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洛塵引着七寶跟同春從別院的側門往內而去,那看門的老仆人正坐在門口曬太陽,擡頭看了眼,問道:“小洛,你帶的什麽人呢?”

洛塵笑道:“您老人家安穩眯着吧,是貴客,待會兒我送一壺酒來給您老人家中午喝。”

老仆人也嘿嘿笑了起來:“你留神點兒,九爺不在這兒,咱們更要把門看的牢靠些,別丢了什麽物件兒,壞了什麽花草兒,九爺會不開心的。”

洛塵道:“瞧您說的,敢情我還帶了兩個賊呢。”

說着便又回頭對同春道:“丫鬟姐姐,這是我們看院子的張爺爺,他是最诙諧的,不用在意。”

同春還記着他方才對七寶出言不遜,便不搭理他,只是嘟着嘴。

洛塵竟絲毫也不計較,領着兩個人往內,七寶就說:“上回我來,是在廳內見了張大人的,卻不知他的書房在哪裏?”

洛塵說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七寶巧舌如簧地回答:“我特別仰慕張大人,如果能多沾沾他的仙氣兒就太好了。”

洛塵本能地打了個寒噤,然後才又仔仔細細地把七寶從頭到腳看了一回。

他不去問七寶,卻只悄悄地問同春道:“丫鬟姐姐,我如今才看出些不對來,你們這位小爺……他、他到底是男是女?”

同春板着臉說:“你又問這個做什麽?”

洛塵笑道:“他要跟您一樣是個女孩兒呢,我自然什麽都告訴了,他若是個兔兒……”他撇撇嘴,“恕我不敢親近。”

同春詫異:“你到底在說什麽?我們小姐好好的,怎麽是個兔子?”

洛塵一聽“小姐”,眼前一亮,轉頭死命地盯着七寶有看了一會兒。

原先他是一葉障目,心思轉不過來,——因七寶随着周承沐在外“游蕩”,這自然不是高門大戶裏的小姑娘家能做出來的,所以洛塵一心認定了是個公子哥兒。

如今回過味來,這般細看才豁然開朗,只覺着七寶從頭到腳,舉手投足,活脫脫一個嬌憨可愛的女孩子,哪裏是什麽哥兒。

洛塵啞然失笑,擡手使勁一拍腦門:“我可是給鬼迷了眼了,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美貌的小公子呢,可不就是個小姐?只是你們小姐也忒大膽了,怎麽能穿成這樣在外頭走來走去?上次還跑到游船上去跟一堆爺們相處呢,怪不得我想不通。”

同春給他說的膽戰心驚,雖知道七寶往外偷跑,這些內情卻還是第一次聽說:“什麽游船,什麽爺們兒?”

洛塵先不忙回答她,颠颠兒地跑到七寶身邊,笑道:“姑娘,你要是早點告訴我,何苦我枉做惡人?你問我們九爺的書房啊……從這兒出了角門,往前走一回,有個寫着‘月影’的院子就是了,若是穿過書房再走一會子,就是我們爺下榻的地方,你是不是想沾沾他的仙氣兒?我帶你去看看,這算什麽呀。”

七寶見他突然前倨而後恭,便笑問:“洛塵哥哥,你為什麽突然這樣熱情起來。”

洛塵笑道:“我們九爺這麽大年紀了,還沒娶親,我可要嚴防死守,別叫他走了歪路。”

“什麽歪路?”七寶疑惑。

洛塵原先以為她是個男孩子,特別讨厭,如今知道是女兒身,望着她雪膚生光,瞳仁黑白分明,真是美不勝收。

洛塵欣慰地啧啧道:“不妨事,我現在才也回味過來了,為什麽我們爺那天寧肯不去尚書府赴宴,也要回來見您了。哎呀,我這顆心總算是放下了。”

七寶莫名,忙問:“那我可以去書房裏……看看嗎?”

洛塵道:“盡管去盡管去,都是自家人。”說着又回頭看了一眼同春。

同春忙道:“你說什麽自家人,誰跟你是自家人了?”

洛塵笑道:“這個不着急,現下我是說你們小姐,跟我們九爺呢。”

同春還不知道這是張制錦的府邸,忙正色說:“你別胡吣!你們九爺是誰?”

七寶拉拉她,低聲叮囑了一句,同春愣住,頗為為難的。

洛塵在邊上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地說:“丫鬟姐姐,說出來不怕吓到你,我們九爺就是堂堂的戶部侍郎張大人,出身高貴,貌比潘安,才壓宋玉,而且文武雙全,我不信這京內還有沒聽說過我們大人名頭的。”

同春瞠目結舌。

七寶咳嗽了聲:“洛塵哥哥,同春跟我說她突然肚子疼,你能不能幫我照料照料她,我自個兒去院子裏轉轉可好?”

