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玉樓春(六)“我親親你,行不行?”……
第50章.玉樓春(六)“我親親你,行不行?”……
星見的屋子就在月見隔壁, 月見因屋子被人占了,無處可去,便避走到這裏來。甫進屋, 兩個外場與姨娘丫頭正收拾案上的殘羹, 碗碟磕磕撞撞間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好像月見撫着鬓鬟,碰響了釵環。
踅進卧房, 見星見正貼在牆根兒聽觑,兩個眼一眨一眨的, 靈巧滑稽。月見笑一笑,捉裙往榻上坐,“有什麽好聽的?”
“聽桓大爺挨打啊!”星見一步三回頭地走來,揮揮繡絹,眼露失望,“他姑媽來, 好大的陣仗, 我瞧見手裏還捏着鞭子, 可我聽了老半晌, 沒聽見打,倒似聽見哭起來, 你說怪不怪?”
窗戶上暖融融的太陽, 罩了半張榻, 月見搦搦腰, 就似有煙塵袅袅從她身上飛舞起來,“有什麽怪的,人家姑媽教養他長大,聽見考得不好, 自然又氣又傷心,哭一哭有什麽不對?你少打聽別人的事兒,我倒要問問你,你這施大官人怎麽近些時少見來了?可別是你奉承得不好,得罪了他?他也是位揮金如土的爽快爺,你上點子心才好。”
“誰曉得他的?”星見掃掃裙,不以為意,“我上回問他,他只說在家用功,沒功夫往外跑。他沒功夫往外跑,桓大爺卻有功夫,見天往咱們這裏來,這朋友兩個,倒似唱反調一般。”
月見是風月中人,如何不懂?如今猜想,這奚桓必定是日日放縱,故意引這“綢襖”來管一管他,他好趁機與人互通心意。猜定了,面上不顯,舉盅吃茶,笑眼瞧星見鬼鬼祟祟地又側耳往那牆聽。
倏聞“噼裏啪啦”呼啦啦連着好幾聲,冷冰冰跌碎了些什麽,将星見的耳朵震了震。
是打了全套的鈞窯青釉茶具,花綢留心細數,一只六棱角的壺,配的六只纏枝紋鬥笠盅,脆了滿地。奚桓的灰靴就在滿地碎瓷片裏怒氣沖沖地游來游去,腳後跟嵌的墨翠投射出忽綠忽黑的光點,匆匆從這塊碎瓷片,滑到那塊碎瓷片。
花綢暗裏正點算得賠人多少錢,冷不防“啪”一聲,奚桓拍在案上,恨得兩眼通紅,咬得腮角發硬。花綢以為他要像匹狼一樣怒嗥,誰知他卻絞着滿眼的血絲歪出白森森的尖牙笑了笑,把那個名字在齒間磨了磨,“單煜晗……”
“你別沖動,”花綢忙拽他坐下,臉上淚漬已幹,空留淺淺的脂粉滑痕,殘破的,地下白皙的皮膚卻勢如一場新生,露出光彩,“你殿試還沒過呢,別惹出事來,給你爹添麻煩。”
香霧沉沉,太陽也有些沉沉的了。奚桓對眼瞧着,見她哭得頭發也有些蓬亂亂的,便擡手将幾縷發絞入她發髻裏,“你放心,我曉得道理。”奚桓點點頭,又伸出手将她擱在案上的手握住,“事情急不得,我只是急你在單家,終歸不好。”
“什麽不好,”花綢眨眨眼,粉腮微鼓,有些僝僽之色,“是我與單煜晗,有了夫妻之實,不清白了,所以不好?”
奚桓忙瞪來一眼,恨不能指天發誓的情狀,“我要是在意這個,就叫天打雷劈,殛殺我在這裏!”
