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七寶方才吃了點麻糖,口中越發地甜香沁人,若在以前,她主動獻吻……這對張制錦來說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可是七寶委實是有些反常,張制錦心中的擔憂蓋過了本能的反應,他任由七寶親了會兒,便強行将她止住,摁在懷中問道:“你到底是怎麽了?”

七寶眨了眨眼,眼角的淚像是清晨花瓣上的露珠,倏地滑入鬓中,她吸吸鼻子道:“我、我只是想到不好的事。”

張制錦疑惑:“什麽不好的?”

七寶又咽了口唾液,同時将心裏翻湧的種種壓下,她想了想,避重就輕地回答:“我只是覺着,玉姐姐有些可憐,原本、原本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兒,如果家裏沒有出事,這會兒許配的自然也是公子王孫,也許就算是配靜王殿下也是使得的,那樣郎情妾意的豈不好?可是現在,卻是這個見不得光的身份……今晚上靜王跟王妃、還有我三姐姐都進宮赴宴去了,玉姐姐卻一個人在外頭……”

七寶雖然說的是玉笙寒,但未嘗不是在夢中的自己。

張制錦聽了這個解說,啞然失笑:“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又或者是人各有命,這也是沒有法子的。”

七寶遲疑着,終于略有些緊張地問道:“那、那假如……我是說假如我也跟玉姐姐一樣呢?”

“什麽話?”張制錦皺眉。

只是輕輕地一皺眉,卻幾乎把七寶肚子裏的話都吓得縮回去。

張制錦看出她的膽怯,便又溫聲問道:“你的話我不懂,什麽叫跟她一樣?”

七寶才又鼓足勇氣說道:“假如……國公府也壞事了,我豈不是也堕、也如玉姐姐一樣了?如果是那樣,大人……你會怎麽做?”

張制錦眉頭深鎖。

方才他問七寶想到什麽不好的事,七寶拿玉笙寒來搪塞,雖然一番話合情合理,但張制錦仍是不明白,何以因為玉笙寒的事,讓七寶的反應那樣異常。

如今聽到這裏,才恍惚明白。

這是這也太反常了,好好的一個公府小姐,如今又嫁給了自己,正經的四品诰命夫人,怎麽會生出那種杞人憂天的荒謬念想?

七寶卻目不轉睛地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回答。

張制錦向來是個八風不動的人,給她這般淚盈盈半是期待地看着,卻禁不住心中有些惴惴。

張制錦道:“休要胡說,有我在,那是不可能的。”

七寶并沒有回話,淚卻在瞬間,重又悄然無聲地滑落了。

“不許哭,”張制錦擰眉道:“你怎麽會生出這樣古怪的念頭?”

四目相對,他突然震動,凝視着七寶問:“是不是方才玉笙寒跟你說了什麽?”

七寶搖了搖頭。

“真個兒沒有?”

“玉姐姐沒說什麽,”七寶低頭,“是我自己這樣想的。”

“你斷不會自己生出這種念頭,”張制錦篤定,“你不說也罷,明日我親去問她就知道了。”

“大人!”七寶抓住他胸口衣襟,心噗噗亂跳,終于說道:“真的不是玉姐姐,是我自己,是我……是我夢見的。”

最後一句,聲若耳語,他卻聽得分明。

張制錦恍然大悟:“你是說,你先前做過的噩夢?”

七寶點頭:“是。”

張制錦原本狐疑不已,聽了這個答案,才釋去心結,笑道:“小丫頭,你是要吓死我呢?”

七寶聽他是戲谑的口吻,便說道:“我沒有吓唬大人,我、我跟您說過,我的夢很真的。”

張制錦把她重新摟入懷中:“再真也不過是夢罷了。怎麽就真的杯弓蛇影起來?”

