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路上的時間,顧芙收拾好思緒,待回到顧家時,已經情緒如常。聽聞她回來,張氏特來相迎。顧芙與張氏二人牽手進了屋,張氏問起今日在宮中可有發生什麽事,畢竟是去陪伴太後娘娘,不好出什麽差錯。
顧芙将事情仔細告知張氏,從入太後宮中,到陪太後說了什麽話,到出太後宮,遇見太子,直到講到陸雪棠時,她話語頓住,眸光陷入長久的遲滞中。
“與太子殿下道過別後,在禦花園中又遇上了三殿下,便沒什麽了。”她決意省去那些曲折彎繞,不令母親擔心。
張氏聽罷,笑了笑,道:“太子殿下待芙兒你倒是極好的。”
她說着嘆了聲,顧芙還未出生時便定下與太子的婚約,張氏心中總為此事隐隐擔心,怕太子不好,怕顧芙與太子處不來……好在這些年來,太子殿下芝蘭玉樹,謙謙君子,芙兒也出落得越□□亮,教養有度,與太子的相處亦是和諧。張氏看在眼裏,總算松了口氣。
“娘從小就怕這樁婚事你不喜歡,可這是陛下賜婚,容不得我們拒絕。好在啊……”張氏又嘆一聲,“行了,不說這些了。芙兒,你陪太後也辛苦了,好好休息吧,娘先走了。”
顧芙送走張氏後,收起臉上笑意,心驀地沉下來。她在黃花梨梳妝臺前坐下,眸光一沉,落在合上的首飾匣上。裏頭放着那只孤零零的白玉耳環,她打開蓋子,看見了那只白玉耳環,心中霎時間憤恨起來。
顧芙拿住那只耳環,狠狠收緊手心,不一會兒松開手,喚素月:“你将這東西丢了,越遠越好,最好是再也找不見它。”
她說罷,背過身去。
素月拿着東西,先是覺得詫異,想說些什麽,這對耳環她記得小姐一向很喜歡,不然也不會挑在昨日那樣的場合戴,可今日怎麽……但看小姐的态度,素月沒有多問,只是拿着東西出去了。
小姐說,丢出去,越遠越好,可能丢到哪裏去呢?這樣貴重的東西,倘若叫別人撿到也不好。素月在院子裏犯了難,正左右踱步猶豫,忽地見一個腳步匆匆的小厮過來。
那小厮認得素月,在素月跟前停下,“素月姐姐,三殿下差人送了東西來,說是給小姐的。我正要送去呢,您在這兒,便給您了。對了,三殿下的人還說,若是小姐不要,可叫人原封不動地送回去,三殿下會非常樂于收藏。”
三殿下?素月皺眉,看向小厮手上的東西。那是個精致小巧的匣子,瞧着貴重。可三皇子與小姐并無交情,怎麽會無故送東西來呢?
素月拿不準主意,接過東西,“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她拿着匣子,回顧芙那兒複命。
顧芙還在梳妝臺前坐着,滿腹心事的模樣,聽見素月回來,回過神來。她目光落在素月手裏的東西上,面露疑惑。
素月福了福身,如實回禀:“小姐,方才門口的小厮來說,三殿下給您送了東西來。”
陸雪棠?又是他?
顧芙嘴角往下沉,這人怎麽還陰魂不散了?
“不要,你叫人原封不動地送回去。”
素月一頓,将三殿下的話複述。
顧芙咬唇,深吸一口氣。這人……這話說得,實在暧昧……
她嘆氣,叫素月把東西拿來,打開匣子,望見了裏頭另一只的白玉耳環。
素月有些驚喜道:“小姐,原來是這只耳環。方才你讓我去丢那只,我還沒來得及,現下好了,又是一對了,小姐也不必丢了。”
顧芙卻高興不起來,她的耳環怎麽會在陸雪棠那裏?是他恰好撿到?還是他故意摘下?
她心裏總歸偏向于後者。
真不是什麽好東西,輕薄孟浪,又工于心計。她想。
顧芙看着那對耳環,盡管她曾經很喜歡,可現在它們沾染上了不好的氣息,她不想要了。
“不要了,你都丢出去吧。”
顧芙如此吩咐,素月只得照辦。她将一對耳環裝在匣子裏,小心出了府門,尋了處僻靜地方,将東西扔了,而後匆匆返回顧府。
不遠處,陸雪棠将這一切盡收眼底。
“長生,你去把它撿回來。”
長生很快去了,将東西拿了回來,交給陸雪棠。陸雪棠将東西放在手邊,隔着簾子遠遠望了一眼顧家大門。
他今日進宮見皇帝,皇帝對他的态度熱絡,再不似從前那般冷淡。皇帝誇了他多少次?什麽“有用有謀”“骁勇善戰”之類的話語,似乎很多遍,又說他與自己相像。
呵。
甚是好笑呢。
三年前,他初見到那個男人時,他冷漠不已,對他的身份充滿懷疑,甚至于提起他母親,他眼中都流露出幾縷嫌棄。可分明他母親去世前,總是與他說,他的父親是個很好的人。在他母親的敘述中,那些短暫的回憶是快樂的。但多年之後,當回憶之中多出一個他來,那些回憶落在這個男人眼裏,仿佛快樂和歡愉都被剝離,只剩下猜忌與嫌惡。
這便是愛麽?
