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繼續恨我吧,倘若你能舒服一點。
崔莳一個人回到了太極殿, 無人阻攔,她徑直進入了內殿。
這裏沒有一個宮人,有的也只是在外邊候着的幾名內監。
要說這個狗昏君真的荒淫好色,倒也不至于三年磨一劍, 到今日才弄了一個她在承清宮。但要說他是個什麽正經人, 那鐵定不是。
這麽一想, 其實崔莳對那位椒房殿的皇後挺好奇的。
他們都說她和先皇後長得像,像到可以讓賀蘭桀甚至都不在意她的刺殺, 一心将他留在身邊,那麽到底是有多像?
沁芳說, 哪裏挂着一幅皇後的畫像, 她有機會真想去看一看。
這當然只是出自于好奇,絕不可能是因為別的什麽。
她在太極殿轉了轉,來到了賀蘭桀一貫處理公務的龍案前, 當然沒有伸手去拿他的折子,而是,目光定在了案前的一疊糕餅上, 那是一疊的棗泥香糕,香糕裏嵌了一些黑色的點點芝麻粒, 還散發着熱氣,看着便香甜軟糯。
“不是說不愛吃甜食麽。”她自言自語道。
“只愛這一道。”
從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回答了她瞎琢磨的一句話。
崔莳吓了一跳,連忙扭頭, 只見他已經站在了面前, 手上的傷口也處理好了, 重新包紮了起來。
賀蘭桀眉目溫和, 左手從瓷盤裏拿起了一塊棗泥香糕, 遞到她面前,“嘗嘗?”
崔莳也不知自己是被蠱惑了還是怎的,低頭就真的吃了一口,入口即化,又香又甜還不粘牙,一口下去,滿嘴都是熱騰騰的香氣。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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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算可口麽?”賀蘭桀微笑問道。
崔莳瞧他一臉胸有成竹的模樣,就不想教他得逞,于是只是裝模作樣地一點頭,“勉強能入口。”
說完,見賀蘭桀又要拿香糕,她哼了一聲,“可惜了,要是把芝麻換成瓜子仁和核桃仁肯定更好。”
賀蘭桀伸向棗泥香糕的手生生一僵。隔了半晌,他僵硬地屈指,眸中閃過一絲亮光,被頻繁眨眼飛快地掩蓋了過去。
他拿起了香糕,這次只是送進了自己嘴裏,“是麽,你的口味倒是與衆不同。”
崔莳不與他争論這麽無聊的問題,信手翻起了他壓在紙鎮下的宣紙。
這些都是空白的宣紙,在指尖下摩挲過細微的翻頁聲,賀蘭桀一面吃着嘴裏的香糕,一面想到一個問題,将最後一塊香糕咽了下去,“你怎麽知道我不愛甜食。”
崔莳愣了愣,果然見他好像又贏了一樣,鎮定自若地道:“刺殺之前摸過我的喜好?”
那可真是想多了。
崔莳忍不住要打擊聖人的自信心:“不是,選秀那晚承清宮的女官教過。”
心想他總不會還要自以為是了,但崔莳想錯了,人的臉皮就是可以那麽厚,“哦,那只教了一次就記住了,一定是因為阿莳聰明,肯定不是在乎我。”
“……”
崔莳惱羞成怒地掏出一張絹帕塞進他的口裏。
“擦嘴吧你,那麽自信呢。”
賀蘭桀取下她的帕子,在嘴邊擦了擦,又嗅了一口。
崔莳渾身冒疙瘩:“你好色之徒。”
賀蘭桀一臉冤枉:“我聞聞你有沒有在帕子上也下毒。”
“……”
這麽不信她,留着她幹嘛呢?真後悔應該給他下點兒砒.霜的。
賀蘭桀将她的帕子收下放在了一旁,對外呼道:“拉進來吧。”
轉身之際,他的聲音驟然結了一成冰,跟性格分裂一樣,崔莳都看迷惑了。
須臾片刻,銮儀衛軍拉着十幾個五花大綁的宮女太監送入了太極殿,在身後跟着的,還有一位衣冠楚楚,模樣周正儒雅的青年文臣。
這文臣施施然來到禦前,矮身行禮:“戶部侍郎傅豈思請聖人玉體金安。”
“豈思來得正好,”賀蘭桀坐了下來,“朕讓你準備的東西帶來了麽?”