說罷,軟語輕聲,眼露憐色将她望着。“我只是恐怕你在單家過得不好,倘或你過得樂呵呵的,我也就罷了,什麽都忍得。可你這一堆眼淚,不知是忍了多久才忍到今日來哭的,哭得我心也碎了。我得想個法子,先将你接回家去住,過後,再慢慢打算。”
太陽折射着花綢睫畔的淚光,急迫地閃一閃,“你別犯傻,我既然嫁了人,長輩在,丈夫在,就沒有回娘家久住的道理。別說久住,就是外頭也要說,嫁出去的姑娘,時常往娘家去,不成體統。我如今倒不怕人說,只是帶累了奚家與你姑奶奶,只恐人說你們家裏依勢仗貴,把嫁出去的姑娘又占着不放。我看單煜晗如今與我撕破臉,大約是不會顧忌你爹了,這事情,他占理,要是告到順天府,你爹你姑奶奶都要纏上官司。”
奚桓鼻翼輕輕一動,哼出個極為不恥的笑來,“你道他如今為何沒有了顧忌?我告訴你吧,只因戶部有個缺,爹沒給他,他心知就是與咱們做了親戚,爹也不會徇私賣他這個面子,他還有什麽可顧忌的?就是如此,我才要把你接回家來,一則,他哪日要是跟你動手,我又看不見,護不了你;二則,他這樣攀權附勢的人,終有一日,會與潘家父子同落,若是到時候牽連了你,就晚了;三則,爹與潘家父子如今已是在打擂臺了,單煜晗又有潘家父子有勾結,若你在他手上,只怕他脅你來要挾。因此你越早歸家越好。”
“說得輕便,”花綢将手蜷在他掌心裏,撇撇唇角,“如今他家太太對我出門屢生怨言,說好婦人家不該時常外出,偏偏我三五夕往外跑,不是回家就是訪友。今兒我往這裏來,她聽見,三攔五阻,罵了我好一頓。我想來也理虧,的确不該往這裏來的。何況如今要說回家住,她更不能答應。”
“既不該往這裏來,如何又來了呢?”奚桓明知故問地眨眨眼,将杌凳往她跟前拽一拽,握下她的手來,眼巴巴将人瞅着。
“你還好意思問我來?”花綢随手握起案上的竹鞭子拍一拍,把臉板了,眉稍挂起來,“我還沒問你,怎麽就考了個第二十名?你的文章我是知道的,再不濟,也不至于此,想來是你考試不用心的緣故!我那日就說,考前一日,還吃得醉醺醺的,下了場,那腦子自然就不清醒。我說你,你還不當回事!”
說話間,那睫毛上挂的點水星被悉數震落下來,被斜陽照返,落到他心上。他把腦袋湊過去,沒皮沒臉地笑一笑,“我算準了你今兒就得來,不枉我做文章時故意錯寫了兩個字。”
“什麽意思?”花綢杏眼圓睜,珠喉遏月,“你是故意考得這樣的?”
奚桓把腦袋在她眼皮子地下搖搖,又點點,弄得人糊塗了,方笑起來,“誰叫你心狠得很,又說要嫁人,嫁了人也不理我,真格擺出姑媽的架子來,叫我心裏十分沒了主意,我才想着試一試你心不心疼我,若還心疼我,我就咬死了不松嘴,随他世道如何禮教怎樣,只要你與我一條心,總會有法子。”
“若我不來呢?”
“若你不來……”奚桓把腦袋低落半合兒,倏地笑嘻嘻擡起來,“那我就再想想別的法子。”
花綢叫他逗弄一笑,笑過後,又把臉色耷下來,“你拿自個兒的前途做堵,裏頭才子雲雲衆多,你努力些也是命運造化險登科,何況你故意不努力。倘或落了第,又等三年,哪裏哭去?手來,真是活該要打你!”
說着執起竹鞭,在手上掰得彎一彎。奚桓佯作驚恐,把濃眉大眼擠得如臨大敵,踞蹐着伸出手去。花綢一手捉住他幾個指節,一手揮鞭,打得“啪”的響亮一聲,倒把她自己吓一跳。
她忙擱下鞭子來,搓一搓他的掌心細看,見頃刻便起了一條紅紅的細印子,自己又心疼,“你怎的不曉得躲?人打你,你就白受着?”
