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阿兄, 我真的沒有!”

元治委屈極了,元澈笑而不語,雙目看着他。

這位兄長此刻笑的時候, 比不笑的時候更叫人膽戰心驚。

“以前讀書的時候,師傅曾經說過‘知行合一’。我對你的期望也是如此。說一套做一套的做派, 我在外面看的太多。我不希望, 我們兄弟之間還來這一套。”

玩弄言辭,這是元澈的專長,禦史中尉審理案子, 卷宗上的用詞必須簡潔明了,有時候就那麽幾個字的差別, 呈現出來的意思卻是千差萬別。

元治在這上面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他兩次想要開口解釋,卻被元澈伸手攔下。元治急的團團轉,“阿兄你讓我把話說完啊。”

這話都不讓他說完,要怎麽解釋!

元澈卻是一副看淡了的模樣,“若真是清白, 也不需什麽言辭。”

元治被他這話給哽的半死,兄長自己就是禦史中尉,掌管刑獄, 還能理直氣壯的說出這話。

果然朝堂上的人臉皮比城牆還厚。

既然不讓說, 元治也就幹脆放棄了, 轉而直接提起明棠,“說起來這丫頭也怪,明知道外面世家女入宮呢, 她還高高興興的去看熱鬧。見着入宮的車, 兩只眼睛裏都在放光。”

活像那些世家女入宮服侍的是她。

元澈很明顯的一愣, 顯然也是想不到。

元治對明棠沒有太多的興趣, 提過一嘴之後,就馬上抛到腦後,轉而說起剛才的人來,“那兩個人來找兄長是怎麽回事?是又來請兄長手下留情的麽?”

禦史中尉這個位置,掌控着一定的生死權力,就算是朝臣,要是真的被查出個什麽來,也要毫無臉面的被拖拽下去。至于是砍頭還是流放,亦或是其他的,全看自己還有家族的氣數。

元澈擔任此職一來,元治都已經看過好幾撥這樣的人了。

是楊十六楊芸家裏的族人。

元澈這麽一說,元治倒是想了起來,前段日子,青州刺史秦王造反了,這是個心比天高的倒黴蛋,才造反不久,所謂的皇帝位置都還沒坐熱,就被天子派人給剿了。

造反屬于十惡不赦的罪名,秦王被朝廷賜自盡,其餘家眷全部沒入掖庭為奴婢。緊接着就是搜羅其他的同黨。

楊芸就是在這個時候,被人告發和秦王有密切往來,和秦王商量一同颠覆朝堂。

不管是不是真的做了,朝廷都不會放過。

造反這個罪名若是坐實了,株族落到弘農楊氏的頭上,足夠把個從前漢一直綿延至今的家族一朝覆滅掉。

這種事放在誰的都上,都足以駭破膽子,也難怪願意放下身段來求人。

“阿兄你覺得楊芸他可能和秦王勾結麽?”

元澈搖搖頭,“這種士族,與其牽扯到謀反裏,倒不如看着局勢就好。反正誰上來,都要用他們。”

這是真的,士族們在亂世裏都屹立不倒,不管誰做皇帝,都有他們的位置。與其費力氣冒險和宗室起兵造反,那還不如伸長脖子觀望局勢。

“這倒是個機會。”元治突然道。

元澈在洛陽聲名極好,不過聲名這東西只是面子上的東西,還是要有人脈最為重要。禦史中尉這個位置,算是給了他們絕好的機會。

過元澈手裏的事,該辦的,他辦的妥妥當當,甚得皇帝的心。如何拿捏這裏頭的尺度,有他自己的一套。

元澈前兩日在朝堂上,特意向皇帝闡明,楊芸不可能和秦王一塊造反。也沒有實實在在的物證來證明他的确和秦王勾結。

與其活人的認證,物證更能說服人。

也是因為他這句話,楊氏衆人看到了些許希望,找到了他的門上。

“楊芸現在在哪?”元澈問。“将他送到府上。我親自保他。”

既然拉攏人,要麽不做,要做就做的徹底。

自從被人告發之後,楊芸就沒了蹤跡,但出了洛陽還是不太可能。

元治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這也不難,我到時候和他們問問就好。”

元澈搖頭,“現如今那些族人正被人盯着,就算知道,也不會說。”

他想了想,“我應當知道他在哪了。”

元治看他,滿臉的稀奇,“那在哪?”

元澈笑了沒有說。

入夜之後,明棠搬了一只胡床,坐在院子裏頭擡頭看星星看月亮。

她鮮少有這麽閑的時候,在宮裏,不是這邊皇帝要見她了,就是那邊太後宣她過去詢問皇帝的起居。

有時候元徵發脾氣,下面的中官遭殃,那就更不得了。趕緊來人把她請過去,有時候她哪怕不方便,也要硬着頭皮,雙腿跑的和風火輪似的跑過去。

元徵發怒的時候,不是打幾個人就完事的,真的會出人命。

即使沒親眼看到,知道有人會丢掉命,她還會下意識的難過。所以人能救就救,到了那兒使出渾身的力氣把元徵給哄的順毛了,讓那些小黃門免得一不留神就丢了命。

她和個陀螺一樣,從年頭滴溜溜的轉到了年尾。然後一口氣不喘,再從年頭接着轉。

除了皇帝太後那兒,她還得做女官的分內事。畢竟老是把手裏的事交給其他同僚,一次兩次還行,多了就不行。一來麻煩別人太多,容易落埋怨。二來,事務不過自己的手,該有在自己手中的權力就會落到別人手裏。

