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黑車司機

事實證明,人在暈頭轉向的時候不适合做事,也許是因為精神渙散,也許是黴運來了擋不住,心月跑車的時候出了事故。

車子撞到一輛突然竄出來的電動車,心月眼見着騎車的人飛了出去,摔在粗粝的柏油路上又劃出去好遠。

當時她腦袋一懵,只覺得自己要完了,害怕得全身發抖,咬着槽牙才勉強鎮定下來呼叫救護車和交警,萬幸的是對方是個年輕男人,沒有受太重的傷,在醫院檢查後只發現他腿部有骨折,身上有幾處皮膚挫傷。

一個很大的問題擺在了心月面前,主要是錢的問題。她沒有存款,送傷者去醫院的時候刷的是信用卡,對于後續還要賠多少,她心裏沒底。

心月去給傷者道歉,傷者的一大群家屬正好也在,五六個人一齊把她圍住,一個背着孩子的老年婦女,踮起腳指着她罵:“眼睛瞎閉着,你開**的車,腳給你撞斷了,錢掙不來,一家子等着他養,你要咋個整…”

心月從來沒經過這種事情,很想不顧一切地逃走,又覺得自己有義務站在這裏承受家屬的指責謾罵,她只能一直道歉。

“賠錢!”

家屬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算起了賬,什麽手術費、住院費、醫藥費不在話下,諸多誤工費、殘疾費、營養費、精神損失費也一一羅列開,心月感覺無比煩躁,在衆人的指責中流下了眼淚。

看到人群聚集吵鬧,醫院保安趕來了解情況後把家屬勸開,心月也安撫家屬,說自己不會跑的,車子已經扣在了交警隊,手術費也墊付了,電話也留下了,只等交警那裏通知調解就行,家屬這才罵罵咧咧地放她離開。

離開醫院,她匆忙地趕去公交車站,總算坐上了晚間最後一班公交,可惜車站離住的地方還有三公裏左右,心月不得不在空寂的城郊路上獨自走回去。

這一天從出了事故,到送人去醫院,報警報險,忙前忙後,急得腎上腺素飙升,亂了一天也不覺得累,也沒覺得餓,松懈下來才想起自己從昨天中午到現在滴水未進,體力早已經是透支的了。

心月全身乏力,胃部襲來燒灼的痛感,腳也被鞋子磨得生疼,她一步三晃慢慢挪動腳步,路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種沉重的無力感壓在她心頭,今天發生的一切都那麽不順心,可是細想來,她近三十年的人生裏,似乎沒有一件事是順心圓滿的。

她再也走不動了,蹲坐在地上,捂住臉大口地喘氣,默默自問:“為什麽我總是那麽倒黴?為什麽沒有人幫幫我?為什麽我總是一個人…”

她終于崩潰,坐在路邊痛哭起來。

沒一會電話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她以為是傷者家屬打來的,趕緊平複了情緒,清了清嗓子後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陌生,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好像身處在非常嘈雜的環境裏,他問心月現在在沒在拉活,沒有的話就去盛東KTV門口接他。

心月沒反應過來對方是誰,以為只是平時留了電話的乘客,就如實告訴對方車子今天出了事故,來不了了,那人簡單應了一聲“哦”作為回應。心月沒力氣挂電話,手機一直杵在耳朵上,呆呆地等着對方挂斷,又或者她現在很需要和人說話,能多聽到一點別人的聲音也是好的。

如她所期待的,電話裏的人又說話了,應該是去了一個較為安靜的環境,聲音清澈了很多,他問心月:“你人有受傷嗎?”

心月這才聽出對方是那個藝術學院的學生,李珊的前男友,讓她印象深刻的漂亮男孩。她趕緊故作輕松地說:“沒事,是撞到別人了,還好不算太嚴重,我自己沒受傷。”

對面問:“真的沒事嗎?”

心月嗯了一聲,把未及流出的眼淚咽下,不自覺地吸了吸鼻子。

那人不信:“我怎麽聽着你的聲音像是在哭呢?你還好吧?”

心月怔住了,她沒想到對方會說關心她的話。

心上似有一陣暖風拂過,心月莫名緊張起來,害怕他就此挂了電話,趕忙說:“謝謝你,我…我沒哭,沒事,謝謝。”

電話那頭的人輕笑了一聲,問:“謝我什麽呀?怪怪的。”

“謝,謝你…關心我…剛剛的話。”說完心月自己也覺得不太合适,好像太卑微了。

“哦,哈哈。”對話陷入了沉默停頓,然後他接着說:“那我先不說了。”

電話挂斷後,心月靜靜坐着休息,任由眼淚吧嗒吧嗒滴落在柏油路面上,很快消失不見。

等到哭得差不多了,她把不合腳的鞋子脫掉,就光着腳往回走。不遠處廢棄廠房邊的那片老舊紅磚房裏,有一間暫屬于她的小屋子,那是她在茫茫人間唯一的安全島,小屋被布置得很舒适很漂亮,她從未像今天這樣渴望躲進去。