奚桓覺着手心裏的疼已叫她幾個指頭搓成了癢,歪着臉看她,反問:“你小時候也打我,怎麽從前不心疼,如今倒心疼起來了?”
問得花綢蛾眉半蹙,低回婉轉間,流露風情,“小孩子嘛,打打不妨事,你大了還打你,傷你的體面。”
“原來你拿個鞭子是來吓唬我的。”奚桓取笑取笑,花綢作勢要認真打,陡地被他反揿了手,摁在膝上,俯過臉來親在她嘴巴上,“我親親你,行不行?”
這一個親都親了,還問。那一個也是多此一舉地斜轉秋波,往簾子外頭窺一眼,“不好得,在人家家裏。”
奚桓也怕人闖進來,便翛然地揮揮袖,“那就不親了,回家再親。”話如此說,卻倏地又摁下去輕啄了一口,退開了腦袋,腳尖得意地将地上的碎瓷片掃一掃。
叮叮當當地像花綢竊細的笑聲,失而複得的高興蔓延在她臉上,如胭脂淡掃,紅杏枝頭籠曉月。她朝滿地碎片睃一眼,惋惜輕嘆,“瞧,把人家的東西都砸了,不知要賠多少銀子。”
“滿破二三十兩,不值什麽的。”奚桓左右撇一眼,腳尖掃出一條道,拉着她往外頭榻上坐,“既然來了,吃盅茶歇一歇,我一會兒送你回單家。”
花綢對面坐定,四下裏細細打量一番,連連咂舌,“我倒是平生第一回 往這地方來,恐怕此生也就這一回了,與咱們的閨閣繡房倒是沒兩樣,只是姑娘呢,怎麽不見?”
奚桓卻在想事情,倏地被她問回神來,“大約躲到外頭去了吧,一會兒我請她們來唱個曲兒你聽。”說着,他挪坐到她身邊去,“我有個主意能先将你安安穩穩接回家,還叫單家沒話說,只是你恐怕要受點苦,可忍得?”
她撫撫頭發,掬出一抹盈盈的目光,亮晶晶地望着他笑一笑,“什麽主意?你且說來聽聽。”
他附耳過去嘀咕一陣,但見花綢的笑顏寸寸盛開,往他膝上狠狠一拍,“好!這個主意好,這點子苦我吃得,又沒什麽要緊。”
“那你過幾日,就按我說的做,只是千萬小心,起了疹子千萬忍着別撓它,仔細日後留了疤,實在受不得,就用蜂蜜抹一抹,啊。等回家,三五日咱們就治好了,往後的事情,咱們再另想法子。”
花綢擡眼見其蔥倩湑湑的眼,有些莫名安心,她知道他說到就能做到,就是在身陷囹圄,他也能将她拉拽出來。來時的一點鹘突與不安,頃刻在他的笑容裏湮滅。
趁着時候尚早,奚桓又請回來月見雲見星見三人,吩咐了酒菜,擺得滿當當的油爆肚、鮮蝦、炖得軟爛的豬肉、蒸得白馥馥的鮮魚、另四樣時蔬,美其名曰先補償花綢将受之苦,關起門來,請三位執琴亮歌喉與花綢取樂。
花綢将姑娘們細瞧一遍,見那位月見生得海棠扶春,飛燕精神,不由将她多窺兩眼,又見其唇下也生了顆小痣,心裏倏地有些明白了,只把奚桓暗裏掐一掐。
歡歡喜喜鬧了個把時辰,奚桓又與月見招呼,“請将這裏的賬清一清,拿來我結銀子,另有上回許下你的頭面首飾,我現使北果往鋪子裏定下,請你到日子自個兒去取。”
見他這架勢,像是日後不大肯來了一般,那月見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癟下臉來,“不過是說笑幾句,不敢多要你什麽,你肯來走動,就是捧我的場面了。”
“我大約沒空閑……”
奚桓正說呢,花綢見他要傷人心,忙接過話去,“肯來的,往後場面應酬,多請姑娘照顧。”
月見這才有些高興起來,端端正正起身朝花綢福身致謝,衆人又說笑幾句,便散了局。趁着日近崦嵫,奚桓騎馬送花綢回單家,門前使北果騎馬往金鋪子裏去開銷應承的東西。
且說北果往金鋪裏來,照月見說下的樣子,定下了一支分心,兩個手镯并兩顆戒指,交付了定錢,往門口出來,偏巧在隔壁裁縫料子鋪門口瞧見個影子,十分眼熟,像是施兆庵,卻穿着件苎麻粗布直裰,頭上也未佩笄戴冠,單用條破麻帶子纏髻。
北果瞧着實在又不像,因此後頭歪着腦袋窺兩眼,疑慮半晌,終沒敢喊。
那人前頭抱着裁衣裳的板尺,紮着幾塊零碎布料樣子,穿着素麻衫,套棉布鞋,卻難掩宋玉之姿,朗月之色,不是施兆庵是誰?
