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鳳來朝(三)姑媽,很快我就能長得比……
第3章.鳳來朝(三)姑媽,很快我就能長得比……
門外篩風,細吟亭樹,蟬聲到衡宇,熾烈的陽光撒了滿院,帶着醉靡靡的各色花香,爛熟馥郁。
來這幾個月,花綢依着奚緞雲的話,無事難得外出。平日只在院內做針線,蓮花颠也素來無客,只是隔三岔五奚桓與他父親奚甯來請安。
幾個月奚桓倒是長高不少,無奈花綢也在長個頭,他還是抵在花綢下巴處,對此頗有不滿。
眼前穿着暗紅羽緞袍,紮着腰帶,出門前叫丫頭梳得油光光的髻,一切都十分體面。風光地把手交落在花綢柔然的掌心,暗裏琢磨着,他們的手似乎軟得不一樣。
就好像,他是剛抽出的嫩枝,遲早會堅壯,而她是日漸興豔的一束桃花,本來就是軟的,“姑媽,你的手好軟,沒骨頭似的。”
花綢牽着他,略垂眼皮看他濃密的睫毛卷着陽光,圓嘟嘟的腮鼓着,像兩只忘了滾動的彩繪的蹴鞠,呆怔怔裏有股活潑氣。
她輕提裙邊,噙着抹笑,“桓兒的手也軟。門檻高,留神看路。”
“噢。”他口裏應答,卻在心底裏琢磨她的笑,她好像對誰都這樣笑,溫柔和煦裏,總帶着點疏離。
還沒琢磨明白,倏地叫奚甯在後頭拍了下後腦勺,“噢什麽噢?姑媽提點你,你就‘噢’一聲兒?我往常就這麽教你規矩來着?”
“謝謝姑媽。”他垂首,須臾又仰起臉,一眼不錯地盯着花綢。
在奚甯孜孜不倦的教誨下,奚桓漸漸适應了“姑媽”這個詞,吐息時要先将嘴唇圈起來,咕嚕咕嚕的,像一尾魚在對着岸上的主人吐氣泡。
他盯着這顆半紅甜杏、将熟蜜桃、待豔桃花……他有好多好多的比方來形容她,唯獨描述不出她的手,他只感覺,想要在這只溫軟的手心裏長大。
他迫切地想長大,于是趁奚甯跨上廊庑的功夫,輕輕掣了花綢的袖口,“姑媽,你蹲下來。”
花綢不解,往他腳下睨一眼,“怎麽了?踩着褲管子了?”
“你蹲下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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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地又聽見奚甯冷冷的嗓子由廊庑下砸來,“什麽你呀你的?你再沒教養,我現去請個師傅進府打你手心!”
奚桓癟癟嘴角,複将花綢酡顏的袖口拽一拽,“您蹲下來嘛,我想高一點看您。”
風浪輕輕将花綢拂低,她捉裙蹲在他面前,比他挨了半個頭。這一刻,奚桓又覺得她像只楚楚可憐的黃莺。
他擡手摘下她髻上的秋海棠,撚在手上轉一轉,“很快很快,我就會長得比您高的。”篤定中帶着堅毅
大約小孩兒都愛比高,仿佛所有挂在枝頭的夢境,只要長高就能夠到。
花綢笑顏不改,随口答應着。奚桓叫她笑得發臊,又把海棠簪回她髻上去,語氣帶着幾分冷淡,“您不信我?瞧我爹,他多高啊,奶媽講,只要我多吃奶,要不了幾年,就能長得像爹一樣。”
這回花綢受了驚,止住笑,輕提眉黛,吐吐舌,“你還吃奶啊?”
那截粉馥馥的舌頭像一尾旖旎的魚,讨厭地滑出來,嘲弄奚桓一番,又滑回去。
他的自尊心再度支離破碎,憋着把哭腔,邁着小腿跨門進去,“爹,我不要奶媽了!”
