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君不悟(二)人間陸沉,他成了孤島……

第12章.君不悟(二)人間陸沉,他成了孤島……

萬枝折枝凍,千樹玉梨花,就成了誰的眼淚,紛紛揮灑。

奚桓失了魂似的低垂腦袋,挪着步子往回裏走,踩得雪起玉沙聲,他聽不見。

更聽不見秋蘅在身邊喁喁碎碎的唠叨,“您是個傻子,一腦袋叫人哄得找不着北。她有什麽好?若說疼你,比得上我們疼你?我們成日家守着你,喂你吃為你穿,你若有一聲咳嗽,滿院裏誰不是急得上火?”

十裏水晶宮在奚桓眼裏冰涼地閃過,仿佛是一個冰清玉潔的夢,剎那散在風中。

他走一步緩一步,喉間卡着許多話,可小小的年紀、有限的學識都限制着他的辭藻,吐出來只得一句,“你們不懂。”

秋蘅花枝招展地笑起來,“我們不懂?打您出生,我就守着搖籃将您搖到這樣大,餘媽媽一口一口的奶喂得您這樣大,我們不懂您還誰懂?噢,你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姑媽’懂?”

奚桓埋着頭,挺翹的鼻尖墜落一地淚珠,砸進雪裏,片刻消融。大約誰都不懂他此刻的心境,好似人間陸沉,他成了這世上唯一的孤島,哭也寂寞,笑也寂寞。

自然了,這時候他還小,還不曾懂得“寂寞”是什麽。直到後來,他陷在大片大片的喧嚣裏,紅燈無言,囍字不語,才懂得百年孤寂。

此事暫且不題,只題林豐草間,狀歲飛騰。

萬壑埋雪無聲,香冷幾時許,悉甯那時候忙中抽閑歸家,先妻屋裏換了衣裳,先到奚桓屋裏探望。

進門先提起股威勢來,聽見奚桓在午睡,便走到床前把那副蜷縮着的小身板打量一番,咳嗽兩聲,“我這些時日忙,還不及過問你,上回先生好好的在家教學,怎麽無端端又不來了,是不是被你氣的?”

等了片刻,床上不答,背影罩在青羅帳中。奚甯笑起來,挨着坐下,“我知道你沒睡着,”又等片刻,帳中仍舊無聲,他便挂起帳,将奚桓抱起來,“叫爹瞧瞧長高了沒有。”

兜在懷裏一看,不得了,奚桓苦癟着臉,低垂着眼,百年難見的愁态。奚甯眉一扣,将他搖一搖,“這是怎麽了?富貴堆裏混着,你還有什麽不如意?”

奚桓似要講話,可嘴一動,淚珠子先擠落一滴。見狀,奚甯将其擱回床上,板着臉走到外間質問一屋的丫頭,“誰招的少爺那副模樣?”

一屋裏戰戰兢兢地圍站着,東推西推,推了個采薇出來回話,“回老爺,蓮花颠裏的花姑媽不采少爺了,叫他往後不許往那邊去,少爺這些日子就總悶着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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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甯瞧那個表妹倒十分沉穩懂事,不像使脾氣的人。因此在榻上坐下,細問起,“怎麽好端端的不許他去?未必是少爺得罪了長輩,人家怪罪他?”

丫頭上了茶,那餘媽媽趕進門來,将花綢先前如何盜範家的東西、如何哄騙奚桓的銀子傾筐倒箧說來,又嘆,“虧得咱們姨娘明白,耐着性子去與表姑娘軟說了一番,否則姑娘家品行失德,往後大了,單家還能娶過去?”

朝務繁忙,奚甯又向來不過問宅門內的事,還是頭一遭聽見這兩樁公案。現下眼中蘊起疑色,拔起身就往範寶珠房裏去。

适逢那屋裏範寶珠在核對賬目,盤在榻上,鳳仙花染的嫣紅的長指甲一頁頁翻着賬本,翻到一處采辦木炭的開銷,端起腰來,目中淡淡,光是額心墜的紅寶石熠熠生輝。

塌下站着個婆子,是總管房裏照管各項進出的婆子,姓馮,原是馮照妝娘家跟來的。先前這範寶珠當了家,馮照妝未肯放心,便在總管房裏安插了自己的人。

這馮媽媽穿緞着羅,滿頭珠翠,頗為榮光。範寶珠往其手腕上的翡翠對镯瞥一眼,拈着帕笑,“倒不是信不過媽媽,實在是這賬上記的,這月采辦炭火的銀子比往年高出近一半,因此問問,是什麽個緣故啊?”

婆子早預備了說辭,蹒腿走近兩步,腰壓得低低的朝賬本上瞧一眼,笑得挑不出錯,“姨娘深閨裏不曉得,今年的炭貴,咱們家一向燒的銀霜炭、烏金煤今年都出得少,價格自然跟着漲了不少。”

“噢……”範寶珠恍然大悟地颔首,收了賬,使她出去。扭頭就朝月琴低聲吩咐,“你找個人到外頭查查行市,是不是漲了價、漲了多少,都一五一十地打聽來。”

那月琴才出去,即見奚甯門裏進來,穿着灰鼠松黃羽緞圓領袍,髻上單纏了一條半長的墨綠錦帶,眼鼻交掩,濃眉照須,面龐俊逸無雙,氣度突兀森郁。

乍見,範寶珠神魂酥倒,卻因飽受他的冷淡,硬生生擺着譜子刻意不迎上去,也冷淡淡地剔他一眼,“你一向在衙門裏生了根,如今怎的舍得往家來一趟?”

奚甯對她的嘲諷不理會,反剪着一只手坐在圓案上,“我不回來,豈不是由着你們将親戚都得罪個精光?下人說表妹盜了範家的金鎖、又哄偏桓兒的銀子,是怎麽回事兒?”