這施兆庵不知才往哪裏應酬出來,臉上還有些酒酲輕微,鑽進織霞鋪裏換了身平頭衣裳,拿了裁剪的一應家夥事,雙腳走到盧家角門上時,酒已散盡。
門上有個小厮與他取笑,“喲,林布頭,你今兒來得早呀。”
施兆庵畢恭畢敬躬了腰身,與一般市井裏擅奉承的夥計沒個兩樣,臉堆着笑,不住拱手,“寬恕寬恕,今日鋪子裏新進了十來匹料子,師傅招呼着查檢結銀子,就耽誤住了。趕明日,鋪子裏剩下幾塊零碎料子,我拿來與你,你請人做雙鞋面子正好。”
那小厮見他省事,十分高興,往他肩頭拍一拍,“你小子,這麽會做買賣,往後少不得發財。快進去吧,我們太太并姨娘在屋裏等着你量尺寸呢,都等了半日了,仔細開罪你。”
“勞您費心。”
說話兒,小厮使了個人領着他進去,到二門上,又換了個婆子領着往韞倩屋裏去。
甫進屋,見富貴雲煙堆的一間屋子,寶榻珠簾,金瓶插花,除了丫鬟,還有兩個婦人,一位是盧正元的二房小妾,只喊她巧鳳,四十多的年紀,陪坐在榻上。
因頭裏與施兆庵定下過一件比甲,巧鳳眼下又說要添花樣子,“我那件棗紅的比甲,也不知你師傅做出來沒有,若還來得及,你回去告訴他,給我添個藍鑲滾的邊,單一樣顏色,太不經看了些。”
施兆庵朝韞倩滑過一眼,笑走到巧鳳跟前來,“二娘若要添顏色,棗紅的或配白的、或配妃色的好看,藍的沖了顏色,反倒不打眼了。”
這人即便是粗布麻衣亦難掩其良玉之姿,兀突突立在巧鳳眼前,把她個半老徐娘也瞧臊了,眼角勾勒出好些細紋,有些不好意思地帕子捂着半張臉與他飛眼,“別瞧你年輕,倒是跟你師傅一樣,比女人家還懂這些花樣。罷了,我且聽你一遭,不好看,擰下你的耳朵來!”
說罷回嗔作喜辭出去。
卻有另一位年近三十的婦人,是第四房小妾翠煙,也說要裁件新裙子,挺着腰使施兆庵量,施兆庵硬着頭皮,上半身後仰得八丈遠,用一條細帶子圍了她的腰,牽在案上用板尺比一比,“二尺二。”
“呸、放你娘的屁!”翠煙不服,臊得啐他臉上,“前兒我做汗巾子才量下來,一尺八的腰,偏你給我量出個二尺二來,我瞧你是睜眼瞎!”
