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師弟,你前些日子到底究竟去了哪兒?”

“大師兄傳信給我說,他找到你和謝酩的時候……”

聽到“謝酩”二字,腦海某處仿佛被觸動了一下,楚照流倏地回神。

方才隔了層水般朦胧在耳邊徘徊的聲音陡然鑽進耳膜,眼前的場景也層層清晰起來。

這是間富麗堂皇的酒樓包廂。

周遭歌聲笑語不斷,酒香陣陣撲鼻,前方珠簾低垂,中間臺上的舞姬已經退下,上來個說書的,已經擺開了架勢。

坐在他邊上的人領口淩亂,胡子拉碴,一副不修邊幅的落拓樣子,一邊嘀嘀咕咕,一邊仰着頭,将酒壺裏最後一滴酒倒進嘴裏,咂咂嘴,不滿地晃了晃:“這就沒了?”

腦子裏還有點混亂,楚照流臉色蒼白,看他一眼,話還沒出口,一股癢意先爬上了喉嚨,掩唇劇烈咳嗽起來。

這人頓時酒也不喝了,丢開酒壺,扣住楚照流的手腕,探出一縷靈力,臉色凝住:“師弟,哪裏不舒服?”

楚照流臉色恹恹的,由着他給自己檢查了一番,擺擺手:“沒事。”頓了頓,他有點沒搞清楚情況,“這是哪兒?”

顧君衣痛心疾首地捧着他的臉:“大師兄傳信給我說你失憶了,我還不信,照照,你這是舊疾未愈,又添新傷,師兄痛心得很啊!師兄考考你,你還記得欠我的十萬靈石嗎?”

意識回籠,楚照流睨他一眼,往後避了避,左耳上綴着血紅玉石的流蘇耳墜流光斑駁,欺霜賽雪的一張臉白近透明。

他扇子一搭,拍開這人的爪子,語氣涼涼的:“多謝二師兄提醒,不是你說,我都忘了你還欠我十萬靈石。”

“……”

顧君衣扼腕:“都是一家人,就別計較這些小事了。”

楚照流要笑不笑地掀了掀唇角,抿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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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扶月山下的飛花樓,以一壺桃花釀聞名天下。

三刻鐘前,離家出走多年的顧君衣半夜三更溜達回山上,把他從床上一把卷起來,不由分說地帶下了山,來了這花天酒地的地方。

嘴上說的是“師兄帶你清醒清醒”,實際上楚照流非常懷疑是這酒鬼沒錢喝酒了,特地跑回來宰他一筆。

哪有帶人來喝酒,賬讓他結,酒不給他喝的。

至于在此之前的記憶,去了何處,做了什麽,同什麽人……卻是模糊的。

顧君衣看他的确沒事,放心地癱回椅子上,懷裏抱着寶貝佩劍,又擡擡眼皮,瞅瞅寶貝小師弟:“還是想不起來?”

楚照流誠實地搖搖頭。

“半月前,你在夙陽一脈失去蹤影,大師兄帶着人一寸寸地找,把地皮都削禿了,才在一處山洞前找到了你和謝酩,回來後你神志恍惚,到昨日才堪堪醒來,卻什麽都記不清了,還哭哭啼啼地要下山去找人,吓得大師兄連夜把我叫回來了。”

顧君衣說着,疑惑地摸摸下巴:“夙陽那地方天高地遠,荒涼得很,你怎麽會去那裏?”

“哭哭啼啼?”楚照流微笑着又倒了杯茶,“師兄,你看這杯茶裏旋轉的茶葉,像不像你欠我的十萬靈石。”

顧君衣立刻正色:“我家小師弟玉樹臨風、英武不凡,怎可能哭哭啼啼!都是大師兄的情報錯誤,待我立刻取劍,上山與他決一死戰,讓小師弟含冤昭雪,奪回清譽!”