反正就是半點都不消停。

她操心操的停不下來,偶爾看過夜空,沒有半點欣賞的閑情逸致,心裏想着的全都是明日還要有什麽事,要趕在元徵起身之前起來。

明棠坐在胡床上,胡床小小的一只,正好夠她坐下。她撐着下巴看天上。

今天月亮沒出來,漫天裏全都是閃閃的星辰。

“董娘子。”

身後傳來帶笑的嗓音。

明棠坐在胡床上轉頭,見着元澈站在不遠處。

他着寬大的袍袖,他人生的很高,比元徵都還要高一些。容色隽白,寬大的常服倒是顯得他有幾分清瘦。

“府君怎麽來了?”她有些好奇問道。

“恰好路過此地,所以過來看看。”

元澈的視線掃過她的手臂,夏日炎熱,衣裳都是單薄的絹羅,她手臂不老實的撐着下巴,原本應當被遮的嚴嚴實實的手臂就落了一段出來,正好就是那日被燒傷的地方。

“傷好了?”

明棠聽出他稱呼的不對,這個人看着一團和氣,其實再難接近,而且內外分明。

疏遠的時候,照着宮裏的那一套,叫她董美人。親近的時候,就叫她董娘子。

她看着他,不管看上幾次,面前的那張臉就是好看。

這裏不是宮裏,她就沒有那麽多謹慎,大大方方的對着他看。

她目光沒得半點遮掩,帶着點沒有的新奇,元澈被人看習慣了,但對上她那直白卻好奇的打量,如同火燒到了身上。

他沒躲,也沒有半點躲的意思,對上她火熱直白的打量。

她的打量火熱,但是很幹淨,純粹的像是欣賞個美好的事物。

元澈很受用她這樣的專注,每逢她陪在天子身邊,她臉上總是恭謹的,微微垂首,除非天子點到,或者是必要,連半點聲響也不出。

對着天子的時候,哪怕天子親密的靠近,她笑着包容。他誤打誤撞的闖進去,她錯愕的轉頭過來,眼裏有幾分輕松。

或許在她眼裏,自己比天子更加能吸引女人。

這想法冒出來,他就覺得荒唐。可即使如此,他還是順着這荒唐的念頭想下去了。

但他還是沒有忘記此來的目的。

“說起來,董娘子的府邸也應當修繕好一部分了。”

燒後的房屋修繕格外麻煩,屋子都是木頭榫卯,被火一燒,不管燒多燒少,為了安危,都要拆掉重來。一來一去要花費不少時間。

其實賞賜另外個住處是最快的,但可能宮裏忙着進新人,暫時還顧不到她,反正她就住在這了。

“照着平常的習俗,重新修建房屋,是要去佛前求福的。”

元澈言語緩緩,流水淙淙,細水長流的流入人的心裏。

這樣的面貌,無聲無息裏就讓人卸下了心防,願意和他吐露心聲。

明棠覺得面前的臉比之前多了股朦胧且幻的美。

她瞬間警醒起來,她自己欣賞心安理得,可是他将自己的美色加倍送來,她就沒有那個心思了。

明棠還是撐着下巴,“府君是不是有什麽事要做,不好自己出面?”

她不是傻乎乎,初出茅廬的小姑娘。小姑娘容易被男人的美色提溜着跑。她不會,她只會心安理得的白白享受,至于對方想要憑借着那點看得見吃不着的美色,讓她去做什麽事。那就不行了。

元澈笑了,“果然還是瞞不過董小娘子。”

這一聲董小娘子,聽得明棠渾身雞皮疙瘩起了一層。

明棠正襟危坐,撐在下巴的手也放下來。

“我要去接一個人,非我去不可,但是那人如今不能露面于人前,所以我只能請董小娘子幫忙。”

明棠聽着那句小娘子,在這還帶着餘熱的夏夜裏生生又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叫‘董美人’也好,“董娘子”也罷。

她沒得什麽感覺,不過就是句稱謂而已,沒什麽大不了。但是娘子前頭加個小,頓時讓她有些受不住。

雞皮疙瘩是聽一次長一回。

她擺擺手,“這沒什麽大不了,既然府君開口了,我幫就是。”

反正到如今人情這個東西,他們倆到底誰欠誰的更多些,都算不清楚了。既然如此,幹脆就在裏頭攪和一把。

她答應的爽快,元澈很是意外,“你就不問問我要接的是什麽人?不怕我做什麽事,将你也拉進去麽。”

“府君是個不容易涉險的人,既然決定要去做了,自然已經是沒有太大的風險。不然就算是府君,恐怕也不會去的。”

元澈愕然,回神過來,含笑睨她,“沒想到你這麽了解我了。”

明棠搖頭,“了解算不上,就是覺得府君抱負在身,遠大志向都還沒實現呢。怎麽可能冒險。”

元澈笑着長長的嘆氣,“可是我也有冒險的時候。”

明棠看着,“這麽說,這次還真有點風險了,那府君還叫上我呢?”

元澈看她,“那是因為,我身邊能信任的人,除卻三郎之外,就只有你了。”

明棠沒有把這話聽到心裏,她故作認真的點頭,“那府君放心好了,我一定不辜負府君這份信任。”

元澈要她辦的事也不難,和她同乘一車,借着她的名頭去寺廟裏。

明棠在車內輕輕挑開車簾,看着外面的車水馬龍。

她看到一個金發藍眼的胡人小男孩,胡人幼年時候和少年,是最為美貌的時候,到了二十以後就可見的粗糙難看,老的極快。似乎老天在他們幼年少年時候給的美貌都是賒賬,一長大,就要連本帶利的還回去。

明棠看了好會,才放下竹簾,她一回頭,就見到元澈正在望着她,眼神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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