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在得了傅泊冬的應允後, 女傭把瞿新姜請進了屋裏,房子裝潢低調複古,裏外看起來像上世紀偌大的莊園。

和幾年前相比似乎沒什麽變化, 當時就是在這裏辦的酒會, 圓臺上的鋼琴有人演奏,到處都是美酒和甜點,空氣裏彌漫着一股和傅泊冬不大相稱的甜膩氣味。

只是那時候的客人很多, 現在客人只有瞿新姜一個。

瞿新姜四處看了看,目光只在樓下游離, 不太敢往上擡, 不想看回旋的階梯,也不敢看樓上的長廊和房間。

女傭端來茶點,小聲說:“小姐慢用, 夫人和小姐還在醫院, 這時候應該不會回來, 小姐吩咐了要把您照料好。”

瞿新姜愣了一下,“醫院嗎?”

女傭聽她這麽問, 也微微一頓,踟蹰着說:“是的,夫人已經好幾天沒回來了, 只有小姐會回來休息。”

瞿新姜心裏一空,總覺得傅文詠的情況似乎不只是糟糕那麽簡單。

突如其來的慌亂讓她拿不穩杯子,茶水傾到腳邊, 灑在了拖鞋上,落下了一小塊明顯的水漬。

女傭輕輕啊了一聲, 連忙取來新鞋, 彎腰想給她換下。

瞿新姜局促地縮了腳趾, 伸手說:“我自己來。”

女傭只好把鞋放在了邊上,緊張說:“小姐小心,茶水很燙。”

瞿新姜心不在焉地點頭,還在想傅文詠到底是生了什麽病,竟然這麽嚴重。

樓上有人在說:“房間已經收拾好了,客人需要休息嗎。”

“不用了,我在這裏坐着等。”瞿新姜搖頭。

站在邊上的女傭連幫忙說:“可是小姐也許很晚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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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新姜皺起眉頭,“傅叔住院很久了嗎。”

女傭略微遲疑,卻還是點頭,“有一段時間了。”

“哪個醫院?”瞿新姜又問。

女傭彎着腰問:“客人是想去探望老爺嗎,老爺住在高級病房,尋常的探問都需要登記,得有夫人小姐他們帶着,才能進得去。”

瞿新姜固執地要地址,她覺得傅泊冬大概率不會不讓她上去,因為明婧也在,只可惜她沒有明婧的聯系方式,那天見面時忘了問。

見她堅持,女傭又思及傅泊冬的叮囑,覺得兩人關系應該很好,于是把地址寫給了瞿新姜,“就是這裏了,現在宅中沒有司機,從這裏打車過去需要三十分鐘。”

瞿新姜捏着那張紙條離開,在手機上叫了一輛車。

用手機打車這項技能還是林珍珍教給她的,她極少打車,因為以前出門都會有人接送,不需要她操心什麽。

開過來的車很眼熟,和過來老宅時搭乘的是同一輛。

那位司機也很驚訝,“又是你呀,這邊離市區有點距離,接單的司機不多,小姑娘去醫院?”

瞿新姜點頭,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坐在後座上一動不動。

司機開着車,沉默了好一陣,開口說:“怎麽苦着臉呢,小病不要怕,大病也沒關系,要相信現在的醫療技術嘛,以前我有個朋友……”

瞿新姜聽着這個司機絮絮叨叨地說了一些事,緊繃的精神好像暫時得到了安撫,下車時她特地說了一聲“謝謝”。

司機很高興,降下車窗說:“放輕松。”

醫院裏,醫導臺的護士告訴瞿新姜,如果想看望高級病房的客人,必須登記,并且要得到許可,問她有沒有預約時間。

瞿新姜搖頭。

醫導臺的護士又說可以幫她詢問,問她需不需要。

瞿新姜覺得還是親自問傅泊冬比較好,于是只好退到了門外,看着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慌張地捏着手機。

她已經把傅泊冬的號碼翻出來了,只要點下去,電話就會撥出。

時不時有人從她身邊經過,她站得有點累,幹脆會傅泊冬發了信息。

「我在醫院門口,可是護士不讓我上去。」

發送出去後,她不抱希望地垂下手,把凍得發紅的手揣進了外衣口袋裏。

今年才剛開頭,好像就格外的糟糕。

門外一片寬敞,風也很涼,刮得瞿新姜的臉有點疼。

瞿新姜呼出一口白氣,冷得手腳很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等到傅泊冬幾天後下來。

幸好,傅泊冬還是看了信息的,挨在手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你到醫院了?」

瞿新姜哆嗦着打字。

「嗯。」

「等着。」

過了一會,傅泊冬乘電梯下來,果真看見門外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穿得很薄,比醫院裏進出的許多人都要少。

