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焦屍

“太子怎麽還不醒, 南宮炳,一炷香之前你告訴本宮太子無礙!”

勤妃喝道。

滿宮之人噤若寒蟬,不敢說一個字。

最害怕的還是南宮炳。這個曾經最出色的醫者,年紀輕輕嘗盡百草, 撰寫《神農本草經拾遺》技驚四座, 被破格提拔入太醫院的杏林高手, 此刻正吓得雙膝軟倒,跪在地上, 慌張求饒。

“殿下身體是無大礙,也許是鏖戰力竭, 情緒過于哀恸所致……”換種說法, 這種症狀,說是心病更為合适,太子他不醒, 是因為心中不能接受崔娘子已死的事實,深陷悲痛夢魇當中不可自拔。

這時候,這種情況, 非人力所能及,所靠的, 主要還是太子自己。他只能調配一些治理外傷,并怡神安養的方子。

賀蘭桀踩在一團缭繞的雲霧裏,身旁茫茫不見人際,他試圖撥開雲霧, 驀地一腳踏空, 整個人忽然如同從九霄之上墜落。

風如鋒利的刃割破他的皮肉, 渾身刺麻地疼。

他從高處一跤跌到了地上, 再接着, 四面清晰了許多,露出雲霧中的輪廓。仔細看,是他的東宮。

他的腳停在倚梧殿前。

輪廓越來越清晰,霧氣越來越薄。

一伸手,賀蘭桀推開殿門,伴随着“吱”一聲,屋內傳來一道柔弱的堪比莺啼的嗓。

“殿下,你回啦?”

他一怔,全身骨血仿佛逆流。

被薄霧和淡淡的金色光暈包裹着的,是一道美麗的身影,她從霧色中走來,右手撐着腰,左手扶着膨隆的大肚,不施粉黛,面貌嬌柔,溫和地望着自己,擡起手,朝他招了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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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你過來呀,他踢我了!”

他順着那道仿佛有着某種魔咒的聲音走近,言聽計從地彎下腰來,撫摸她的肚子。

将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一動不動。那裏,安靜如死,仿佛沒有胎心,沒有任何生命症狀。

賀蘭桀渾身一震,他擡起頭,面前神色溫柔的女子驀然臉上爬滿了黑氣,她從袖中伸出一雙帶着爪牙的手,将她推走,尖利的指甲穿破了他的皮肉,将他推得血肉模糊。

“眠眠……”

他上前。茫然而心痛。

崔莺眠帶着戾氣的笑臉,凝視着他,殘忍且冷靜地道:“你想要我的孩子嗎?你配嗎?”

他不敢說話,頭突然開始劇痛。

崔莺眠看見他張了張口,卻什麽也沒說出來,那笑容逐漸變得兇惡。

“在你眼裏,我不過就是俘虜,玩物,我不想和你在一起,我愛的是蕭子初!”

賀蘭桀倏地道:“不是!你不是!”

那邊的笑容充滿了絕望和諷刺。

“你強搶我,囚禁我,可你保護不了我。”

那聲音就像是烏雲罩頂,重重覆壓下來,将他的意識感官吞噬。

一柄利劍,從他的胸口穿心而過,将他的身體紮出一個大洞。

冰冷的風從洞裏豁入,幹澀,疼痛,疼到麻木。

“眠眠……”

他近乎哀求一般地望着她。

畫面驟然鬥轉,賀蘭桀來到了房間外。

身體依然被一大片霧光包圍着,耳畔不斷傳來嘈雜的叫聲。

産婆在催促她用力:“娘子,堅持一會兒,就快看到頭了!娘子,加把勁兒啊——”

賀蘭桀怔了怔,神色巨變,他揮臂,雙手推開産房的門,朝裏奔了過去:“眠眠你怎樣!”

那聲音忽然停了,産婆用襁褓裹着一件東西出來,臉上笑着,陰恻恻的。

“殿下,這是崔娘子為你誕下的骨肉。”

賀蘭桀驚愕地看向她的臂彎。襁褓裏竟是一坨血肉模糊的屍體,肉色暗紅,不斷地滲出陰暗的髒血。

他瞳孔顫抖,驀地不能言語,彎腰就開始幹嘔,嘔到跳動的心髒從口腔裏吐出來,碎在地上,豁出了滿地的血。

“眠眠,眠眠,不要這樣對我……”