洛塵吃驚:“怎麽突然肚子疼?”他湊近同春身邊,卻又不等同春回答就說:“啊我知道了,你們女孩兒家身子尊貴,總有些不好啓齒的事,你跟我來,我燒些熱水煮茶,配着這喜福齋的松子酥吃上一塊兒,必然很快就好了。”

于是竟不理七寶,讓着同春去自己的屋子。

同春回頭為難地看向七寶,七寶向着她單眼一眨,同春心道:“我們姑娘越來越皮了。”無可奈何,便随着洛塵去了。

洛塵總算還記得本職,将出門時候回頭又看七寶,叮囑說:“姑娘,你若去我們九爺書房,記得別動他的東西哦,他是最不喜歡人家動他那些書啊,筆墨紙硯啊之類的,你看看倒是無妨的。”

七寶點頭:“您放心吧,我有數呢。”

目送洛塵護着同春去了,七寶原地站了片刻,看着那一對兒人,略有點兒出神。

這次,七寶是特意帶了同春出來,為的就是應付洛塵。

七寶當然知道,對付洛塵最好的法子是什麽,如今也果然應驗了。

因為,在她夢裏,洛塵喜歡的便是同春。

只不過,明明是一對歡喜冤家,卻因為種種的陰差陽錯,兩個人并沒有一個圓滿的好結局。

但是現在,一切不同了。

七寶右手握拳,在胸口比了比,像是要給自己打氣,然後轉身穿過角門往張制錦的書房而去。

——

七寶這次冒險前來紫藤別邸,不是沒有目的的胡走亂竄。

她記挂着上回答應了葉若蓁的話,要給她張制錦的手書,所以才趁着張制錦在戶部忙的無法分身,自個兒狗膽跑了過來。

只是按照洛塵所說,一腳踏入書房小院子的時候,七寶突然有些發愣。

眼前的院子,好熟悉。

映入眼簾的先是牆角的幾杆紫竹,旁邊是一塊兒嶙峋的太湖石。

目光轉動,右手側的門口處,幾棵芭蕉在陽光下搖搖曳曳,顏色明綠如翠玉。

書房門口左側,是一棵極大的梧桐樹,樹下有個小小地石頭圓桌,旁邊是三個鼓凳。

七寶咽了口唾沫,想起自己上回問裴宣的話:

“這裏是紫藤別院?可還有別的名字?”

“什麽牡丹別院,海棠別院……”

現在看來,果然它該有另一個名字——在七寶的印象裏,這該叫海棠別院才是。

早知道是這個地方,要不要來,她就得三思而後行了。

七寶望着眼前的熟悉的景致,費了好大勁兒才邁步走了進來,她的目光從院中景物上挪開,看向那書房門口。

書房的門是掩着的,七寶緩慢地挪步上了臺階,還沒有推開門,透着窄窄地門縫,仿佛聽見裏頭兩人的對話。

那人的聲音微冷:“誰讓你來這兒的?你又哭什麽?”

女孩子的哭泣聲響起:“大人,我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家人吧……”

那人沉默。

女孩子跪在地上,拉着他的袍擺:“聽說、聽說我三嫂子才在牢房裏生了一個寶寶,大人……求求你,你要我怎麽做都行。”

“又是洛塵那多嘴的告訴你的?”那人的聲音裏透着不悅。

“大人,求你啦!救救他們吧!”她跪在地上,沒有辦法,便絕望地磕起頭來。

是用力太狠,也是她肌膚太嬌貴,只一下子額頭就碰破了,血在瞬間流了出來。

等他發現的時候,鮮血已經滑到了眼睛上,跟淚合在一起,看着慘烈異常。

夢中的情形猝不及防地撞過來,仿佛是從書房的門縫中鑽出來,突然狠狠地襲擊了七寶。

那種感覺太過鮮明了,七寶下意識地退後一步,額頭隐隐刺痛,眼前發花。

只是想一想,雙眸早就已經模糊不堪了。她幾乎懷疑,推開門後也會看見那一幕。

七寶吸吸鼻子,擡起衣袖用力擦了擦眼睛。

又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自己的額頭,還好,完好無損,還好,一切并沒有發生。

七寶深深呼吸,用力将房門推開。

裏頭空空如也,并沒有那兩個人影。

但是果不其然,這書房內的陳設,亦跟她的記憶中一模一樣。

七寶竭力壓制亂跳的心,目光逡巡,突然看見在靠窗的長桌上,有一個瓷白的汝窯定瓶,裏頭放着兩枝子海棠,已經幹枯凋謝了,頹靡地垂着枯枝,幾個變了色的花苞落在桌上,不知為何竟沒有給清掃了去。

七寶來不及在意,只忙跑到書桌旁邊,拉開抽屜,映入眼簾的先是自己的那個小包袱。

“啊……果然在這裏。”七寶忙把包袱提出來,才要打開翻看,卻無意中發現包袱底下壓着的,正是那本題有“衣冠禽獸”的詩集。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七寶喜不自禁,忙把詩集拿起來,又将包袱重塞進去:“叫我抄了那麽久,卻沒有幫我實現所願,如今把這本書重新送給我,也是應當的。”

七寶覺着這個交易非常合理。

她把書努力塞進懷中,又掃了一眼桌上,确信自己并沒有碰其他東西。

正要走,卻見在那幾點海棠落花下,壓着一卷東西,有隐隐地字跡透出。

七寶知道自己不該去碰,但是奇怪的是,那一點點隽秀的筆跡仿佛有極大的吸引力,讓她挪不開目光。

有點像是誘惑着人的寶藏。

猶豫了幾回,七寶終于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卷東西打開。

難得,竟像是一幅畫!