那奚甯正在榻下給奚緞雲請安,聞言額心倏展倏疊,咽着一口氣,将他一把提到跟前來,“胡鬧什麽?快給姑奶奶磕頭!”
說着就将其一腳踹到地上,奚桓頓覺心也疼,屁股也疼,嗚哇一聲哭出來,捏着袖管擦眼淚,嘴裏磕磕絆絆地,“恭請、恭請姑奶奶、福安。”
奚緞雲狠嗔奚甯一眼,忙朝屋外喊:“綢襖、綢襖,快帶你侄兒出去玩。哄哄他,哭得可憐見的。”
像是被她一眼瞪活,奚甯翻滾着血液,不自在地落到一根折背椅上,“叫姑媽見笑了,這個孽障,白白辜負了姑父取的好名字。”
屋裏沒有丫頭,奚緞雲親自搬了爐子瀹了盅茶捧給他,“快不要這樣講,你姑父在世時,常說你與喬姐這樣的龍鳳合配,生下的孩子必定也是人中龍鳳。”
少頃,她捧了茶湊到跟前,奚甯吓一跳,避開眼,将屋子環顧一圈兒,“姑媽跟前哪裏能沒個人伺候?您只顧推,可滿園裏就椿娘個小丫頭伺候,哪裏便宜,我還是叫寶珠撥兩個婆子丫頭過來姑媽使。”
原也提過幾回,都叫奚緞雲回絕了,如今在榻上擺絹子,還是那句話,“不要煩,到你家來住着,已經是過分了,哪還要叫你們費心?我看寶珠倒是好的,一味地體貼我們,不要怪罪她。”
“姑媽也知道,自打您侄兒媳婦沒了,府裏沒人,好在寶珠是官宦家的女兒,識字懂禮,只好叫她一個側室出來管着家,在姑媽面前失禮了。”
“雖是妾室,可正如你說的,官宦家的庶女,操持家務卻十分妥當。”
奚甯端着盅,眼珠子在她身上滾一圈兒,見其不到三十的年紀,分明風華正茂,身上卻穿得樸素。
他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把眼搦到油光光的地板上,點點下巴,“婆子倒罷了,姑媽跟前必定是要個人使喚的,就叫個丫頭來。那年我與大喬去揚州,您又是收拾屋子、又是燒飯鋪床地招呼我們,大喬要是在天上瞧着姑媽來,我卻如此輕怠,也要怪我。”
二人年紀相當,奚緞雲搖着素面絹子,笑意綿綿的,十足十是位體貼的長輩,“你在朝廷裏有事要忙,不必管我們,丫頭我收下,別的不要送。”
屋裏熏着香,袅袅輕煙裏彌漫起一陣相對無言的尴尬。
想了半晌,奚甯長眉低垂,有些沒話找話,“侄兒前兩日在戶部見到單煜晗,品貌倒不錯,只是年紀與表妹不配,侄兒多嘴問一句,表妹尚且年幼,何不慢慢尋一戶原配正房人家?”
提起這樁公案,奚緞雲滿面愁容,“你也曉得你姑父,一向為官清廉,沒攢下什麽家底。那年兀地沒了,家中連體面發喪的銀子都沒有。碰巧單家侯爺走到揚州來,墊了銀子發喪,又說他家有位公子,媳婦沒了,正要續弦,就将我們綢襖說了去。”
嘆息裏,她兩側的珍珠墜珥晃出一點光,落在奚甯眼中,将他漆黑的眼點出一絲急色,“沒錢發喪,姑媽怎麽不寫信上京給我?”
“耽誤不起呀,天氣大。”奚緞雲拈着帕子蘸下眼角,苦笑漣漣,“就當是報單家的恩吧。況且這單家的門第也好,要沒這一出,我們綢襖小小縣令之女,如何能高攀侯門?”
