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外頭響起整齊劃一的磕頭聲, 舒筠無奈由芍藥與玲玲攙了出來,她壓了壓心口的翻湧,面頰猶挂着一絲笑,
“諸位夫人免禮。”
彼時大夫人與二夫人也扶着老太太迎出來,舒筠只淡淡瞥了一眼并未多言。
長公主與蘇氏先一步上前,替過芍藥與玲玲,簇擁舒筠往裏去。
其餘夫人猶豫片刻,也厚着臉皮跟着邁進門檻。
老太太眼見舒筠要往三房去, 想起三房那狹窄的廳堂,想示個好,便随口提了一嘴,
“娘娘回門省親, 又有諸多外命婦在場, 不如去正院琉璃廳歇着?”
蘇氏看了老太太一眼,明白她的意思, 她看向舒筠,舒筠吐得頭昏腦漲,神情也有些昏懵,想都沒想答道,“祖母多慮了, 我彼時身子不舒服,只想去躺着。”
老太太不敢吭聲。
長公主等人多少也曉得舒家底細, 只紛紛與老太太遞了個客套的笑臉,都跟着進了三房的杏花堂。
老太太婆媳三人瞧着漸漸遠去的身影, 臉色有些複雜, 老太太其實不大想去湊熱鬧, 卻摸不準這麽做失不失禮, 便問大夫人方氏,
“老大家的,你瞧怎麽辦?”
二夫人也同時投去凝澀的一眼,如今她在這府上可謂不尴不尬,兩頭都被她得罪了,連下人都不太待見她,盼着過幾年兒子高中能有出頭之日,偏偏舒筠一躍成了當朝皇後,壓得她如茍喘之蝼蟻。
懷個孕弄得這麽大陣仗。
二夫人不想去。
大夫人面色還算鎮定,“這麽多官宦夫人在,咱們不去不合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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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有些氣悶,卻還是不情不願朝三房走。
舒筠雖是便行,跟來的宮人卻不少,老嬷嬷擔心舒家怠慢她,将平日伺候舒筠比較得力的宮人都給遣了來,有尚寝,尚食,尚服等不下二十人。
再加上那些女眷,本不算寬敞的杏花廳快要站不下了。
舒筠剛踏進院子,捂着嘴在圓洞門附近又吐了一輪,幸在宮人靈敏,及時将痰盂奉上去,長公主在一旁看着着急,扭頭與蘇氏商議,
“夫人,娘娘這吐得這樣厲害,可要遣人去請太醫?”
若真是颠簸,這會兒人下來馬車不可能再吐。
蘇氏不敢做主,一面輕輕撫舒筠的背,一面輕聲問,“娘娘,您看請太醫來瞧瞧如何?”
在外人面前,蘇氏也不能逾了規矩。
舒筠吐過後淨了手臉,撐着洞門直起腰身,環顧一周,見諸位夫人滿臉殷切不由露笑,
“叫夫人們挂念,實在過意不去,來人,去請太醫。”
衆人一笑進了堂屋,分尊卑主賓落座。
落定後,舒筠整個人便舒坦多了,芍藥年紀輕還不大懂事,依着舒筠平日喜好奉了大紅袍來,禮部侍郎家的夫人瞧見了,忍不住哎了一聲,蘇氏瞥了她一眼,明白她在擔心什麽,朝芍藥搖頭,“剛吐過這會兒喝茶水于脾胃不和,尋常溫水便可。”
單嬷嬷倒是手腳快,立即奉一杯水溫水過來,由尚食的女官先嘗過再奉給舒筠,舒筠慢悠悠喝了幾口,還遞給宮人,再次擡眼,看得出來諸位夫人十分緊張也很期待,她落落大方笑道,
“夫人們不必擔心,懷了自然好,沒懷上也不必着急,本宮與聖上心裏頭明白着呢。”
話題一挑明,大家繃着那股勁也由之松懈。
禮部侍郎家的夫人執帕掖了掖眼角,失笑道,“娘娘蕙質蘭心,是臣民之福,只是臣婦家裏那位,心裏日日念叨着帝後,臣婦今個兒便讨嫌,在這兒賴上一賴。”
舒筠聽了覺得好笑,也很動容,“哪裏,你們關懷我我感激不盡,哪裏會嫌棄?”
