似的。

舒筠被他這樣的口吻逗笑,不好意思抿了抿唇,望着他溫和又沉穩的目光,輕聲抱怨道,

“我明日怕是要挨打。”

裴钺慢慢彎唇,揉了揉她腦瓜子,“誰也不敢打你。”明明是清和的語氣,卻莫名有一股霸氣,甚至是震懾力,“來,先坐下用膳。”

藏書閣的梢間不知何時換了一張寬桌,裴钺坐在她對面,宮人上前布菜,舒筠放下行囊側身去淨手,腦子裏還回旋着他剛剛的稱呼。

筠筠....

他怕是把她當個孩子了。

舒筠洗幹淨手坐好,雙頰紅彤彤的,滿懷歉意道,“七爺,我跟您賠個不是,初次見面時跟您謊報了名姓,蘇是我母親的姓。”

初次?想把摘星閣的事給抹掉?

裴钺意味深長看着她,“無妨,蘇筠筠也成。”

舒筠鬧了個大紅臉,捧着發燙的面頰道,“我不叫蘇筠筠,不過有一回我娘親跟我爹爹賭氣,也給我取名叫蘇...”想起自己的乳名,舒筠說不出口,嗓音就這麽戛然而止。

裴钺直勾勾看着她,“蘇什麽?”

舒筠垂下眸搖頭,“沒什麽,您用膳吧。”

裴钺卻有了興致,手指輕輕敲打着桌案,誘惑道,“你不說,明日又沒好吃的了。”帶着揶揄的口吻。

舒筠又氣又羞,嗔道,“您就不會換個別的法子威脅?”

裴钺展顏一笑,他已經很久不曾這樣開懷,跟這個小姑娘待在一處,令人愉悅,他一本正經問道,

“除了吃,你還在意什麽?你教教我,下回我便記住了。”

舒筠捧腹大笑,笑了一會兒,在他期待的注視下,懦聲道,

“我小字‘嬌嬌’。”

裴钺念叨着這二字,“着實貼切。”

怪嬌氣的。

用完膳,裴钺領着她在藏書閣轉了一圈,消過食,開始坐在窗臺下的書案溫習功課。

裴钺自诩聰慧,這世間沒什麽事能難倒他,教舒筠背書卻是令他屢屢受挫,這五篇文章,屬《滕王閣序》最難,《桃花源記》最好學,裴钺替她挑了《桃花源記》,他先釋義,再帶着她背,他背一段她也複述一段,他停下來,她便不會了,只用一雙迷人又無辜的眼望着他,

“我是不是太笨了。”

裴钺看着委屈巴巴的小姑娘,捏着眉心,“你爹爹不是國子監司業麽,聽說對學子甚為嚴格。”

舒筠明白他言下之意,大言不慚道,“我爹爹嚴于待人,寬于待我。”

裴钺笑出了聲,暗自思索法子。

直接插手學堂授課,違背他的原則,任由舒筠挨打,也做不到。

舒筠看着他頭疼的模樣,反而釋然了,将書冊收好塞入學囊,捧着面頰望着他,“七爺,沒事的,打幾下就痛那麽一會會。”

不說還好,一說裴钺越發不忍心。

晏明是個有脾氣的夫子,舒筠上回得罪了他,一尺之下去舒筠得哭,更何況背不出來要抽二十下,屆時那小嫩手必定是又紅又腫。

他仿佛已想象小姑娘哭哭啼啼跟他告狀的模樣。

“嬌嬌,你告訴我,你會背什麽?”

一聲“嬌嬌”喚得無比流暢而自然,舒筠心跳如鼓,躲開他認真的視線,雙臂垂下,苦思冥想自己會什麽。

時間一點點流逝,對面的姑娘撓額一圈又一圈,就在裴钺快要放棄的時候,舒筠忽然神色一亮,

“我想起來了。”她撫掌道,“我會背《畫略》。”

裴钺一臉困惑,“畫略?恕我孤陋寡聞,這是什麽文章?”