望着她淚汪汪的樣子,回味着方才那個吻,張制錦卻又一笑:“你必然是被那個夢吓壞了是不是?放心,就像是先前我跟你說過的,有我在,必然無事。”

七寶見他輕描淡寫不當一回事,本有些焦急微愠,可聽到最後一句,卻又輕輕地嘆了口氣。

張制錦卻委實是個舉一反三的人,一邊兒端詳着七寶的神色,一邊回想跟她的相處種種,便若有所思地說道:“先前我問你我是否在你夢中,你也不肯實告訴我,方才又問我若你跟玉笙寒一樣,我會如何待你,難道,在你夢中,我……對你不好?”

七寶心驚肉跳,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把這些串聯起來,當下不敢再說半個字,只埋頭在他懷中,假裝睡着的樣子。

張制錦在她臉上試了試,手指上卻仍是濕潤,原來是她方才落淚,如今淚漬未幹。

如今已經快回府了,若是給風吹了倒是不好。他便把心中疑惑先都壓下——橫豎這些不過是小丫頭的夢中故事,當不得真,倒也無關緊要。

“我聽說,夢跟現實都是相反的,”張制錦從懷中掏出帕子,給她把臉上的淚擦拭幹淨:“所以不許再想什麽夢中的事了,也不許再為了那夢落一滴淚。難道你覺着如今的我會護不住你、會讓你淪落到如玉笙寒一般的境地嗎?”

七寶深深呼吸,搖了搖頭。

張制錦低笑:“你是不是太小看你家大人了?”說話間長指在她的下颌上輕輕一勾,低頭便吻了下去,正好順勢把方才的意猶未盡給盡數補償了回來。

給他抱着纏綿不盡,七寶身上漸漸又熱起來,竟也無心再去想那些感傷的事了。

兩人回到府中,果然同春給他們遮掩的妥妥當當,四奶奶雖派人送了醒酒湯,也給同春天衣無縫地接下了,老太太那邊派人來問,同春也只說兩人已經歇息,次日再去請安。

所以府內竟全無半點疑心。

——

過了元宵節,七寶早早地向張老诰命禀明,說要回威國公府一趟,老诰命自也許了。

于是十七這日,七寶帶了同春跟秀兒以及幾個管事嬷嬷回到國公府,本來是滿心歡喜的,誰知苗夫人出來迎着之時,七寶就發現自己的母親神情有些不好。

七寶不明緣故,只當時母女兩人相見的緣故,便挽着苗夫人的手笑道:“母親怎麽了,我回來了不覺着歡喜,反而要落淚呢?”

苗夫人勉強說道:“你說的是。我只是一時……一時……沒什麽。跟我進去見老太太吧。”

七寶正也着急見老夫人,便問道:“先前進宮那段日子,那府裏上下都累壞了,老诰命都累倒下,我也躺了兩天,祖母可還好嗎?太太如何?”

苗夫人聽她問到謝老夫人,眼中的淚已經在打轉了。

七寶一眼看見,微怔:“怎麽了?”

苗夫人還沒開口,淚已經先掉了下來,幾乎把七寶吓得窒息。

原來自打從宮內出來後,謝老夫人也病倒了,一直在請醫吃藥。

只是老夫人怕消息傳出去,七寶會不安心,所以不許人往外說。

苗夫人道:“老太太心裏很想你,只不過一來張府的老夫人也病倒了,你的身子也不好,她知道你若聽說了一定會回來……那豈不是讓張府的人不受用?何況又趕上元宵節,總不成把你留在這府內,所以才瞞着不肯說。這是老太太疼惜你的苦心。”

七寶早已經忍不住哭了,一邊擦淚一邊抽泣道:“管那些沒要緊的做什麽?為什麽不叫人去告訴我?”