“就那麽回事兒,”範寶珠瞧他坐得遠遠的,生怕到跟前來一樣,惱得拿眼剜他,“下人都說了,你又來問我做什麽?”

“可有什麽證據?”

範寶珠榻上擺弄香爐,一個蓮花香纂撚在手上填香粉,蘊着涼悠悠的笑側木睐他,“要什麽證據?誰還要判她的刑不成?既沒人怪她,也沒人要她賠什麽,更沒人使她向紗霧道歉,還要什麽證據?我看你是官場上混久了,事事要講證據。”

“胡鬧!”奚甯猛地一拍桌,拔座起來,“既然是沒憑據的事情,為什麽不替她辯解?我知道後宅不是官場,可我也是知道的,你們女人間,靠兩片嘴皮子就能殺人。表妹是個姑娘家,這樣不明不白毀清譽的事,叫她大了怎麽處事?”

“那依爺的意思,要我擺個酒,把滿京官太太們都請來斷斷案?快別招人笑話了,誰家有這閑工夫關心你家一門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

言罷,香料填完,她将鎏金香纂在炕幾沿上磕一磕,抖出一縷紫煙,在陽光裏像一位旖旎的毒藥,頃刻消散。

奚甯的火氣也只能沉默在這軟如煙雲的糾葛之間,使喚丫頭來,開庫房揀了兩匹雲錦、兩匹妝花錦、四匹雲霧绡,預備着往蓮花颠去賠罪。

才見他跨出去一只黑緞靴,範寶珠立時将心提起來,“你好些日不歸家,好容易回來,又要往哪裏去?”

“不關你的事。”

奚甯頭也沒回,好像多瞧她一眼都厭煩。冬風擦過他兩臂,狂妄地朝範寶珠吹來,帶着他身上淡淡的水墨香,仿若一劑絕望的春/藥。

斜日輕射蓮花颠裏的紗窗,甫入院門,奚甯便嗅見柔阗的煙火氣,西邊廚房裏叮呤咣啷響,溫暖得像貓兒窩在火盆便打盹兒,咕嚕嚕的響動由他腸胃裏滾出來。

他穿廊跨進廚房,高高的身影将斜日一遮,霜雪便在竈上福身,“老爺來了?我們太太身子不大爽快,在屋裏躺着呢。”

落後,奚甯忙急步踅入正屋,見花綢在榻上做活計,二人互道個禮,他便打簾子進卧房。

月賬半撒,奚緞雲正靠着床頭紮絹花,釵亸鬓松,胭脂輕淡,仿佛美人在雲端。恍見他進來,奚緞雲忙撐着手肘端正幾分,歪着臉窺他,“甯兒怎麽過來了?”

“來給姑媽請安。”奚甯原是朝前走的,臨到床邊,又謹慎地停在幾步遠,細探奚緞雲面色,“聽說姑媽病了?可請大夫瞧過沒有?”

奚緞雲擱下手上活計,擡下巴使他在杌凳上坐,“沒什麽病,就是不愛動彈,不必請大夫。你朝廷裏事情忙完了?既回來,去瞧瞧桓兒,多陪陪寶珠,你們小夫妻的,別耽誤在我這裏。”

趕上日落,屋子裏像灑了一片金齑,她所指的那根圓杌凳沐浴在粉塵中,上頭擱着她日常穿的一件密合色挑金線裙子。

奚甯拿起來,四處顧盼下,奚緞雲反手朝帳後一指,“挂到上頭去就成。”

他繞到後頭去,将裙子搭在龍門架的桁木上。那料子實在普通,有些起皺,卻十分柔軟,軟得像一片皮膚,還帶着一絲餘香,繞在他的手間。

鋪着鋪着,鬼使神差地,他湊上去嗅了下,旋即做賊心虛地扭頭,見奚緞雲隔着紗帳,還安穩地靠在床頭。

他最後将一片裙子在手上攥一攥,繞回床前,“姑媽不要怕麻煩,既然不痛快,還是找個大夫瞧瞧的好。我們家裏一向都瞧宮裏的太醫,我請來給姑媽瞧瞧,順道開副滋補的方子姑媽吃。我瞧着,姑媽像是瘦了些。”

奚緞雲擡起胳膊,撩了鬓角一縷蓬發別在耳朵上,一味推脫,“用不着,哪有那樣精貴的?過兩日就好了。這時候來,吃過晚飯沒有?”

“還不曾。”奚甯托過杌凳,就在床邊坐着,兩手搭在膝上,擋住一片破窗的斜陽,“我也是才回府沒多久,今兒是靳大人當值,戶部一班堂官在核賬,我偷個空,回家瞧瞧桓兒。”

說着,他又輕擰兩道眉,“還是請個太醫瞧瞧,我看姑媽面色也不好,臉白白的,眼下是冬天,小病也拖成個大病。”

終于,奚緞雲叫他磨得沒法子,半垂了下巴,紅着臉将被子往上掣一掣,“不是病,就是、是身上來了。”

突如其來的岑寂中炸了個什麽,“砰”一聲,奚甯血直朝脖子上湧。他險些忘了,她還是個年紀尚輕軟綿綿的女人,現下提起來,腦子裏就有什麽跟着冒出來,拽也拽不回去。

他慢搦着眼從被子往上滑,裙子挂在龍門架上,那被子底下,大約就是條褲子,薄薄的,柔軟的,大概是紅的,倘或被日頭照一照,玲珑剔透,能瞧見白膩膩的皮肉……

熱騰騰的沉默中,奚甯将汗濕的手掌攥緊,垂下了腦袋,好像再看她一眼,都是亵渎聖學、亵渎詩書、亵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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