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幾年
人總是需要朋友的,再喜歡離群索居的人也會為長久的孤獨感到憂傷,這時候就不可避免地渴望與人建立聯系,得到別人的陪伴和關注。适時而恰當的親密關系就像是寒冬時偶爾出現的暖陽,驅散陰寒,撫慰人心。
其實,在人生沒那麽糟糕的那幾年,心月有過一個堪算親密的朋友。
剛遇見那位朋友的時候,心月在一個賣保健品的電話銷售公司剛實習了一個星期,每天的工作內容就是電話騷擾別人,同時被拒絕、被謾罵,她也深覺得這樣的銷售方式吃力不讨好,無用至極,但是找工作并不容易,她只能在懷疑中抱着試一試的心态繼續堅持着。
這家公司的老板每天都像是打了雞血一樣亢奮,培訓期間,常常對員工發表一些慷慨激昂卻不知所雲的演講,內容涉及狼性文化下員工的自我突破,厚黑學銷售技巧應用,“我”的創業之路,近期銷售失敗案例分析,員工獎勵懲罰機制的變更及實施…
就在一個星期的試用期結束的時候,人事經理,也就是老板的妻子,電話通知心月去她的辦公室。
心月總是有些怵老板娘這樣的人,嗓門大,情緒外露,做事雷厲風行,看起來很有能力,脾氣也不怎麽好。
老板娘看人的時候喜歡從上到下打量兩個來回,眼色淩厲,心月有些難以忍受這種“為人魚肉”的處境。
老板娘評價心月,說她這個人雖然看起來聰明,但其實是個花架子,工作不努力,學了一個星期連産品都講不清,完成的“有效對話”指标幾乎為零,還不像其他同事那樣踏實肯幹,天天踩點上下班,因此她不得不把心月劃分為無力勝任這份工作的人。
“那麽不好意思,我只能請你們走了。”老板娘這樣說着,一只手朝着門口做了一個輕微的“請離開”手勢。
按早先約定好的,試用期沒有工資,連交通補貼都沒有。說真的,這樣被辭退的感覺很不好,挺傷自尊的。好在心月本身不喜歡這份工作,心裏也早有了離開的想法,所以還算心理平衡,甚至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
可和她一起被辭退的女孩就有點情緒崩潰了,鼻子一吸一吸的,一直在用又小又黑的手抹眼淚。心月看不下去給她遞了紙,那人接了過去道了謝,心月猜想她可能是第一次被辭退吧,心理素質差所以被老板娘的傲慢氣傷了。
心月安慰那女孩:“沒關系的,工作還可以再找,別難過了,一切要向前看啊,天無絕人之路嘛!”
女孩點了點頭,兩大粒淚珠掉了下來。
心月看着眼前黑黑瘦瘦的小個子女孩,一瞬間竟感覺很心疼她。
兩人一起走出辦公樓,下午兩三點的驕陽正炙烤大地,空氣裏散漫着高溫的白光,路上遠遠近近的車流帶着尖銳的破空聲和鳴笛聲,整個世界有一種曝光過度的失真感。
心月拉着女孩坐在臺階上的陰影裏,等女孩緩了緩神,慢慢說出了自己的困境。
女孩是臨滄人,中專畢業後也沒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經濟上一直捉襟見肘,這幾天房租到期,身上又沒錢了,吃飯都成了問題,今天還丢了工作,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在外打工的人,大多都會遇到這樣的窘境。心月從錢包裏拿了500塊遞了過去,女孩睜大眼睛看向她,擺手搖頭不敢接。
兩人雖然在一個辦公室上班,卻是不同的師傅帶的,話也沒說過一句,只算是見過兩面的陌生人。
心月:“你拿着吧,算我借你的,大家出門在外都不容易,你要先安頓好才能找工作呀。”
女孩猶疑着,心月把錢塞進她手裏,女孩捏着錢,很不好意思地說了聲謝謝。
“嗯,沒事。”
“我有錢就立即還你。”女孩說得很鄭重。
“不着急。”心月起身準備離開:“那我走了,祝我們都好運一點快點找到工作吧。”
站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裏看着窗外的街景,心月想起自己并沒有留那女孩的電話,甚至連她叫什麽都不知道,這五百塊錢是真的送出去了。
心月很快在本市一家連鎖房地産公司找到了工作,接觸之後,她覺得這個行業還算适合自己,于是決定好好在這一行做下去。
房屋中介的工作時長很長,早上八點多上班,晚上基本得加班到九點多,通常十幾個人擠在狹小的門店裏刷房源,員工間的競争非常激烈,工作強度也很大,不過她覺得過得很充實。
一個多月後的某個晚上,心月接到了一通電話,一個叫韓琳的女孩怯生生地說了自己的名字,說要還心月的錢。
她告訴心月,那天離開後她才想起沒有心月的聯系方式,于是就回公司去詢問,她是從垃圾桶裏翻出兩個人的簡歷表的,上面有心月的聯系電話。今天她發了工資,所以才敢聯系心月還錢。
心月想象得到,一個被轟走的員工鼓足勇氣回到那個辦公室同盛氣淩人的老板娘說話,本身就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了,還要從垃圾桶裏面翻出貼着自己照片的簡歷表,這更加讓人感到屈辱。