楚照流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自顧自舉杯飲茶,陷入深思。

他的記憶,在半月前下山與今夜被扛着下山之間,的确空缺了一段。

趁他思索,顧君衣偷摸着藏了兩壇酒,滿意地繼續開口:“對了,你和謝酩不是瞧不對眼嗎,怎麽撞到一起了?”

這段記憶有。

楚照流一手支肘托着下颌,無聊地轉着茶盞,垂下薄薄的眼皮,無所謂道:“打了一架。”

顧君衣失笑:“你倆啊,從小就不對付……”

正說着,正中間的說書人“啪”地醒木一拍,吊着嗓子說起來:“……就說這離海流明宗宗主,當世劍尊謝酩,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各位恐怕有所不知,劍尊與咱們頭上的扶月宗,淵源頗深。”

顧君衣饒有興致地吃起了花生米:“哎喲,說誰來誰。”

楚照流正煩着呢:“咱能讓他閉嘴嗎?”

顧君衣哎了聲,擺擺手,看熱鬧不嫌事大:“小師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人家愛說什麽,咱們可沒權力置喙。”

“劍尊年少坎坷,宗門被滅,曾于扶月山上求學,後以弱冠之齡重振宗門,百年前妖族來犯,劍尊以一人一劍,與三尊妖王對峙,一劍驚仙,萬派拜服,方得尊名!”

底下頓時嘩嘩一片叫好聲,劍尊威名橫掃四方,推崇者不勝枚舉。

楚照流微微冷笑。

“而我們今天要說的另一位主角,則是扶月宗的一位長老,”說書先生說着,咳咳一聲,“這裏是扶月宗的地盤,是誰大夥兒都知道,低調,低調。”

衆人頓時心領神會:“是那個話本對吧,那個那個!”

說書先生搖頭晃腦:“對,就是那個!”

楚照流:“?”

顧君衣:“?”

兩位扶月宗長老忽然喜得提名,實在參不透“那個”是“哪個”,不由自主挺腰坐直,詫異地互相對望一眼。

“當年劍尊拜入扶月宗,回首便見一俊美少年,面若敷粉,皎若明月,耳邊綴一血紅耳墜,身似三月輕絮,柔柔弱弱,可憐可愛,一時不由放輕呼吸,心裏大嘆:世間竟有如此少年,若能得妻如此……”

三句破案,楚照流的臉色登時分外精彩。

顧君衣已經拍案狂笑起來,眼角淚花都笑出來了,拉着楚照流勸解:“師弟,氣度,咱們可是四大宗門之一,要有氣度!你要是去砸了他攤子,明早在靈通域裏大夥兒都該知道你的話本了!”

眼見着這說書先生越說越離譜,楚照流臉色青青紅紅一陣,倏地起身,長袖一揮,正陶醉在不知名話本裏的說書先生案前頓時多了幾塊靈石。

冷冷的嗓音從珠簾後傳來:“講得很好,下次不要再講了。”

說書先生被靈石砸彎了脊梁,趕緊作揖道謝,在一片倒噓抗議聲裏,毫無風骨地換了一個。

這回一張嘴又是“話說那扶月宗上的二長老,人稱逍遙劍顧君衣……”

顧君衣一介劍修,窮得兩袖清風,可沒小師弟那麽財大氣粗,看熱鬧的房被燒了,登時頭大如鬥,轉身拔腿就想跑:“今日一敘,十分歡欣,小師弟,咱們來日再……”

楚照流冷眼看他拔腿要跑,薄唇一動:“師兄,要有宗門氣度,這個氣度,比如掏出十萬靈石。”

顧君衣腳步僵硬,硬氣地坐回來,态度熱情:“說起來,小師弟,我最近學會一個本事,我覺得很有償還債務的前途。”

楚照流翹着腿,笑得很和善:“哦?”