肩頸微微縮着,似乎在搓手,傻愣愣的不知道進到裏面避風。

傅泊冬看着瞿新姜的背影,皺着眉走到了門邊,“你是嫌自己身體太好了,不怕凍病麽。”

瞿新姜猛地回頭,看見傅泊冬時,覺得是她,又不是她。

因為傅泊冬的臉太素了,衣着變得普通簡單,也沒有穿高跟鞋,只是那張臉就算沒有經過修飾也是豔的,目光總是很銳利。

瞿新姜看了她好幾秒才說:“裏面的氣味不好聞。”

“那你還來?”傅泊冬轉身。

瞿新姜連忙跟了上去,她不喜歡穿高領的衣服,可風吹得又冷,好看的脖子緊緊縮着,“我想看看傅叔叔,我問了地址,然後打車過來了。”

傅泊冬進了電梯,看起來有點憔悴,可玫瑰就算過了花期,那刺還是能紮人的。

瞿新姜不知道該說什麽,她的嘴向來很笨拙,生怕說出一些傅泊冬不喜歡聽的話。

大概是心裏壓着事的緣故,傅泊冬也沒有說什麽,只是不鹹不淡地睨着身側的人。

瞿新姜被看得有點怵,“幹嘛這麽看我,你要是不想我看傅叔叔,那、那我下去就是。”

“我沒有告訴你這件事,就是不想你來,你不應該來的。”傅泊冬語氣很淡。

瞿新姜心一顫,“為什麽?”

傅泊冬別開眼,“我要忍住這個瘾,挺不容易。”

瞿新姜怔住,在只有兩個人的電梯裏緩緩倒吸了一口氣。

傅泊冬很輕地笑了一聲,連笑都顯得很寡淡涼薄,“你不用擔心,我在這裏不會對你做什麽。”

瞿新姜沒有因對方一句話就安心,她提心吊膽,卻又忍不住多看傅泊冬兩眼,因為傅泊冬這模樣實在是太少見。

到了病房外面,傅泊冬沒什麽表情地垂下眼,一瞬間收斂了許多,就像無端端從雲端跌落,雖還高人一等,卻沾了一些不太适合她的惆郁。

一向淡漠的眼黑沉沉的,好似光照不進去。

瞿新姜不是瞎子,她知道傅泊冬在難過。

護士給兩人做了消殺,然後傅泊冬才帶着瞿新姜進了病房。

病房裏,文婧坐在病床邊,貼着傅文詠的耳朵很輕地說話。

剛進門時隔得遠,瞿新姜看不清傅文詠的面容,只覺得躺在病床上的人似乎單薄了很多。

瞿新姜的腳步就好像受到了阻礙,恍惚地踩上傅泊冬的後腳跟。

傅泊冬扭頭看了她一眼。

瞿新姜忙不疊停下腳步,終于看清了傅文詠的面容。

病床上的人戴着柔軟的帽子,帽子底下沒有一根發絲伸出,那張臉變得很消瘦,瘦骨嶙峋的,眼窩深陷。

這樣的傅文詠,和幾年前判若兩人。

瞿新姜的心髒猛地一跌,明明受着病痛折磨的是數年不見的世交長輩,可她卻眼眶一酸,想哭了。

傅泊冬靜靜地看她,陡然傾身靠近,細直的五指撘在她的肩上,唇在她耳畔翕動。

“不許哭。”

瞿新姜連忙吸了一下鼻子。

傅泊冬的話音很明顯頓了一下,接着又放軟了語氣,很淡地說:“不可以哭。”

瞿新姜咬住下唇,緩緩瞪大了雙眼,試圖把眼淚兜住。

兜住眼淚後,她僵硬地翹了一下嘴角,特地笑給傅泊冬看,證明一些什麽。

傅泊冬這才收回了撘在瞿新姜肩上的手,朝病床走近,彎着腰低聲說:“爸爸,姜姜來看您了。”