“你自然是有孝心的,所以老太太也格外體恤,”苗夫人又見七寶哭個不停,忙又勸說:“不要哭,老太太病着的人,只指望你讨她開心兒,那病才能好,若是見你哭,對她老人家的病并無好處。”

兩人在外頭通了消息,七寶這才強忍着淚,入內相見謝老夫人。

謝老夫人果然比先前更憔悴了許多,只是看見七寶,雙眼裏卻透出些歡喜光亮,忙把她叫到床邊兒,摟在懷中。

七寶最受不得這種關愛,差點失聲哭出來,當下只鑽在老太太懷中,假裝撒嬌的樣子。

幸而謝老夫人向來知道她的性子就是如此,倒也不以為忤,便又問她在張府裏如何等話。

七寶撿着有趣好聽的話都告訴了老夫人,只字不提一些為難的事兒。

謝老夫人撫着她的頭發,笑問:“你不用哄我,我很知道那府內老太太的性子。她可不是個容易相處的,到底有沒有難為你?”

七寶見老人家心如明鏡,索性笑說道:“雖然那府裏的老太太不是很待見我,但她畢竟是長輩老人家,總不好拉下臉面來直接為難我呢。且大……九爺他很疼顧我,而且那府內掌事的四奶奶也是個行事大體的,所以老太太只管放心,我好着呢。”

苗夫人在旁邊聽着,又是放心,又是笑道:“你這丫頭,嫁了人,怎麽越發口沒遮攔了,也不怕羞。”

七寶卻知道一定要說開了,謝老夫人才安心,所以也不憚直言:“九爺是真的待我很好呢。”

謝老夫人聽了這幾句,又見她眼神清澈笑容甜蜜,這自然是再也僞裝不出來的。老太太滿意地念佛,又說:“這樣就好了,只要你沒做什麽太破格的事,她也不至于就直接拿捏你,且我也深知,錦哥兒是個好的,畢竟當初他千求萬求地才把你求了去,怎麽能不好好地疼顧着呢?”說着便大笑起來。

苗夫人見她祖孫兩個說的倒是投機,且老太太很少笑的這樣開心了,當下便也只是寬慰地笑,不去管束七寶了。

整個上午,七寶都在上房內陪伴着謝老夫人,老太太說了半天的話,才覺着有些疲乏,又喝了藥,才躺下睡了,臨睡前還叮囑讓苗夫人仔細收拾暖香閣,叫人好生伺候七寶。

只是想到七寶興許晚間便要回張府,暗暗有些舍不得,只是不便出口。

七寶退了出來後,才忙又詢問苗夫人,到底請的什麽大夫,吃的什麽藥。

聽苗夫人說罷,七寶問道:“雖然是宮內的太醫,但畢竟良莠不齊,沒有請石太醫嗎?”

苗夫人唉聲嘆氣說道:“怎麽沒有請?先前見老太太情形不好,你三哥哥跟你大哥一塊兒去了白浪湖,誰知打聽說石太醫年前就不在那裏住了……問去了哪裏卻不知道。”

起初周承沐還以為石太醫是有意避開人,誰知連連去了幾次,見那茅屋內的桌子上都落滿了灰塵,才信了那些人所說的。

七寶聽了心裏害怕,等不及周承沐回來細問,心想既然事關石太醫,此事只有張制錦最是知根知底的,才要叫小厮去吏部找人,苗夫人攔住了。

七寶不解為何,苗夫人面有難色,卻仍是悄悄地跟她說道:“本來你三哥哥不讓我說的,不過我想也瞞不住,其實早在節前,你三哥哥因為老太太的病總不見好,又找不到石太醫,就去尋了張侍郎。”

七寶幾乎不能相信:“什麽?三哥哥找過九爺了?”

苗夫人點了點頭,說道:“當時本是想讓他想想辦法找到石太醫的。只是侍郎說……這石太醫曾經說過要到天底下去游歷的,他萍蹤浪跡的這會兒指不定去了哪裏。要找也是很難的。”

七寶的心跳加快,臉色微白:“九爺既然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他、他怎麽沒告訴我呢?”

苗夫人苦笑:“你也不要怪他,他興許是不想你擔心罷了,要知道他這般所做,也正是咱們老太太的心意。”

七寶擡手扶額,後退一步,在圈椅上坐了。

張制錦居然不告訴自己老太太病倒的消息,這幸而老太太還撐得住,假如有個好歹,可怎麽說?