短暫的、虛幻的愛。
即便後來他的身份被證實是真的,那個男人對他這個多出來的兒子,也并沒有表露出多大的興趣。他向世人宣告,再之後,依舊冷淡不已。
就連他自請去邊關,皇帝也只是淡淡地應了。
皇帝大抵從沒在他身上有過期待,或許即便他戰死沙場,皇帝聽聞了,也不會有如何悲痛的心情。他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兒子,甚至于算一個污點。
今日臨走時,正巧有臣子觐見皇帝。陸雪棠分明聽見臣子在誇贊他英勇善戰,甚至将他與太子相提并論,認為他們二人一人文一人武,日後南朝必能興旺繁榮。而皇帝卻說,他如何能與太子相提并論?
話語中的輕視躍然而出,仿佛他應當明白自己的低賤,不該去肖想那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如何能與太子相提并論麽?
陸雪棠唇角微勾,打開那個匣子,拿出裏面的白玉耳環把玩。她是否也想過,他如何與太子相提并論?
他們認為他不配,可他偏想要與太子平起平坐,甚至狠狠将太子踩在腳下。他要把全天下都踩在腳下,令他們仰視自己,臣服于自己。
那日之後,顧芙倒是有段日子沒再見到陸雪棠,她的生活仿佛又恢複了平靜,歲月安穩,以至于她會有片刻恍惚,好像一切都沒變過。
只是有時夜裏發夢,會夢見陸雪棠,在她夢中,陸雪棠多是個壞人,那些夢自然也多半是噩夢。
顧芙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她方才又做了一個噩夢,夢見陸雪棠在她夢中變成了吃人的厲鬼,露出尖利的獠牙。她深吸一口氣,吞咽兩下口水,定了定心神,擡手以手背擋在額頭。
這事兒要怪楚楚,白日楚楚來尋她玩,興高采烈地,拿出了好些新奇話本子,邀顧芙一道看。顧芙當時還沒當回事,只以為是些尋常話本,便陪楚楚一道看。
可那些話本子竟都是寫些妖魔鬼怪,且描述得十分詳細,仿佛那些怪物的形象躍然紙上。顧芙從前倒是不怕鬼的,可這些兒心慌慌的,忽地聽見外頭風聲一響,拖着長調,似是嗚咽,令她膽顫。
那一聲聲嗚咽風嚎撞在窗棂與門框上,砰砰作響,顧芙又想起夢中的可怖場景,一時有些惶恐難安。她睡覺需要燈全滅掉,這會兒卧房中黑漆漆的。
“素星。”她喚道。
不知是不是風太大,好一會兒素星才提着燈過來。素星護着燈,用身體将門撞上,霎時間有無數的風湧進來,吹得顧芙渾身一涼。素星趕緊将燈點亮,與顧芙說話:“小姐可是做了噩夢?今晚不知怎麽,好大的妖風,天也沉,像是要下大雨似的。”
顧芙嗯了聲,主仆倆話音才落,便聽得外頭一聲驚雷響起,轟隆隆攆過半座京城。素星給顧芙倒了杯水,又扶她躺下,陪在身邊等她再次睡着。
沒多久,便嘩啦啦地落起雨來。
這是一場大暴雨,顧芙一早起來時,雨已經停了,屋檐還在往下滴答落雨,院子裏的樹葉亦濕漉漉的。這場雨不僅淋濕了民間,亦淋濕了朝野。
有人向皇帝上書,彈劾吏部尚書利用職權之便,中飽私囊,收受賄賂。皇帝震怒,下令徹查此事,任命晉王主查,一時間,京中又是一番風雲翻湧。
南朝建朝已三百餘年,從前自然有過清正廉潔的時候,可如今不似從前了,他們那些達官顯貴,有幾人不曾有過利用職務之便為自己謀取私利的時候呢?又有幾人不曾收過些好處?
如今皇帝下令徹查,雖說只是查吏部尚書之事,可誰也拿不準會不會牽扯到旁的事,将自己也牽扯進去。而主事的晉王,曾經又身份卑微,大抵受過不少冷眼與區別對待,當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衆官員人心惶惶,不知道這位晉王會如何處事。
一時間,晉王府明裏暗裏都熱鬧至極。
這些事原與顧芙沒什麽幹系,顧洛平清廉正直,不曾做過什麽龌龊事,不必擔憂自己會被牽扯波及。顧芙甚至隐隐慶幸着,想着陸雪棠公事纏身,大抵是再沒時間來打擾她。她但願晉王再忙一些,忙到對她的新鮮勁過去,再也不會與她有什麽瓜葛。
這念頭才起,這日下午,顧芙便遇見了陸雪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