回到家後心月趕緊燒熱水把胃藥吃了,又吃了幾片蘇打餅幹緩解胃酸,然後躺倒在柔軟的地墊上歇息,身體很快緩了過來,心情也不那麽糟了。

胃痛暫時被止住,心月開始做飯,冰箱裏沒什麽菜,她煮了泡面和西蘭花,煎了肉和雞蛋,好好地拼盤放在桌上,然後給食物拍了一張照,又自拍了一張微笑着的照片,一起發去了朋友圈,寫的文字是:宵夜進行時,開心的一天。

很快,趙齊給這條朋友圈點了個贊,心月滿意地睡去了。第二天醒來後,她發現朋友圈多了幾個贊和評論,突然就覺得自己曬自拍的行為過于幼稚,而且那張自拍裏的表情也太矯情了些。莫名的羞恥心讓她感覺煩躁,她趕緊把那條朋友圈删了。

那幾天心月變得很愛照鏡子,她甚至整天整夜地對着鏡子練習做出不同笑意的表情,如果她正視自己的內心,那她會承認這個舉動的目的就是希望下次遇到趙齊時看起來漂亮點,別那麽木讷僵硬。

心月知道自己長得不醜,但僅此而已,長久以來過于內斂和克制的性格讓她對外表打扮一類的事情漠不關心。她是一個冷淡的人,從前遇到過一些男人,他們誇她漂亮,然後刻意接近她,心月卻只會本能地厭惡、逃避他們,态度冰冰冷冷、不屑一顧,沒過多久那些男人就會失去耐心,離開她,甚至因此和她結怨,他們還會說這女人脾氣古怪,讓人讨厭。

而現在,她仿佛是在男女之情上開竅了一般,開始對那個俊俏的男大學生想入非非,期待下一次再相見。雖然,她也很清楚兩人的身份、年齡相差巨大,絕無可能成為戀人,但仍願在心裏保留這份隐秘的情感。

事故責任認定書出來了,心月是次責,但也免不了還要跟傷者家屬周旋。對方要求心月賠償十萬元,還說在醫院預交的五千住院費要用完了,讓她繼續繳費,心月拒絕了,因為保險評估賠償不會超過三千,而她之前也問過醫生,傷者的骨折不算嚴重,其實打了石膏後就可以回家靜養的。不過,傷者一家顯然不打算輕易了結這事,揚言不賠償就要帶着一家老小住去心月家裏。

對方人多勢衆,說話無禮刻薄,心月不想再和傷者家屬碰面,因為那簡直是去找罵的,不但被罵,還要被恐吓,而她是不經吓的,別人一兇她,她就想哭,總在別人面前哭,那也太丢臉了。

按交警的建議,要麽雙方各讓一步繼續調解,要麽等傷病治好了直接打官司,如此一來,心月反倒不急了,等着對方把賠償要求降到合理的範圍。

心月把車子提回來送去修理,好了之後又繼續跑車,她請相熟的司機豔姐幫她說情,獲得了在藝術學校外面排隊等客的資格。

她剛開始跑車那會不懂行規,自己跑去學校門口等客,被盤踞在那裏的“地頭蛇”合夥攆走,就再沒敢去那裏。豔姐是本地人,跑了十幾年車,各處的人都熟,幫心月打招呼後那些司機就沒再為難她了。

而她也确實等到了想等的人。

藝術學校的學生都很愛出去玩,每天夜幕降臨時,學生們就開始結伴外出,目的地不是昆都就是金馬坊,不是迪廳酒吧就是游戲廳網吧。

這天,也許是心月的穿着過于老土了,趙齊和他的夥伴們坐上車後并沒有認出心月,還是心月主動打了招呼。他笑得好看,卻一時不知該怎麽稱呼心月,表情有些尴尬。

後座的夥伴起哄:“趙齊,這就是你說的漂亮姐姐,怎麽不介紹一下?”

心月聽到這話,臉上一紅,而趙齊也假模假式地介紹起來:“這是我們宿舍的幾個哥們,孫志龍,22歲,來自昭通;胡斌,21歲,來自湖南永州;李海,19歲,來自海南。來來來,兄弟們給姐姐打個招呼,以後就算是熟人了。”

後座三個男生各自跟心月問好,心月也笑着應答,跟開玩笑似的。心月聽他們興高采烈地聊了一路,倒是難得的開心。到了迪廳門口,趙齊叫心月把車停了和他們一起進去玩,心月沒去過迪廳,更不好意思和這些年輕小夥玩,借口還要跑車掙錢拒絕了。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着,有一天戴靜給心月打了個電話,說想讓她幫一個忙,心月一聽這話忙不疊地答應了,甚至沒問是什麽事。

之後她反思自己過分熱心的這種态度,發現又是奇怪的自尊心在作祟,一個各方面都比她優秀的人有求于她,讓她覺得自己被需要,被重視,好像人生價值陡然提升了,她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羞恥,又跟自己較勁似的煩惱了許久。