他連滾帶爬地撲向她的床帏,雙手捧握住她的手腕,哀告,祈求,雙眸滴血,身上也全是血。

一說話,便是一口鮮血從口中溢出,身下滴滴答答,染紅了床帳。

那裏睡着的人,那樣無力,那樣柔弱,他恨不得将身體切成無數段,代替她承受那種痛楚。

可是那只手卻突然從他掌心下抽出,賀蘭桀怔住,那聲音卻如邪魔一般居高臨下蠱惑人心:“賀蘭桀,你配麽。”

“我……我不配。”他低下了頭,大片的淚從眼中湧出。

我不配。

不配為你良人。

……

太子深陷噩夢中,口中仍不斷呼着她心愛之人的名字。

除此之外,便是一句纏綿不息的“我不配”。

勤妃的眉頭從進來東宮之後就褶皺着,沒有壓平過。此刻更是,眉心深深攢起。

原本聽說趙王不好了的那點喜色,在她臉上哪裏還能看到半分?

趙王固然是毀了,自己兒子這半死不活的模樣,又比他好在哪裏?

勤妃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僅僅崔莺眠就足以摧毀他的意志,令他崩塌潰敗至此。

自己和聖人都是涼薄之人,怎會生出一個情種來?老天真是諷刺!

鹿鳴清等人還跪在殿外聽候發落,這時,勤妃身旁的福嬷嬷提醒道:“娘娘,還沒找到那崔氏的屍體,這事兒,怕殿下就算是醒了,也還要……”

當下局面混亂,連勤妃都腦子空白,沒能理出點頭緒,福嬷嬷這句話一語中的,驚醒夢中之人。

勤妃頓時也想到了這個問題。

是的。

崔氏沒了。

但兒子顯然是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這個結果的。若是他醒來,恐怕仍要瘋魔大鬧一場。東宮已經被燒毀了大半,他自己還須到聖人面前請罪,一則私藏崔氏,二則為崔氏東宮焚毀,倘若他再為那崔氏要死要活的,這三罪并罰,難說結局會不會對趙王那邊發生逆轉。如此苦心籌謀,就為了最後這一段路,趙王已經倒了,怎能容這麽大的差池發生!

勤妃喃喃道:“你說的有道理。”

這時,前來禀告的沈辭,肅容在勤妃面前跪下:“娘娘,末将适才與部下在寝殿中有所發現!”

勤妃霍然回頭,看向從外進來的沈辭,道:“說來!”

沈辭道:“末将等人,在寝殿裏發現了一具屍首,身形……應當是女子,已經燒焦了,面容不辨。”

勤妃道:“什麽都不能辨認了?”

沈辭正色回:“是的,連年歲、服飾,都已經燒得不能辨認。不知是誰。”

那具屍首肉質焦糊,上有屍油覆着一層薄膜,情狀可怖至極。

勤妃待要去看,沈辭急忙勸阻,“娘娘,屍體難看,恐污娘娘眼睛!”

勤妃冷笑厲聲道:“什麽關頭,本宮還怕這個!”

沈辭勸阻不住,只好任由勤妃越衆而出,衆人連忙跟随,來到已成斷壁殘垣的倚梧殿外。

屍體上蓋着白布,然而已有屍油和焦灰将白布黏在了皮上,滲出暗紅乃至發黑的不明物,一陣陣臭味讓人發嘔。

不用揭開白布,所有人都已知道,這裹屍布下面的情景有多可怕。

但勤妃還是吩咐:“揭開。”

霎時已有人倒抽了一口涼氣,連素日裏為虎作伥的幾名宮人,都因為這句醜惡的屍體極有可能是崔莺眠不寒而栗,默默地抽腳倒退,唯獨勤妃,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屍體。

沈辭領命,連禁衛軍都或不敢直視,唯獨他一人鎮定地來到身體前,揭開白幔,露出底下遍布焦灰的熏人的遺體。

就如沈辭所說的那樣,屍體難看,玷污眼睛。

勤妃還是一動不動,末了,将早已雙膝軟倒,哭成了淚人兒的瀉玉和沁芳叫了過來,冷聲問道:“這可是崔氏。”

瀉玉和沁芳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搖頭,從牙縫裏艱難擠出幾個字:“不知道。”

瀉玉和沁芳都是近身伺候過崔氏的人,連她們都分不清真假。那看來,這具屍首,十有八九就是崔氏。

畢竟東宮倚梧殿內人手不多,為了掩人耳目,當時勤妃只指派了周氏一人,這兩個丫頭還是賀蘭桀自己掌眼挑的,眼下沁芳瀉玉都在,崔氏、周氏均不在,還有一個跟着崔氏日久的侍女明釵。只可能是這三人其中一個。