舒筠嘿嘿一笑,“我寫給你。”

她撫袖擡筆,裴钺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主動給她研墨。

裴钺起先想瞧瞧她寫得是什麽文章,漸漸的為舒筠的神态所吸引,小姑娘每每提到讀書明面上憊懶實則不自信,但此刻,她仿佛換了一個人,烏潤的眼眸熠熠生輝。

術業有專攻,不要輕易否定任何一個人。舒筠的興趣在作畫,正因為此,她能輕而易舉背下這篇文章,至于那些名賦,屬實為難她了。

待舒筠一氣呵成寫就,裴钺接了過來,入目的是一幅筆力奇峻的小楷,字跡無疑是極好的,文章更好,上啓魏晉,下至前朝,由宴會入手,介紹了古往今來丹青大師及他們的傳世名作,雖是一篇《畫略》,辭藻激昂,引經據典,文采斐然。

再看落款,寫着“少川先生”,裴钺隐約聽人提起過,舒筠在一旁驕傲地答道,

“是我祖父,這篇文章乃我祖父所寫,祖父年少游歷四海,踏遍山川,行至豫章滕王閣時有感,仿《滕王閣序》作《畫略》,抛磚引玉,引江南無數俊彥影從。此文原跡挂在我父親的書房,我自小随父親畫畫,早已将此文背得滾瓜爛熟。”

她祖父是個極有才的男子,少中科舉,意氣風發,這輩子唯一耿懷之事便是遵父母之命娶了祖母,祖父與祖母話不投機,祖母精于算計,為祖父所不齒,放浪形骸的中年男子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後來再也沒回來。

裴钺細細研讀,自然品出裏頭懷才不遇之意,

“此文甚好。”

舒筠很高興。

“字也好。”

舒筠紅了臉。

裴钺将宣紙攤開放在一旁晾幹墨跡,“贈予我?”

舒筠害羞地擡眼,“只要您不嫌棄,我自是樂意的。”

裴钺将書卷收好,着人送舒筠回儲秀宮,随後回了禦書房,親筆将這篇文章寫下來,寫完之後丢給了劉奎,劉奎夜裏侍奉在外頭聽了個大概,心中有數,翌日晨起收通政司折子時,便多了一句嘴,

“去瞧瞧翰林院的晏夫子當值否,閑暇時讓他來一趟司禮監。”

劉奎話說的客氣,那頭晏明卻不敢怠慢,司禮監掌印何時主動尋過他,自然是屁颠屁颠趕來,劉奎招待他坐下,寒暄了幾句,問起英華殿的情形。

晏夫子見他神色溫和,心中擔憂擱下,“皇孫們都還算乖巧,公主們更不待言,要說調皮的嘛也有,幸在下官還算調度有序,暫時還未出亂子。”

劉奎詢問,要麽是太上皇發話,要麽是皇帝開了尊口,晏夫子不敢告狀也不敢吹噓,回的四平八穩。

劉奎颔首,“晏大人的本事咱家心中有數,否則當初也不會舉薦您去執掌學堂,對了,昨個兒咱家偶遇臨川王世子,小郡王嘟囔了幾句,好像今日午後夫子要檢查名篇背誦?”

晏夫子額角一抽,摸不準劉奎的意思,心中七上八下,“是有此事,”随後說了緣故。

劉奎聽了臉上笑容不變,只慢騰騰将裴钺謄寫的那篇《畫略》給遞過去,

“您瞧瞧這篇文如何?”

晏夫子接過,一眼認出是天子筆跡,只當是裴钺所作,自然是誇得天上沒有,地下無雙,劉奎也不戳穿他,笑而不語,待晏夫子最後瞅了瞅落款,臉色微露尴尬。

劉奎再問,“夫子覺得此文如何?”

晏夫子這回語氣嚴肅許多,“确實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既如此,可堪為今日午後考較的名篇?”

晏夫子愣了愣,“可是,下官布置的課帖裏沒有這篇。”

劉奎盯着他的眼,

“你現在可以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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