戴靜在次日有個活動,要去郊縣應酬飯局,免不了得喝一頓大酒,她的助理離職了,現在缺一個靠得住的人送她回家,所以她想到了心月。

心月如約來到戴靜的公司,戴靜很忙碌,一邊打電話一邊風風火火地走出來把心月領進她的獨立辦公室,期間還順便給在格子間的工作人員派發任務,那雷厲風行的樣子讓心月大開眼界,覺得這個昔日的老同學很能幹、很厲害。

戴靜讓心月等一會,她手上有急事要處理,心月拘謹地坐着,眼睛都不知道看哪裏,戴靜察覺到她的不自在,換上一種親昵些的語氣說:“不好意思小月,你再等等我,這份文件要得急,今天真是太忙了,我都要瘋了哦…”

心月趕緊說:“沒關系,我等着就行,你忙吧。”

戴靜來不及擡頭,手上還在噼裏啪啦地打字,嘴裏“嗯嗯”地回應着,然後突然大聲喊外面的人:“小楊,你給客人泡杯咖啡過來。”見沒人應聲,又加大音量喊:“小楊!”

外面有人回:“去衛生間了。”

她繼續朝外面大喊:“誰有空給客人泡杯咖啡來啊。”

心月連忙問:“是給我嗎?我不要,別客氣,我胃不好不喝咖啡的。”

戴靜看了一眼心月,問:“那你喝茶嗎?還是白開水就行?”

心月:“我不渴,你忙你的。”

“沒事沒事,要喝的。”說完她又朝外面大喊:“哎,那個新來的實習生呢,今天來了沒有?”

過了一會,外面進來一個胖胖的年輕女孩,神色有些局促,進門先擡眼看了一眼戴靜,然後雙手給心月遞來一杯溫水,心月忙起身去接,一個沒接穩把水灑了大半。

心月覺得失态,忙向女孩道歉,女孩也向心月道歉,兩人慌慌張張,尴尬地笑着擦掉彼此手上的水。本來心月還想為把地板弄濕的事跟戴靜道個歉,擡頭卻發現戴靜神色冷漠,一直看着電腦根本沒有注意她們。

心月隐隐覺得現在的戴靜并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雖然她對自己還算客氣,待人接物上也顯得老成世故,可那些客套話一說完,她的眼神就立即生分起來,一副對人漠不關心的樣子。

她有些後悔答應來幫忙了,真希望自己當時就找個亂七八糟的理由推掉這事。闊別重逢雖然難得,但本就不是一條路上的兩個人不再見面才是好的選擇,時過境遷,勉強玩在一處只會顯得格格不入。

一直等得無聊,心月起身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城市的遠景,想到其實從前念書的時候她和戴靜就沒有太深的情分。

升高二年級的那年心月選擇了文科,分班去了另一個教室上課,她照例坐最後一排,本想一個人獨占一張桌子,可沒想到有個女同學不懼她冷若冰霜的臭臉,大咧咧地把東西搬到了她身邊,爽利地打了個招呼就挨着她坐下。

這個名叫戴靜的同桌,經常自來熟地找心月說話,一來二去的,兩人真的熟絡起來。

說起來戴靜也算是班裏的問題學生,主要是穿着打扮的問題,她的頭發剪得很短,劉海卻留得很長,常常遮住一只眼睛,兩只耳朵都穿了四五個孔,每天上課也不好好聽講,老是躲在書垛後面照着鏡子試戴各種亮閃閃的塑料耳釘。

心月和戴靜經常同戴一副耳機聽歌,上課開小差時也會互相給對方打掩護,還經常一起去網吧上網,是戴靜教心月注冊了Q丨Q ,還教她玩勁舞團,可惜心月手不應心,實在體會不到玩這種游戲的快樂。

有段時間戴靜也很郁郁寡歡,心月問她怎麽了,她說她父母鬧了一兩年,終于正式離婚了,離婚的起因是她老爸出軌小三。

心月聽到此處,頓時從心底認可了這個和她有相似經歷的朋友,她第一次毫不避諱地說出了自己家的醜聞。兩個女生由此同病相憐,常在一起痛罵“小三”這種“低級物種”,對于各自父親那種管不住自己的劣質人類也極盡鄙視。

她們曾經一起逃課去城外的火車軌道上瞎逛,戴靜在那裏給心月講了自己和兩任前男友的愛恨糾葛,她教心月抽煙,還帶她去打了耳洞。心月為了戴耳釘,把長馬尾剪短,留了齊肩的妹妹頭,用來遮住耳垂。和戴靜在一起的那段時間,她明顯地開朗了很多。

那時的她是真的喜歡和戴靜相處,因為戴靜聰明,雖然對待學習并不十分認真,但她的成績卻很好,一直是年級前十。她性格開朗,行為叛逆,幾乎能和班級裏所有類型的人都玩得起來。

而心月就不同了,性格沉悶孤僻不說,學習上也不夠努力,腦子還不好用,班級倒數十名裏肯定有她一個,她常為此羞愧,并十分羨慕戴靜那樣聰明而又受歡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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