韓琳告訴心月她在一家賓館找了一份前臺的工作,頭三個月的薪資是一個月一千八,第一個月要押半個月的工資,只能領一半的錢。
心月一想這女孩如果還自己五百塊,就意味着她未來一個月只能用四百塊,那怎麽活得下去呢。韓琳卻說沒關系,酒店有員工宿舍,吃這方面她也不講究,吃泡面打發一個月很便宜。
心月對這女孩生出許多憐愛,因為她們同病相憐,都是獨自在外打拼的農村女孩,也都是能吃苦的人。從還錢這事情上也看得出韓琳講信用,知恩圖報,值得信任。
心月沒有讓韓琳還錢。後來日子,她們成了彼此在這個城市最親密的朋友,幾乎每天都在Q丨Q上聊天,說些生活上的瑣碎事情,吐槽一下自己的工作,難得的休息日,也會約着吃頓大餐,到處走走玩玩。心月很感激有這樣投緣的朋友,讓她不那麽孤獨了。
韓琳的工作并不順心,那個酒店在管理上很不規範,韓琳要管前臺登記,還要做出納,有時候連搞衛生的活也要做,她因此常常處于想離職卻又不敢的狀态。
心月的工作漸入正軌,業績在店裏不算最好,卻也是月月能開單的幸運兒,做中介的收入在她眼裏算很不錯了。
店長也很照顧心月,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都處處關照,與對別人不同,他對心月好到幾乎是殷勤。
放在以前,以心月又軸又倔的壞脾氣,可能就冷言冷語把關系搞僵了,但心月很珍惜這份工作,不得不小心維持着和店長的同事關系,畢竟每天低頭不見擡頭見,不能太僵硬地拒絕,這是她這些年學會的圓滑。
心月總是裝作看不懂或者沒看到店長發給她的大段的表白短信,甚至在他質問為什麽不回複的時候,也僅僅告訴他說沒注意看,然後就迅速轉移話題,不給機會再談。
她本能地讨厭這種男女感情上的事情,覺得很麻煩,也沒有意義,反正以後也不會結婚,為什麽要去和別人談戀愛呢,她又不喜歡任何人。
很幸運的,心月連續促成了兩個別墅銷售大單,一躍成了店裏的銷售冠軍,按慣例可以一次性賺到近十五萬的提成獎金,這對她來說可是一大筆錢。
當然,提成是非常難拿到的,要等客戶繳款完畢,還要等公司的層層審批,這樣額度較大的提成還受公司經營狀況,受獎勵人入職年限等因素影響,不會一次性發完,而是要按一定比例按季發放。
心月親眼見過兩個同事被搪塞以各種理由,領不到提成金,最後只能忍痛辭職。傭金提成基本都是上級對員工的口頭許諾,即便投入精力和時間去打官司,也得不償失,離職的人只能悶聲吃虧。
可這仍然是值得慶祝的大好事,心月按店裏的習慣請同事們吃飯唱K,還給他們發了紅包,大家都玩得很開心。
心月在這些場合都表現得很溫和、大方,随時維持淺淺的笑容,因為她聽人說過,她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兇,讓人不敢靠近,笑起來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她明白自己是靠微笑着才能簽單的,所以工作的時候就應該換上笑臉,這是心月認可的規則。
KTV裏,幾個好事的男女同事互相眉眼亂飛,似乎是有些圖謀,心月一直在被灌酒,不得不調動她所有的俏皮和潑辣左推右閃,半醒半醉間心月突然能說會道了,和同事們搖骰子猜拳玩得很嗨,放肆地大笑,像是酒桌上的老将,人際江湖裏的精英,完全不像本來的她。
臨到散場時間,心月的手機終于震動起來,她才發現自己已經醉得靠着沙發睡着了,店長吳季雄似乎沒有喝酒,還是清醒的樣子。
他今晚沒有和心月說話,甚至在刻意避免看她,包房裏其他人都在玩骰子拼酒,他就自己一個人坐在桌角唱粵語情歌,咬字和他的坐姿一樣,一本正經,卻有點不倫不類的滑稽感。
心月知道他還在為自己不回他信息而生氣。
按原先約定好的,韓琳會在聚會結束時來接心月送她回家。韓琳找不到地方,心月只好出去接她,兩人回到包廂等着還有唱歌興致的人唱完終曲。
終于到了散場的時刻,大家各自結伴散去,心月架在韓琳單薄的肩膀上,幾乎把人壓倒,兩個人都走得晃晃悠悠。
吳季雄走上前來要攙扶心月,手才碰到心月的衣服,心月就連忙躲開,吳季雄頓時黑了臉,一言不發地走了。
在心月和韓琳等車的當口,吳季雄開來了一輛黑色轎車,招呼她們上車,心月說不用不好意思麻煩他,沒想到吳季雄風風火火地下車,把人連推帶拽地塞進了車裏。
心月看到副駕駛的座位下面有一個心型禮盒,猜到自己可能很幸運地又閃避了一次尴尬的表白。
雖然醉得不輕,但心月還是警醒的,她明确拒絕了吳季雄抱她或者背她的舉動,最後還是只讓韓琳攙着,慢慢走回住處。
吳季雄一直跟在後面,拿着兩個女生的包,執意要把人送到房間才放心。
韓琳是常來找心月玩的,熟門熟路地把心月扶去床上躺下,心月閉着眼睛聽他們說話,直到最後聽到一聲關門聲,像是韓琳送走了吳季雄回屋了,她才安心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