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梁嘉樹聆聽的姿态裏,滑……
梁嘉樹聆聽的姿态裏,滑過一絲情緒,他對周天還沒有到喜歡到是非不分的程度。當然不是怪她,而是,真的有一剎那他和李佳音共情了,一個因為別人錯誤而失去至親的體驗,到底會不會帶來深刻的仇恨?
僅僅是這幾秒,周天的嘴角已經露出自嘲而悲哀的笑:
“你現在恍然大悟了吧,原來是這樣,難怪李佳音針對我,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梁嘉樹想說點什麽,一時間,還沒組織好言辭。
周天撩撩被風吹亂的頭發,她像是對自己說話,輕輕的:“我知道李佳音一定很痛苦,我僅僅是知道,她到底有多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了,人很難對他人的遭遇真正感同身受,除非……”
她想說,她也很痛苦,她想爸爸,她的生活同樣缺失一大塊,永遠補不好。她希望她的背後可以有一雙寬厚有力的手,一個堅實可靠的身影,一道鼓勵溫暖的目光,這是妄想,就不能叫希望了。
也因如此,周天不懂那些青春期和父母作對的同齡人,他們任性,他們抱怨,他們有各種各樣的理由說父母不理解自己,他們會煩,他們覺得父母什麽都不懂,生活中的摩擦被無限放大。
周天連愛爸爸的機會都沒有了,爸爸開大車,是因為他有一家子要養,種地不掙錢,爺爺奶奶沒有養老金,女兒要是念書不好最大概率就是初中畢業後,去工廠打工,人站在流水線上,每天計件,那活也不是人人能幹的,得有勁兒。打幾年工,逢年過節回來相親,一天能見十幾個同村的、鄰村的小夥子,速戰速決,過了年就能要彩禮,結婚證一打,兩人再一起出去打工。打幾年工,開始生孩子,生完孩子扔給家裏父母,還是出去打工,孩子變留守兒童,依舊很難讀好書,這麽惡性循環着,日出日落,沒有盡頭。
這樣的生活,不是小說裏寫的,是周天小時候親眼所見,爸爸不想她過這種日子,家裏窮,可她還是爸爸的掌上明珠,明珠不能蒙塵,一個大男人,得想法子讓閨女亮起來。
周天不是被逼着争氣的,從來都不是,她自己想要争氣,想要伸手去觸碰另一個五彩斑斓的世界,她有權利做這個夢。
“這裏沒有你的錯。”梁嘉樹開口,讓她從沉湎的情緒中脫離出來。
周天執拗地望着他,她想,可是你猶豫了。
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猶豫的,在這場變故裏,沒有贏家,都是輸家。周天知道自己太過分,她居然會情不自禁要求梁嘉樹一點都不要往李佳音那裏偏,可她就是想過分,她對梁嘉樹吹毛求疵。
所以,盡管眼前的少年這麽安慰她,周天只覺得悲涼,她就知道,事情的真相說出來,正常人都會有種了然,然後原諒李佳音的所有。
誰讓你爸爸把人家媽媽撞死了呢?換作是她,她會比李佳音做的好嗎?不見得。把仇恨付諸行動和深藏心底,還分哪個更高貴?
正因為她懂這個道理,而更覺得沒有什麽可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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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帶着這種悲涼,對梁嘉樹說:“你要是後悔了……”
“我後悔什麽?”梁嘉樹直接打斷她,“你覺得我聽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就會認為你活該?我不會這麽想,周天,你要是這麽看我,才是真的小看了我。”
兩人的影子靜靜落在地上,四周喧鬧不斷,只有兩個人覺得這一刻世界是無聲的。
周天不想別人同情,尤其,這種目光存在于梁嘉樹的眼中,可她也不清楚她到底需要梁嘉樹什麽樣的态度,冷漠更不行。
她挺着背,體态好的像練過芭蕾舞,語氣若無其事:
“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我沒那麽脆弱。再大的傷痛,都會被時間淡化的。”
語氣老道的像個中年人,歷經世事滄桑已經把所有悲歡離合看的通透,梁嘉樹默然片刻,說:
“其實,沒人規定一定要堅強,好像脆弱就是不對的,我不這麽認為。”
周天終于笑了:“你這是在反雞湯嗎?”