這個稱呼從傅泊冬口中說出,害得瞿新姜心裏像被什麽東西鑽了一下。

瞿新姜放輕了步子走近,停在傅泊冬的身側,猶猶豫豫地喊了一聲“傅叔叔”。

雖然傅文詠好幾年沒見過瞿新姜,但卻和那時候在酒會上見面一樣,一眼就認出她來。

傅文詠很虛弱,連帶着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很輕,得靠得極其的近,分外的專心,才聽得清他在說什麽。

“好孩子。”

瞿新姜鼻尖酸得不得了,眼珠子也變得**的,卻一味地瞪着眼,還強硬地翹着嘴角,神情并不自然,也不好看,“傅叔叔,我來看您。”

明婧給兩人搬椅子,小聲說:“坐這兒。”

瞿新姜小心翼翼朝傅泊冬投去一眼,看傅泊冬坐下,她才跟着坐下。

她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什麽偷雞摸狗的事,小心翼翼藏起她和傅泊冬不可言傳的秘密。

傅文詠沒什麽力氣地說:“前幾天明婧給我說了,她去看了你,你住在小涼那裏,也好,兩個人有個照應。”

瞿新姜點了一下頭,踟蹰着開口:“是傅……姐姐收留了我。”

傅文詠很勉強地笑了,“你們本該這樣,那時候你姥姥和姥爺把你托付給我們,可惜我和明婧沒能照顧到你,你有什麽需要就和小涼說,小涼不會拒絕。”

明婧看他說得費勁,連忙說:“緩一緩再說。”

“不要緊,多大點事啊。”傅文詠笑說。

瞿新姜不太敢看傅文詠,看多了怕流眼淚,看少了覺得心裏虧欠什麽。

傅文詠問了一些她學業的事,瞿新姜如實說了,只是不敢透露自己在校期間一直在玩,并沒有務實學習。

“我會替她辦理休學手續,先休息一段時間,她如果想繼續出國,我會盡可能提供幫助,也可以想辦法回國繼續學習。”傅泊冬說。

傅文詠眨了兩下眼睛,當作是會意,“挺好的,兩個人先打好商量,一切以姜姜的意願為主。”

瞿新姜胸口憋悶,想哭得不得了,連忙悄悄地扯住了傅泊冬的衣擺。

那雙濕漉漉的眼掃了過來,情緒一展無遺。

傅泊冬一聲不吭地看她。

兩人的舉動被文婧看在眼裏。

明婧溫和地說:“要不小涼帶姜姜回去休息吧,從廉城趕過來挺累的,你這兩天也沒怎麽合眼,趕緊回去歇歇,這裏有我和護士呢。”

傅泊冬點頭,“那我們先回去了。”

瞿新姜跟在後面出了病房,進電梯的那一瞬,淚如雨下。

電梯裏全是她抽抽噎噎的聲音。

傅泊冬從包裏找到紙巾,按着她的肩,略帶脅迫地給她擦起了眼淚。

“很好,至少在他面前忍住了。”

這不像是什麽誇獎,瞿新姜微微擡着下颌,瞪着一雙通紅的眼看身前的人。

“你傅叔叔……”傅泊冬淡淡開口:“病了很久了,以前換過一個肝,但很快又複發,他的身體經過前一次的治療,已經被消磨得很厲害,這次越發嚴重。”

瞿新姜擡手按住蹭在臉上的紙巾,自己擦起眼淚。

電梯門開,兩人相繼走出醫院。

傅泊冬長呼了一口氣,身上沒有帶着往常的清香,只有醫院裏消毒液的氣味。她向來散在肩上的長發随手紮起,紮得有點随意,顯得很是淩亂。

瞿新姜本來以為傅泊冬會喊司機的,但是沒有,傅泊冬走進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後坐了上去。

停車場裏很暗,車燈亮起的一瞬,顯得有點刺眼。

瞿新姜坐在副駕,默默無言地紮好了安全帶,眼淚還沒有完全止住。

傅泊冬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側頭看她,用略微倦怠的語氣說:“你現在知道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怕我了嗎。”

瞿新姜不明白,紙巾按在一只眼上,睜着的那只眼微微眯着,顯得漂亮又脆弱。

傅泊冬很淡地笑了一聲,似是不以為意,目不轉睛地看回前邊被車燈照亮的一堵牆,“你傅叔叔病了很久,一些控制權移交到了我的手上,他們都怕我。”

她頓了很久,才接着說:“我也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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