夫人們聞言忍不住熱淚盈眶,“娘娘能體諒咱們這份心,便是我們的福氣。”
皇帝年近三十,膝下一點骨血也無,臣子們寝食難安,偏生先前宮裏透出意思來,皇帝不打算納妃,朝臣們心裏越發恐慌,忍不住當庭提了幾嘴不是被皇帝呵斥,便是以幹涉帝王家務事為由打板子,大臣都快急出白頭發了。
滿朝文武的希望就寄托在舒筠肚子上,故而才有今日諸位夫人遲遲不走的場面。
堂屋裏已坐滿人,舒家老太太婆媳三只能坐去廂房,蘇氏象征性過去打了招呼又回來正房招待。
太醫院離舒家尚且有些距離,一時半會等不着人,蘇氏客氣地留諸位夫人用午膳,讓單嬷嬷安排一張長桌,給夫人們搓牌,大家不敢造次,舒筠坐在主位示意着笑道,“打吧,打吧,也好叫我學學本事,回頭在宮裏與宮人玩牌不至于落下風。”
大家遂由着她。
巳時五刻,侍衛快馬加鞭回宮請太醫,一并将消息遞到文華殿。
除了初一十五朔望大朝,其餘時候裴钺便在文華殿視朝,滿朝文武有事奏請來此處站班依次進殿。
秋闱剛剛結束,禮部與吏部兩位主官聚在此處,将秋闱過考的名錄遞給裴钺查閱,吏部尚書又談起秋月大選之事,言談間對請托之事十分煩憂,禮部柳尚書給他出了個轍,
“你呀,關起門來,将自個兒與兩位侍郎關去後院,堂前立一塊明正高懸的牌匾,與铨選司郎中主簿定下人選便是。”
吏部尚書苦笑,“說出來簡單,做起來難。”
裴钺一面翻閱名錄,一面慢悠悠接話,“怎麽就難了?朕從錦衣衛撥一只兵給你,替你守在吏部前堂後門,看誰還敢來請托。”
柳老尚書附和道,“就是,這半月你們全部歇在衙署,哪兒都不去,就說是陛下的旨意,誰還敢請托?誰還敢怪你?”
吏部尚書想了想也覺得主意很妙,道,“既是如此,那臣今日午後便給您請一道折子,您從錦衣衛借些人手給臣。”
裴钺嗯了一聲。
這時,門口光芒一暗,藺洵的身影大步邁了進來,他來到裴钺跟前屈膝行禮道,
“陛下,舒府傳來消息,今日上午娘娘回府省親,路上吐得厲害,這會兒剛将太醫院三名太醫提過去,臣來禀您一句。”
話落,殿內視線均聚了過來,兩位朝臣激動地站起身。
裴钺聞言臉色就變了,他并非青蔥年少,很清楚這意味什麽。
想晚兩年是真,想要孩子也是真,只是顧念着舒筠的身子不得不推遲,可若孩子真的來了....裴钺手心掐了掐,沉穩地站起身,随後看着已呆愣的臣工,
“諸位在此處繼續議事,朕去去就來。”
連忙掀起明黃的蔽膝,大步往外去了。
柳尚書目送他出門,眼珠子慢騰騰轉過來,對上吏部尚書的眼,
“這是啥意思?”
吏部尚書比白胡子拉碴的柳尚書要年輕十多歲,腦筋活泛着,急道,“哎喲,老尚書,還能是什麽意思,是娘娘可能有孕的意思呀。”
柳尚書猛地吸了一口氣,連忙一把抓起吏部尚書的手腕,聲音發沉,“走,随我去舒家。”
吏部尚書沒他膽子這麽大,被他拉着面露遲疑,“這這這...合适嗎,若陛下回頭斥責怎麽辦?”
老尚書冷眼扔過去,喝道,“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怕斥責?屆時陛下只顧着高興,怕是連帶還要賞咱們?”
“哎呀,我這不是擔心萬一落空,陛下惱怒,不正好拿咱倆撒氣?”
老尚書見不得他這副瞻前顧後的慫樣,輕哼一聲,“這國母有恙,臣子關心不是名正言順?”
吏部尚書被說服了,連忙吩咐侍衛去套馬車往舒家趕,文華殿外本候着一群大臣,大家見皇帝與兩位閣老相繼匆忙而出,可知有要緊事,侯在最前的戶部侍郎悄悄塞給守門內侍一塊銀錠,
“這是出了什麽事?”