突然間七寶又想起來,元宵節那晚上遇見玉笙寒,她曾問自己有無回府,當時自己并未留意,現在回想,多半是玉笙寒也得知老太太的病情,只是見自己不知情,所以不肯提罷了。

——

七寶本來是想回來在府內鬧一日就回去的,沒想到竟如此,于是又命一名小厮回去張府,只說老太太病了,要在家裏伺候幾日。

于是七寶便留在國公府,奉湯奉藥,不離謝老夫人左右。

不知是七寶孝心所致,還是老夫人見到她便開了心、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緣故,看着比先前要好些了。

到次日,世子趙琝突然陪着世子妃周绮來至國公府。

周蔚跟承吉在外頭接了,送他們往內,趙琝且走且問道:“突然聽聞老夫人病了,特陪了內人回來探望,不知病情如何?”

正如皇帝所言,年後,趙琝就入了五城兵馬司,并不是大官兒,只是個七品的副指揮使。

可雖然如此,卻無人敢小觑他,趙琝自個兒倒也循規蹈矩,盡心行事。

大家原本聽聞康王世子頗為纨绔,誰知跟他相處之時,卻發現竟是個肯做事、并不荒唐之人,不由大為改觀。

周家父子兩人見世子談吐舉止比先前大有不同,又一片情切,同時頗為感激:“太醫來說,只是老人家年紀大了,叫留意保養便是了。”

這是避重就輕的說法,潛臺詞就是沒有什麽救治的好辦法罷了。

趙琝心頭一沉。

送了趙琝跟周绮到了老太太上房,七寶正在捧着藥碗親自喂老太太喝,聽了報說兩人到了,便忙放下藥碗,起身往後退下了。

不料趙琝走的快,七寶正轉身之時,趙琝已經走了進來,匆匆地打了個照面。

趙琝見七寶的眼睛紅紅的,因為臉色過于白,就顯得那紅格外的醒目,看得他的心也跟着揪緊了。

這會兒周蔚上前跪地,向老太太禀明,周绮早也上前跪在地上拜了一拜。

謝老夫人忙叫她起來,周绮走到跟前兒,見老祖母形容枯槁,震驚之下,心如刀絞。

謝老夫人倒是笑着安慰她,苗夫人也在旁邊圓場。

而趙琝拜過了老太太,便仍舊由周蔚跟周承吉兩個陪着出去了。

衆人來至外間,世子就又詳細問起謝老夫人的病情,不知不覺說起上回老太太病倒,請了石太醫來看治,妙手回春之事。

趙琝便道:“既然有這種神醫,怎麽不趕緊請了來,卻讓老太太受苦?”

承吉便說道:“世子說的的确是真,我們也的确去白浪湖找尋了幾次,只是衆人都說石太醫出外游歷去了,不知去向不說,更加不知何時回歸。所以……”

周蔚忍着傷感嘆道:“子欲養而親不待,樹欲靜而風不止,這想必也是沒有法子的事。”

“岳父何必就說這些頹喪的話?”趙琝皺眉:“以我之見,天下雖大,但若真心要找人,只怕也并不難。”

周蔚跟承吉詫異:“世子的意思是……”

趙琝揚眉說道:“岳父跟哥哥放心,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從今兒起我親自出城去找,不信就找不到他區區一個石琉。”

周蔚驚動之餘忙道:“使不得!世子還有兵馬司的差事。不要為這個耽誤了。”

趙琝道:“差事雖然要緊,但是我朝自古以來以‘孝’治天下,如今老太太被病痛折磨,我好歹也是半個兒孫,怎能坐視不理?”

周蔚大為動容,連承吉也無言可對。

本來周蔚跟周承吉以為趙琝不過是說說而已,誰知在當日,黃昏之前,趙世子就帶了人馬出城去了。

消息傳回國公府,上下嘩然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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