奚甯垂首片刻,将刀削的下巴點點,“這單家門第是不錯,單煜晗現在太常寺當差,雖與我不相熟,可一向聽聞他品行不錯,只是有個克妻的名頭。”
“我們倒不信這些,只要他人好就好。”
“我在外頭必定留着心,倘若有不周到,表妹還小,姑媽慢慢再給她揀位好夫婿。單家的銀子使了多少,我們奚家來還,沒什麽要緊。”
偏西的陽光熨帖着奚甯半張臉,滾滾浮動的暗塵中,謝的謝過,敘的敘完。廊檐的影斜斜地撲在窗上,仿佛誰的手伸來敲窗,提醒着時辰已到。
奚甯踟蹰着拜禮出去,在池畔尋着奚桓就要走。奚桓正美滋滋瞧花綢與椿娘翻花繩玩兒,腮上還挂着淚痕,一聽要走,癟着嘴,仿佛太陽墜到西山後,天就要塌下來。
奚甯暗裏瞪他,“你姑媽滿肚子詩書,你大字不識一個,才瞧不上跟你玩兒。你回去,老老實實在案上給我練幾個字,我放你園子裏來。”
奚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父親吹胡子瞪眼,只得委委屈屈地跟在奚甯背後,一步三回頭,瞧見花綢坐在太湖石上,朝他擺手莞爾。
他想喊她,用洪亮激昂的聲音回應她的笑。可她坐在石頭上,衣裙與芰荷相染,好道個蓬萊神仙,不被凡人的悲喜喧擾。
最終他也只好笑着擠擠眉,迎風擺柳的間隙裏,陽光斑駁地跳躍在他臉上,生動頑皮。
鎏金的天在他還沒長開的眉頭裏愈發熱起來,蟬聲日漸興盛,一潮一浪地高漲,總歸是滾來了一陣雷,很快,噼裏啪啦的雨聲,輕敲绮窗。
奚桓叫他父親押在屋內學寫字,硬是憋不出一個屁來。若給他字帖叫他臨摹着寫,倒是像模像樣,可離了字帖,是字認得他,他不認得字。
氣得奚甯将他困在屋內,不許他跨出院門半步。他成日醒也無聊,睡也無聊,提着個竹編的蛐蛐籠子抖蟲玩兒。
玩得膩了,将籠子一扔,“你那振國大将軍也沒意思,咬兩下須都沒了,不好,不玩兒了!”
說着話,身板往錦帳中一倒,懶洋洋地哼着支不成調的小曲。有個大他三歲的小厮撿起籠子湊到床畔,“少爺,要不我上園子裏再給您抓去?”
“沒、意、思。”奚桓托着長長的調子,聽淅淅瀝瀝的雨聲裏,掩藏着半縷咿咿呀呀的唱調。他一個猛子坐起來,兩個腳在床轸板上晃蕩,“哪裏在唱?”
那小厮叫北果,生來有些機敏,支起兩個耳朵聽觑一陣,湊過來笑,“像是在烏寶齋裏擺席唱戲呢。”
“擺什麽席?”
正說話兒,見門簾子撩動,底下鑽進來個十二三歲的丫頭,端着白馥馥的奶,用紅瑪瑙八角碗裝着。
丫頭将奶捧到床前的圓案上,擱下木盤也跟着聽一陣,方笑,“是在烏寶齋裏,早晨聽見說範家的兩位表小姐與表少爺來了,太太擺了席,請了戲,連帶着姑奶奶與姑媽都在那邊聽戲呢。”
驟聽姑媽,奚桓跳下床,爬到臨窗的榻上,推開兩扇檻窗,只見下頭院子裏雨絲成幕,仆婦丫頭們在蜿蜒而下的廊裏湊堆說話。
衆多老老少少的花紅柳綠,獨不見姑媽。
他悻悻地蹲在榻上,下巴墩在膝上,偏臉瞧丫頭,“采薇姐姐,你這幾日在園子裏頭逛,有沒有撞見姑媽?”
采薇懵懂地點點頭,将瑪瑙碗捧到炕幾上,“見着過兩回,花姑媽還給了我一條絹子,繡的紫薇花。”
“那,”奚桓一屁股落在榻上,将兩個膝抱着,“姑媽有沒有問我?”