守門內侍并未被交待此事不可外傳,況且面前這位戶部侍郎平日也很得皇帝信重,故而直言道,
“娘娘似乎有孕了,陛下正要去舒家探望。”
戶部侍郎一聽唬了一跳,這可是舉朝同慶的好事,難怪禮部尚書與吏部尚書兩個老狐貍悶聲不吭走了,必定是想奪個彩頭,讨帝後歡喜,不行,他也要去。
于是他拍了拍袖子,施施然離開了。
戶部侍郎平日與戶部尚書并不對付,這站班當中便有戶部尚書的人,這位郎中瞧見情形不對,立刻撒腿往戶部衙門跑,到了衙門也顧不上說清楚原委,只道,
“尚書大人,您快些去,不知發生了什麽要事,陛下急匆匆離開了文華殿,緊接着沒多久柳尚書與吏部尚書鬼鬼祟祟離開了,再然後咱們的左侍郎也踵跡而去,下官雖不清楚緣故,卻覺着此事關乎重大,您若不在場,怎麽行?”
戶部尚書聞言臉色沉如凝鐵,連忙将冠帽一戴,“走,你随我一道去。”
整個官署區盤根錯節,你盯着我我盯着你,有些人不知裏情純粹是從衆反應,有些人呢聽到些風聲,大約是皇後有孕了,若這個時候去舒家門口站站班,必能博帝後一個好印象。
誰也不想落人下乘,一窩蜂往舒家跑。
柳老尚書極是睿智,出官署區後便吩咐車夫,“陛下必定是走主道,咱們從小巷繞過去,趕在陛下後面到便成。”
“另外,遣人去國子監通報司業舒瀾風,請舒國丈迅速回府。”
嘴裏說着不在乎,實則還是留一手,萬一真出了事不好收場,便可将舒瀾風請去當擋箭牌。
吏部尚書給了老尚書一個佩服的眼神。
二老上了馬車,不疾不徐往舒家趕。
只是老尚書料錯了,裴钺并未走主道,他心裏急着見到他的嬌嬌,故而縱馬走小巷,天子出行,錦衣衛缇騎随駕,本來一路是快的,偏偏在一個轉角口遇上了麻煩。
這是一對老夫婦,家裏農田被人侵占,年輕貌美的女兒也被人奪走,走投無路遂典賣家産來京城告狀,原打算敲登聞鼓,狀子遞上去兩個月毫無動靜,夫婦二人心灰意冷,幾乎已是露宿街頭,遠遠瞧見一道明黃身影跟天神一般縱馬而來,一看這架勢便了不得,老夫婦再無知也曉得,只有天子可着明黃,又是在京城光天化日之下當街縱馬,除了天子不可能是旁人。
老婦人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抱着最後一股信念,撲到路中,嚎啕大哭,
“草民有冤,請聖上做主!”
裴钺一向勤政愛民,瞥見這一幕,當即勒停缰繩,待聽完老夫婦訴清楚緣故,他臉色極是難看,吩咐一名侍衛護送兩位老人家去都察院。
這一下耽擱了兩刻鐘,待裴钺趕到舒家門口,卻見門庭前的臺階與地坪聚滿了人。
均是各色補子的文武官吏。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不敢擡頭。
場面好不尴尬,不知道的還以為朝廷改了姓,大家來舒家上朝。
為首的自然是柳尚書,柳尚書對上裴钺那雙陰沉的眼神,默默撫了撫額,說來他也很驚奇,他與吏部尚書優哉游哉趕到時,朝中大臣來了個七七八八,看樣子大家被那則消息給轟炸而來。
皇後是否有孕還不确切,朝臣便急不可耐到這個地步,裴钺怕是得拿人開涮,這個局面可不好收拾。
裴钺愣是在臺階下立了半晌,逼着自己壓下怒火,面沉如水跨上臺階。
衆臣陪着笑讓開道。
裴钺路過柳尚書跟前,老尚書讪讪地拱袖,“您怎麽來的這樣遲?”不是早出發了嗎?
裴钺只覺這些臣子不可理喻,咬着牙道,“等朕出來收拾你們。”
大家當即跟個鋸嘴的葫蘆,紛紛跪地不言。
別看皇帝撂下狠話,卻是無人退場,來都來了,若臨陣脫逃才是真正惹惱聖上,倘是喜事,大家都沾了光,若不是,天塌了還有高個子頂着,大家老神在在在門口站班。
這麽多一品補子朝臣在府上,不可能真讓人站外頭,皇帝一進去,二老爺與家中少爺立即出來迎客,朝臣們記着皇帝那句話,只道,“聖上讓咱們在外頭站着便站着吧。”
實則是不敢進去。
過一會兒,等到舒瀾風回來了,就看到如此壯觀的場面,他嗆到了口水,
“這是做什麽?”