不管怎麽說,兩人的對話似乎都偏成熟了些,梁嘉樹卻自顧地繼續說道:
“這算是你告訴我了一個自己的秘密嗎?禮尚往來,我應該告訴你一個。”
哈?還有這種操作?周天抿唇笑而不語,她低下頭,腳尖慢慢踢着石磚,篤篤的響:
她是跟他锱铢必較,可當梁嘉樹說要給她一個秘密時,她就原諒了他剛才的猶豫。
“那你恐怕得開膛破肚,讓我一覽無餘,我才會有點興趣。”
女生擡頭驚悚地說道,梁嘉樹先是一愣,随即,深深看着她:“我不輕易在別人面前暴露自己的。”
除非,是喜歡的女孩子的面前,我沒有秘密。
梁嘉樹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他只是很溫柔地問她:“要不然,你問一個你最想知道的。”
“你成績為什麽那麽好?有什麽訣竅嗎?”周天張嘴就來。
梁嘉樹眼睛裏閃過一絲失望,一臉的“就這?”,他笑了下,倒也很真誠地回答:“天分加努力,大家總以為我不怎麽學習,其實不是,我同樣很勤奮,強度和密度都不比任何一個用功的學生低。只不過,可能我腦子更好用些,上限可能也更高一些。”
謙遜和驕傲毫不違和地統一在一種語氣裏,周天嘆氣,論腦子,她自認為比普通同學好,但一定比不上梁嘉樹。
“行吧,不過你覺得我數學能保持在140朝上嗎?我總是容易卡在130這裏,你有秘笈嗎?”說到數學,周天兩眼發光地看着他,她突然意識到,她對梁嘉樹似乎沒那麽單純,她喜歡和他說話,可是,他如果有用那就更好了。
周天不知道這樣對不對,可她腦子裏的真實想法就是想從他這裏得到什麽。
“我是覺得所有的題型,不過是基礎公式的推導和變換,要不然,你也可以試着做些競賽的題目,發散發散思維,我可以給你些資料。”
“那我不謝了。”周天說這話時,她是嫉妒梁嘉樹的,羨慕算中性詞,可嫉妒,妥妥的貶義詞了。沒辦法,周天挺誠實地面對自己的這些小心思,她飄了下:
或許,哪一次她可以考過梁嘉樹呢。
梁嘉樹沒回學校前,考過一次第一的男生,長的像元謀人,周天沒嘲笑他的意思,可心裏,會有那麽點小得意,看吧,成績比我好的沒我好看,比我更漂亮的沒我成績好。
那是高一上學期開學沒多久的事,她還有點生澀,剛競選上班長,遠不如現在這麽沉穩,心思也更活泛。梁嘉樹一出現,真可惜,他不像元謀人,相反,他英俊清爽,沉默安靜,周天到現在都記得第一次在名次表時看到這個名字時,心裏有淡淡的敵意。
當然,周天永遠會表現的對他興致缺缺。
“不用老是說謝謝,我們是同學,這種忙舉手之勞。”梁嘉樹說到“同學”兩字時,咬的微重,像在強調着什麽,周天忽然就非常厭惡他的這種強調,像看名次時的那點敵意,最終,化作臉上的平靜:
“我要是高考能考140以上,請你吃飯。”
請吃飯,這是同學們之間最愛講的一句話了,不用多隆重,湊一起吃個麻辣燙就ok,大家總是“啊,你這回考進了一百名,不行,你得請吃飯”再或者,“親愛的,我就知道你喜歡xx,我要告訴他,想我閉嘴?好,請我吃飯!”
周天沒說過,她都沒想到她會自然而然地跟梁嘉樹說出這句話,許諾的夠遠。
而今天晚上,兩人的話,已經足夠多。
“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吧,注意安全。”女生一副大人口吻,她說完,嘴角莫名扯了下,轉身跑進了破舊的筒子樓。
兩人交流結束的遽然,周天心砰砰的,她看見黎梅坐那兒做手工,頭擡起:“同學走了?”
她一臉尋常:“嗯,他是我們學校第一名,我上次問他要數學資料,讨教讨教。”
周天表情裏什麽痕跡都沒有,從從容容,坦坦蕩蕩,就像跟媽媽說最近豬肉是不是漲價了一樣平常。
可是,只有自己清楚,一個字不敢再多提,多說一個字,就會有什麽東西周天迅速把話題引到資助的事情上去,并說了自己的想法。
黎梅手裏的針線放下了:“借十萬?”