“倒是問了一句,我說少爺寫不出字,叫老爺關在屋裏不許出門來着。”
奚桓陡地跳起來三丈高,高高地站在榻上指她的鼻尖,“你怎麽能這麽說?叫人曉得你主子連個字也不會寫,你臉上有光還是怎麽的?”
忽然叫他一吼,采薇頓覺委屈,落在榻上,別過腰不理他,淅瀝瀝掉淚珠子。
他還不足惜,順手撿了炕幾上的鬥笠盞砸到地上,“你丢我的臉面,不是我的丫頭,将你退回給姨娘,我不要你!”
叮呤咣啷一陣,将個餘媽媽由廊下驚了來,一瞧這架勢,忙走到榻前擡手拽他,“我的寶少爺,又是誰你惹你生了氣?打她一頓就好了,何苦自己惱?”
奚桓将手朝采薇一指,冷峭的鼻尖稍偏,“她丢主子臉面,去告訴姨娘,我不要她,哪裏來的退回哪裏去。”
那餘媽媽兩個眼珠子在二人身上反複撥動,瞧采薇哭得可憐,恰瞥見炕幾上的瑪瑙碗,忙端起來遞到奚桓唇邊讨好,“什麽事兒值得這樣動氣,瞧媽剛擠的奶,熱騰騰的,吃了咱們就不惱了啊。”
不想他一揮袖,将碗掃翻在地,愈發惱得在榻上跳腳,“我不吃奶,我長大了!你也退回給姨娘!”
婦人見他惱得小臉通紅,又是心疼又是傷心,“好好好、你長大了,如今嫌棄起媽媽來,可你也不想想,是誰的奶喂得你長這樣大?”
說着直拍豐碩的胸脯子,拍得晃裏晃蕩,“打先太太沒了,就是我喂養着你,你如今才多大點兒呀,就這般沒良心!”
奚桓靜下來,挑着唇角,高高地站在榻上笑,“別說這些好聽的,橫豎打今兒起,我是不吃奶了,就是告訴老爺,我也不吃!”
那婆子眼淚軟語勸他一陣,皆不管用,只得拉着采薇含淚出去。
屋裏才沒了人影,北果便将腦袋湊上來,“少爺怎麽不吃奶了?聽見餘媽媽講,要吃奶才長得高。”
窗外雨聲淋淋,奚桓想起花綢吐在唇間的那截舌,懊惱地坐下來,“我不吃奶,她沒了用處,是要被趕出府去的,她這才哄你個蠢材。吃奶才要叫人笑話,姑媽聽見我還在吃奶,就笑我,可見姑媽五歲上頭就沒吃奶了,你瞧她長得多高。”
北果用腳尖撥開滿地的碎瓷片,挨着他坐下,凝目回想,“我在園子裏遠遠瞧見過花姑媽,個頭是比咱們高些,可是少爺,聽我娘講,男孩兒小時候長得慢些,等過了十歲,突突突地往上冒個頭!”
“真的?”奚桓将兩個亮锃锃的眼斜來。
“可不?我娘說,女孩兒十歲下頭蹿個兒,十歲上頭就長得慢了。”
長得慢好,正好能等等他。至于等他什麽,他顧不及想,匆匆樂了,一掃方才的怒火,腰帶上摸下來一塊和田玉丢給北果,“賞你的!”
北果接了玉佩,嘴角咧到了後腦勺。奚桓瞥他一眼,生等着幾個婆子進來收拾了屋子,适才拽着他的衣袖,“北果,我出不去,你到園子裏幫我哨探哨探,看看烏寶齋裏都來了誰,姑媽都跟誰玩兒。”
這廂一溜煙出去,滿屋裏就剩了奚桓,他索性趴在窗臺,緊盯着滿目翠煙殘雨,在那些細細水簾裏,傳唱着:
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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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湯顯祖《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