柳尚書與吏部尚書瞧見他,面色一喜,鎮場子的來了,于是一左一右湊上去,扯着他往裏走,
“這裏三曾外三層的,且不如進去聽,心裏也踏實些。”
連忙将大家夥迎進去,庭院內如同開席一般熱鬧。
裴钺進了杏花堂,命婦們全部退去了院外。
裏頭太醫正給舒筠把完脈,屋子裏除了三位太醫,只有蘇氏并伺候的玲玲與芍藥二人,舒筠躺在羅漢床上,胸口擱着一條軟毯子,裴钺坐在她身側,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問太醫道,
“脈象如何?”
隔着半開的窗牖,太醫的話外面的命婦們也聽得分明。
“回陛下的話,娘娘脈象略像滑脈,只是月份尚淺,暫時還不能斷定。”
這三名太醫已是太醫院最負盛名的老醫士,摸脈的功夫早已爐火純青,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該是有七八分的把握,只是未免萬一,留有餘地。
裴钺心裏慢慢湧上一抹悸動,不過很快被他壓下來,他擡目克制地看着他的小嬌妻,舒筠倒顯得十分從容,只微微腼腆地笑着,
“陛下,臣妾方才想起,這月月事本該昨日來,若是再遲兩日還未來,便大差不差了。”
“傻姑娘,什麽大差不差的,大夫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你別放在心上,好生将養身子。”裴钺語氣鎮靜道。
舒筠俏皮地用尾指撥了撥他的掌心,她感覺到了裴钺沒有表現出來的這麽淡定,他有些慌。
為什麽慌呢,大約是怕期待落空。
華太醫也在場,問舒筠,
“娘娘這兩日可是精神倦怠?”
舒筠想了想一時摸不準,那頭芍藥急忙接話,
“有的。”
話落見大家視線均投在她身上,芍藥意識到失言,連忙跪下來請罪,“奴婢失言,請陛下恕罪。”
“你說。”裴钺撫了撫袖,這個時候沒功夫計較失不失禮的事。
芍藥連忙答道,
“娘娘平日精神極好,可近來數日每每至巳時便精神不濟,硬要睡上半個時辰,以往午後睡足了,夜裏便睡得晚,這段時日倒好,日日都要睡上幾回,夜裏還困得慌。”
“那飲食如何?”
“好像比前段時日要多吃一丢丢....”
華太醫慢慢颔首,“該是喜脈。”
裴钺驀地想起昨夜那般折騰舒筠,脈象不顯莫不是因為他傷了孩兒之故,心頓時如同下油鍋似的,焦灼難受,他沉聲道,
“華太醫留下,其餘人退出去。”
蘇氏連忙帶着人離開。
走出來時,杏花堂的院子人頭攢攢,其中便有當朝上三部的禮吏戶三部尚書,三人瞧見太醫出來立即湧上去問,
“娘娘可是喜脈?”
那擅婦科千金的劉太醫笑呵呵道,“應該是了。”
朝臣們紛紛交換着眼色撫掌一笑。
皇帝大婚與子嗣均是禮部職責範疇,柳老尚書激動地落下淚來,從皇帝十五歲他便盼,盼到今日整整十三年,
“老臣致仕在即,總算也有個交待。”
人便是這般,這個坎邁過去,又望着前面的坎。
确認懷了孕,接下來就盼着能生個太子。
片刻,華老太醫出來笑容滿面的,衆人心裏頭越發落定,紛紛給舒瀾風夫婦賀喜。
時值正午,豔陽高照,舒家的流水席已備好,只是帝後未發話,誰也不敢擅自離開。
等着等着,裏頭傳來裴钺的哄聲,
“昨日是朕不對,嬌嬌若要算賬,朕随你處置,只是你如今懷着孩子,朕可舍不得你在外頭,先歇一會兒,朕就接你回宮,如何?”
“不行。”那年輕的皇後嗓音裏沒有半點國母的威儀,反而透着稚兒般的嬌嗔,
“我剛回來茶都沒喝上一口,你便讓我走,我偏不,我乏了,實在不想再舟車勞頓,先在府上歇兩日罷。”
裴钺又不可能陪着舒筠在舒家住,他現在是一時半會都舍不得丢開這姑娘,生怕她有個好歹,一時犯愁,
“好嬌嬌,乖嬌嬌,你家裏只巴掌大,朕都轉身不開,外頭朝臣都候着呢,你不随朕回去,朕如何跟他們交待?”
外面的朝臣均覺得有點丢臉,
這還是那位英明神武殺伐果決的君王嗎?
舒瀾風聽得左一句“嬌嬌”,右一句“嬌嬌”,頭皮發麻,心裏很不是滋味,這哄人的語氣還能與他更像些嗎,得,以後這“嬌嬌”二字他是再不敢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