“對,我們又不是不還,老張說,要是我能考上清北,會有獎勵,這其中就包括企業的,到時,獎勵的那份我不要了,要是還欠,我暑假打工還,高三暑假時間多的很,我就算一個暑假還不清,大學也能還。”
周天一板一眼地規劃着,黎梅欲言又止,糾結一會兒,還是說了:
“咱家現在還錢雖然慢了點兒,但都是自己勞動所得,借人家錢還債,說不過去。人家是沖你學習資助你,你張口就借錢,那老總怎麽看你?”
周天默然。
她比誰都清高,卻也比誰都執拗。她難道很想開口管別人借錢嗎?一天不還清李家的債,她就得背着這個罪過忍李佳音一天,周天現在一天都不想忍了。
“你拿定主意了是不是?”黎梅無奈地看向她,周天“嗯”一聲,絞着手,說:“我想去趟資助人家裏,這種事,得當面說,媽要是覺得張不開口,我自己去。”
黎梅的嘆息更深:“傻孩子,你都沒成年人家怎麽借你?就憑一張嘴?要去,也得是咱娘倆兒一起去,我跟人說。”
周天鼻頭發酸,她憂傷時也還是那個銳利的少女,眼神篤定,意志堅韌。
周一旗下致辭,學生代表竟然是梁嘉樹,他上去時,底下黑壓壓的人群裏明顯地“嗡”了一聲。周天在班級的最前頭站着,她微微擡頭,眼睛看向梁嘉樹那個方向時充滿光芒,他自己也被一圈光芒環繞,周天沒有表情,可這多麽難得,這是她可以大大方方光明磊落追逐那個少年身影的少有時刻,無需隐瞞,無需掩飾,因為大家都在看他,這樣,她就不特別了。
因為他致辭,周天整整高興了兩天,一度忘記那些令人窒息的龃龉。兩節作文課連堂,快下課時,因為語文課代表生理期癱在桌子上,周天代收作文本。
走到梁嘉樹那時,她只是叩了下桌子。
梁嘉樹沒什麽表情地把作文本交給她,,他睫毛垂下,沒有對視,連眼睛都看不到。這不是她期待的嗎?她不讓他在學校裏和自己有什麽交集。
那又為什麽會陡然失落?周天餘光一瞟,男生雪白的球鞋鞋帶有些松弛了,她想提醒他,話咽了咽,同樣是沒什麽表情走開了。
鈴聲一響,大課間廣播裏響起動聽的女聲,周天是在馮天賜的提醒下,才意識到,那是李佳音的聲音。
她很活躍。
大課間廣播很短,無非是說兩句小清新,然後開始放歌,滿校園連廁所角落都能聽見的那種歌聲,多是校園民謠,今天放的是水木年華《一生有你》。
周天本來對校園民謠不感冒,她是資深冷酷少女,認為愛情什麽的都是無病呻吟。但現在不一樣了,歌曲正唱到高潮:
多少人曾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可知誰願承受歲月無情的變遷。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來了又還,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邊。
周天趴在欄杆那遠眺,她突然就很想哭,一陣惆悵,很深很深的惆悵,沒有文字可以形容的惆悵。她是他的同學,僅此而已了呀。
沒有人知道她千回百轉的心腸,沒有一個人知道。
這是一種心酸又甜蜜的惆悵,無人分享,她也不願意和別人分享……當女生瞧着玻璃窗走神時,無意一轉頭,正碰上梁嘉樹從長長的走廊盡頭走來。
周天立刻扭過臉去,她總這樣,他在人群裏時她會下意識頻頻地去瞄那個身影,可是,當那個人真的要看過來時,她就會避開。
好在鈴聲響了,大家歡呼一聲,開始在走廊裏排隊等着上體育課。周天站在隊伍裏,聽體育委員在那喊口號,她在轉頭和馮天賜說話時,瞥了眼,哦,梁嘉樹要去上體育課。
學校的大操場在對面,要過天橋,大家說說笑笑爬上臺階,看到一個背蛇皮袋的老人,腳邊,放着一個顏色發烏的大籃子。
學生們好奇地張望。
周天也随着騷動的人群看過去,她一下愣住,是爺爺。
也許是因為快分班了,氣氛浮躁,大家紀律變得松散,一路上不好好按隊形走,總是打鬧。
王明不知道被誰搡了一把,撞歪籃子,幾枚土雞蛋便滴溜溜地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