“你看,就是因為你不找道侶,才會有這麽離譜的民間話本,如今天下太平,你年紀不小,也該找道侶了。”

楚照流深深凝視着顧君衣,眼底泛起真切的擔憂:“師兄,你是不是沐浴時沒把天靈蓋合上?”

顧君衣微微一噎,拉過他的手,徑自說下去:“我這本領可是上古仙法,施展一次頗費力氣,抵你十萬靈石綽綽有餘。”

他神秘一笑:“人與人之間,講究一個‘緣’字,凡眼肉胎,如何斷出是否有緣?我這仙法,便能斷出姻緣,顯明紅線。”

楚照流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表演:“師兄,你施法的咒語是不是‘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顧君衣再次一嗆,越挫越勇,單手掐訣,念了句晦澀難懂的古咒,兩指一并,在掌中那段雪白的腕間一點。

一條紅線竟真就這麽浮現而出。

紅白相映,襯得腕骨愈發精巧。

紅線圈着手腕,看上去還頗有玄機,楚照流打量兩眼,欣然道:“師兄,你離家出走幾年,江湖戲法學得真是越發精湛了,有空表演個胸口碎大石吧。”

顧君衣身負巨債,忍氣吞聲:“小師弟,收收你嘴上的神通吧。”

他說着,又将那段晦澀的咒語繼續念了下去。

紅線陡然延長一跳,咻地鑽進了隔壁的包廂。

顧君衣頓時愕然,片晌反應過來,眼前一亮:“嚯,天下竟有如此巧事!小師弟,你的姻緣就在隔壁!”

“是嗎,倘若真是一樁姻緣,那我倒要感謝師兄了。”楚照流随口接話,扭了扭手腕,餘光緊鎖着這最不靠譜的師兄,謹防他腳底抹油。

顧君衣卻沒有要跑路的意思,反而激動地拉着他就往外走:“快快快,趕緊去看看是哪家姑娘,我敢打賭,定是個絕色美人!”

包廂就在隔壁,兩人一出來,折個身就到了。

楚照流本來以為顧君衣在唬他,見他這麽亢奮,心底頓時嘀咕。

難不成顧君衣沒開玩笑?

這裏頭……還真是他的“姻緣”?

顧君衣大大咧咧地一敲門,揖手揚聲:“敢問屋內是哪家仙子,出來一敘如何?“

門後靜寂無聲,仙子非常冷漠。

顧君衣今晚喝了一桌子酒,早就醉了,又敲了敲門,歡快地嚷:“仙子,開門送姻緣啦!”

楚照流作壁上觀:“師兄,該上靈通域的是你了。”

包廂裏頭毫無動靜,顧君衣一心給小師弟找姻緣,不依不饒:“仙子,你家未來的如意郎君在外頭!”

這就不能再看戲了,楚照流趕緊制止這醉鬼的流氓行徑:“顧君衣!”

身前的門忽然“嘎吱”一聲開了。

眼前倏然一暗,門後的人居高臨下望來。

的确是個氣質絕佳的“美人”。

眉眼疏秀,清湛如月,一雙內勾外翹的桃花眼,卻清淩淩的不含情,卷雪般的衣袖間,隐隐拂來初雪的冰冷氣息,一如寒氣侵人的月色般,清貴無雙。

他望着門邊傻住的兩人,慢慢開了口:“仙子?”

顧君衣:“……”

他:“姻緣?”

楚照流:“……”

他略一停頓:“如意郎君?”

兩人:“……”

謝酩的目光淡淡垂落。

一根紅線自楚照流的手腕上延伸,鑽到了他的袖間,緊緊系在他的手腕上。

謝酩略一擡腕,語氣不驚不擾:“這是什麽?”

楚照流心下狂怒,扭頭一看——身畔哪還有什麽二師兄,顧君衣這厮居然悶不吭聲直接跑路了!

去他娘的顧君衣,這姻緣給你要不要啊!

作者有話要說:

沒騙你,真·絕色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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