七寶雖然看慣了張制錦的詩詞筆跡,但是他的畫卻極少見過。

雖然張大人素有詩畫雙絕的名頭,但張制錦自覺畫技不佳,所以從不肯以畫示人。

七寶大為詫異,同時又有點隐約的興奮,當下不顧一切地把畫慢慢展開。

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桃林如錦,清溪潺潺,栩栩如生,仿佛能從筆力之中感覺到春日的閑适跟和煦。

遠處桃林中似有歌舞者,彈琴者。

但是在天光雲影清溪河畔,卻有一道纖袅婀娜的影子,遺世而獨立。

七寶猛然一震,幾乎将這畫扔掉了。

她忙定了定神,仔細再看,卻見畫的旁邊果然有一行小小題字:

“溪邊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雲,人在行雲裏。高歌誰和餘,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旁邊亦有年月,落款。

七寶身心震撼,正在忘乎所以地呆看,突然間聽見嚓嚓的腳步聲。

她這才醒悟過來,只當是洛塵來找自己了,當下忙手忙腳亂地把畫卷起來,又小心放了回去。

正要整理衣裳,開門出外,突然聽見門外那人道:“怎不見洛塵?”

七寶聽了這個聲音,瞬間魂魄又從軀殼裏飄了出來似的。

她本來已經探手要去開門,可聽見這一聲,就像那門是燒紅的烙鐵般,兩只手忙不疊地又縮了回來。

這聲音,竟然是張制錦!

真是流年不利,他好好地怎麽又跑回來了。

七寶下意識地捂住臉抱着頭,但是很快發現這法子不管用。

這會兒腳步聲已經逼近了臺階,有人回答道:“聽張叔說,洛塵的親戚來了。大概這會兒正待客。”

張制錦的聲音裏有點很淡的疑惑:“親戚?”卻也沒說什麽,只吩咐:“你到院子外等着就是了。我拿了東西就走。”說着舉手将門推開了。

張制錦進門,徑直走向旁邊一側的書櫃,從上面一格內翻了會兒,撿了一冊書出來。

将書打開看了眼,轉身之際,突然鼻端嗅到一股很淡的香。

他微微一怔,轉頭看向桌上枯萎的海棠,只以為這海棠已經凋謝成這樣子了,居然還有一點淡香,倒是難得。

緩緩将書合上,正要走向門口,心中突然覺着有些不對。

張制錦回眸,重又掃向桌面,卻見那原本掉落的海棠花苞……淩亂的撒在旁邊。

他雖幾天沒有來過了,但是也記得,當初離開之時,有幾片枯葉跟花瓣所掉落的位置并不是如此。

沒有他的允許,沒有人敢私闖,更加不敢翻動他的東西。

濃眉一揚,張制錦輕轉,此時,鼻端那股清香越發的明顯了。

他忖度了會兒,突然間像是想通了什麽似的,嘴角微微揚起,勾出了三分了然,七分欣悅的笑意。

本來要往門口的腳尖兒一轉,反而轉向桌邊。

把手中的書冊放在桌上,目光掃過旁邊的畫卷,又看向一邊的抽屜。

張制錦擡眸,明睿的眼神在書房內掠過。

外間無人,這裏側,也并沒有可藏身的地方,唯一的帳幔後面,也是空空如也。

星眸裏閃過一絲饒有興趣,張制錦回身,往桌下瞥了一眼。

也竟無人。

長指微攏,輕輕地撚動,張制錦重又走回書櫃之前。

目光從格子間往下,落在底下掩起的兩扇櫃門上。

“你是……想自己出來呢,”張制錦垂眸,“還是我請你出來?”

說完之後,櫃子裏仍是毫無動靜。

看樣子是得讓他請着了。

張制錦微微俯身,擡手去拉櫃門。

櫃子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襲熟悉的朱子深衣的十二幅雪色裙擺,往上,是一雙晶瑩如玉的小手,緊緊地捂着臉。

七寶縮成一團,卻情不自禁地發抖。

張制錦盯着她,将七寶的手一寸寸地從她的臉上挪開。

他本是要握住她的手腕的,只是不知為何,竟握住了她的手,肌膚相接那嬌軟溫香的觸感,突然讓他又想起那天從威國公府回來,手拈海棠的那瞬間恍惚。

因為這瞬間的恍惚,他的手勁兒也不知不覺大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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