她會這樣想。賀蘭桀當然也會。

就這一具屍體,恐怕仍然無法讓賀蘭桀死心。

勤妃皺了皺眉頭,道:“倚梧殿中找找崔氏身上的遺物。”

沈辭不解,勤妃吩咐道:“戴在她的身上。”

所有人都明白了。

不管這具屍體是不是崔娘子,但在殿下面前,她只能是崔娘子。

如此,這件事才能平息。

勤妃這是要釜底抽薪,斷絕一切後患。

他們靜默着,不敢多言。今日之後,将對這件事往嘴巴扯上封條,絕不再談起。

勤妃又對所在在場之人下了嚴令,凡有在太子面前洩密者,身家老小,皆自我掂量。膽小的毛發都豎起來了,哪裏還敢對勤妃陽奉陰違。

……

一天一夜,賀蘭桀從噩夢中蘇醒。

所有人長松了一口氣,但另一口氣又在不自覺提起。

“鹿鳴清!”

賀蘭桀下意識去傳鹿鳴清,但忽然想起火場裏發生過的一切,将聲音吞在了嘴角,只發出含糊不滿的一道呼喚,沒人聽得清喊的是什麽。康海過來伺候穿衣,賀蘭桀推開他,除了寝衣什麽也沒穿,朝外走了出去。

暮色裏,有人提着燈籠,聚成一團。

勤妃通體玉翠绮羅,立于在中間,鳳眸微凜。見他終于出來,勤妃說道:“還發瘋麽。”

賀蘭桀的腳邁過門檻,視線卻順着勤妃身後的方向一定。

他們圍着的不是勤妃,而似乎是……

賀蘭桀沒聽見勤妃說什麽,呼吸卻突然提到了嗓子口,再也出不得。他大步踉跄着朝那具橫卧在地上,蓋着裹屍布的屍體走去,終于來到它面前,兩膝軟倒,跪在了地上。

驚怔地看着。目光眨也不眨。

澀得疼的眼眶,不斷湧出熱意和潮意,彙聚,淌落。

“不、不可能。”

勤妃在他身後,雖也紅了眼,但依舊不減半分淩厲地道:“太子,振作起來,崔氏命薄無法侍奉你,将來自然有更好的女子與你相配。”

賀蘭桀充耳不聞。

手顫抖地揭開裹着屍身的布,露出底下遍布凝涸的屍油的屍體,惡臭霎時間湧入鼻翼,在那一瞬間,賀蘭桀目光一滞,看到了她手裏抓着的——

一條金色的腰鏈。

褪去閃耀的光澤,被灰燼所染黑,但依舊可見精致華美的腰鏈。

他送給她的禮物。

說拿了她的兩只鴨子的手繩,要還的禮。

此刻,靜靜地躺在她的手上。

霎時間他喉頭湧起一股無法壓制的腥膻味,賀蘭桀将腰鏈從她的手裏拿了下來,看了一眼,驀地吐出一口鮮血。

“殿下!”

“太子你——”

嘴角險些不斷墜落,賀蘭桀也不擦。

他握住那條腰鏈,手微微收緊,放在嘴邊,像是要将它吃下去。

勤妃吃驚地命令沈辭上前,嚴防他突然做出什麽失心瘋的事情來,但賀蘭桀并未如她所想。

在腰鏈捧到嘴邊時,賀蘭桀的手一頓。

這上面,缭繞着一股淡淡的火油的氣息。

他震驚地看向她——已經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扭頭喝道:“仵作呢!”

是,是火油……

不是事發突然,是蓄謀已久。

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誰,誰要害眠眠的性命!

賀蘭桀的雙拳緊攥,青筋畢露。腰鏈上的金片深深紮進了他的皮肉,滿是燙傷水泡的手掌,頓時滿掌膿血淋漓。

勤妃是決不允許事情繼續鬧大傳到聖人耳朵裏的,她立刻阻止:“誰也不準去!”

于是沈辭等人急忙止步。

賀蘭桀終于看清了,他寒着一張臉,右手擦掉嘴角的血跡,陰沉地道:“孤說去,誰敢違抗,就地處決。”

沈辭望望勤妃,又看看太子,最終還是聽了位份更高的那人的話,帶着人去了。

勤妃怒其不争,“太子,再查下去,必會驚動聖人。”

賀蘭桀冷然盯着自己的母妃,再一次告知她,自己對于此事的堅決:“孤誰也不怕,便是不做這個太子又如何!”

我的眠眠,豈能白死。

所有與這件事有關的人,都要陪葬。哪怕這個人,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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