傅豈思道:“已按照規矩送入內庭,聖人随時可以查看。”
賀蘭桀點頭:“甚好。”
崔莳暗中打量着面前這文官,他就是那個傳聞中的傅豈思?年紀輕輕文章第一,為官三年便當上了戶部侍郎,前途不可限量。海昏侯每年有各種信件往來,某一次她不小心聽賀蘭堯身邊的人提過一嘴,好像這人曾是海昏侯拉攏的對象。但看他和賀蘭桀這種親密熟稔的程度,就知道海昏侯是一腔真心打水漂了。
賀蘭桀察覺到身旁的人目光一直片刻不離傅豈思,醋壇子登時打翻了,他起身一臂環過她的身子将她送入內帷,令她在簾後站着,崔莳要出去,賀蘭桀的臉色愈發陰沉。
她突然想到自己後妃的身份,才暗暗作罷。
賀蘭桀其人氣量狹小,又發現他一個缺點了。
賀蘭桀回到位上,低低咳了一聲,道:“可以說了。”
傅豈思回禀:“前任渝州禦史确有與土人首領勾結的實證,首先是信件往來,這些當時鏡明院的劉禦史已經面呈聖人,再有便是二人私吞的軍饷。凡我大晔的官府庫銀均刻有字徽,從渝州土人的寨子裏當時搜出來不少的官錢,土人當即指認首領曾與崔夢熊過從甚密,不乏有沆瀣一氣私吞錢款的可能。”
“朝廷每年派往各地的軍饷都不少,但像崔夢熊克扣的口氣之大的,也算是罕見,他是第一個被查出來大規模扣留軍饷貪污受賄的人,其時聖人為立威于天下,宰割之,以儆效尤,後來再無犯者,可見此舉收效甚善。臣奉命将當時從土人窩中搜尋的錢重新納入內帑,今聖人要取用,特地點了一箱,已送入宮中。”
傅豈思的聲音不疾不徐,但正好字字清楚明白地飄進簾帷後崔莳的耳中。
奇怪的是,他說的是她爹的事,她卻好像對此全無印象。
就像,她的父親,她的過去,在她心底裏只是一個模糊的符號而已。不能想,一想就只會頭痛不已。
傅豈思說完,又看向跪了一地的宮人,詫異地多一句嘴:“聖人,這些人……”
賀蘭桀輕描淡寫地回:“朕今日在宮中遇見了行刺。”
他拂了拂手,“已經沒有你的事了,先退下吧。”
傅豈思一走,賀蘭桀的目光再度沉了下來,“說罷,那人是誰,與你們有何關系。”
當時崔莳在侍寝途中摸出一柄匕首刺殺他,事後他傷重險些不治,距今不過短短兩日,确實有一些問題容易被忽略。
崔莳是作為秀女入宮的,秀女的遴選極為嚴格,她不可能将匕首揣在身上帶進宮來。
因此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宮中還有另外的人同她裏應外合。刺殺若成功,刺客可趁亂而退,或者繼續在宮裏當賀蘭堯的眼睛,刺殺若不成,她還可繼續暗殺崔莳,解決隐患。
這幾年海昏侯的确有所長進,手已經伸到宮裏來了。
這些跪了一地的宮人自然不敢再有所隐瞞,忙将知道的一五一十全部招認了。
這個刺客是她們浣衣局的人,來了也有快一年了,一直本本分分的不愛說話,幹活兒也利索,哪知道是個刺客。但是她常來往禦園走動,好像同一個叫“胡饅頭”的內侍有些私交,當時還傳出來,他們将來能成對食呢。所謂對食,就是堂而皇之的搞那些假鳳虛凰的事。
賀蘭桀問:“現在他人在何處?”
一名熟悉胡饅頭的宮人回道:“回聖人的話,他好像是告病了,已經好幾天不見來了。”
賀蘭桀眸光銳利,即刻下令:“将他捉回來!”
……
人散後,崔莳在簾帷後長長地呼了口氣,沒有動靜了,才從後邊走出來,她來到賀蘭桀的面前,咬住嘴唇,看了他半晌,他的目光也望着自己,雙眸深如海水,崔莳忍不住了:“你說要給我看的東西,就是我爹……貪的那些髒銀,還有密信?”
賀蘭桀問她:“想看麽?”
崔莳搖搖頭,但随後,又點了下頭,臉色更白了。
賀蘭桀來到她的面前,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微微用力,将她抱入懷中,安撫她顫抖的身子,低聲道:“這麽難受?那不妨就當作那些都是我編造的謊言,繼續恨我吧,倘若你能舒服一點。”
崔莳卻沒有答應,她喚他:“賀蘭桀。”
賀蘭桀嘆息:“在。”
“你是不是真的把我當皇後的替身了……”
他出于什麽理由對她這樣好,好到令她迷惑,甚至不能就這麽心安理得地領受。當然倘若是這樣,她也是絕對看不上的。
賀蘭桀摸了摸她的發梢,低沉磁性的嗓音緩慢地響在她的耳畔,便像和煦的一縷春風在她的耳朵上輕輕地按着摩:“你相信我。我沒有。”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