“是是是、小的看錯了小的看錯了!”施兆庵還算敏捷,忙捏着袖抹把臉,胡亂重量一遍哄她,“一尺八。”
“這才對了,得,叫你師傅給我裁條交窬的,顏色嘛就要我上回選中的兩樣,謝謝你,一會兒我打發人賞果子你吃,不叫你白辛苦。”說着也飛了他一眼,扭頭與韞倩招呼,“我先去,你的衣裳慢慢量。”
“嗳,”韞倩殷切切下榻送到門外頭,并無半點正頭夫人的拿喬,“明早上我上你屋裏一道吃早飯啊。”
稍稍款送後,韞倩旋裙回來,朝蓮心遞了個眼色,蓮心領會,捧着繡繃搬了跟杌凳坐在門口哨探。
好在那盧正元自從刮賴上櫻九後,不大往這屋裏來,上月初六,韞倩索性使家下人另收拾出三間遠遠的屋子來與櫻九住,又撥了兩個丫頭去伺候,如此更得了清淨,三朝五夕不見盧正元,松快得她杏豔潤煙,日子倒自在起來。
眼前有蓮心把風,韞倩便使施兆庵榻上坐,搬來爐子瀹茶與他吃,一手扇爐子,一手撐着下颌笑盈盈地盯着他瞧,瞧得兩個人都有些面烘雲霞,映着火光,好不鮮量。
盯着盯着,忙摸出條絹子來為他擦方才翠煙啐的唾沫星子,擦得蛾眉緊蹙,“十分為難你,好好一個富貴公子,為了來瞧我,還要扮作個小裁縫,處處受人奚落。你倒好,樣子裝得還像,不露一點怯。”
施兆庵看她今日所穿湖色绉紗對襟褂子,湘色的绉紗裙,便笑一笑,“你今日這身顏色襯得人春雲出岫一般,十分好看。”說得韞倩含羞垂視自身,他又笑,“瞧,這小裁縫也不是白裝的,又新學了門手藝,只怕再過個把月,我還能親手裁件衣裳你穿。日後倘或祖上無福,家中敗落了,我也不至于窮得沒飯吃,還有門手藝傍身。”
聞言,韞倩先是噗嗤發笑,心裏比蜜還甜,目光如絲地惋嘆,“只怕為了我,耽誤你的學業。那織霞鋪的掌櫃,可有多說你什麽了?”
“他何曾敢說我什麽?我給他銀子裝他徒弟,他裝瞎子啞巴的師傅,大家心知肚明不言語就好。”
說話已水滾連波,韞倩瀹了一壺,倒出一盅與他,“殿試出來,是要在何處為官?”
施兆庵呷了茶,見她要搬爐子,只怕燙着她,忙自己動手擱在榻下頭,“我來,你坐。按制大約還是在翰林院當職,但我父親有意叫我去通政司歷練。”
“要做了官……”韞倩撐着下颌,目似秋水般蕩起憂悒,“想必不多久就要為你定親,可看好哪家的小姐了?有些小姐我做姑娘時倒是席面上見過,或許還說過幾句話,是哪家的你說出來,我或者還知道些相貌品行。”
門外篩進來和軟的風,吹得心動如煙,隔着朦朦的茶氣,施兆庵斜望一眼蓮心的背影,陡地撐案過去親在她腮上,眼似星辰盯着她緩緩落回坐去,“我母親病中,暫且沒精力過問我的婚事,我父親也不急,你倒先替我急起來。”
韞倩被茶氣朦胧罩着的臉如煙籠芍藥,霧斂芙蓉,“我不是為你急,不過想着試試你,也不知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見她桃腮微澀,難得一見的羞意,施兆庵不由心神蕩漾,牽着她的手坐到他這邊來,順勢環住她的腰,貼近了,鼻尖在她臉頰上輕蹭。
誰知剛碰上,韞倩便打個冷顫,腦子想起盧正元在她身上作孽的情形,一幀一幀,眼前是一張橫肉滿布的臉,伴着一陣獸嗥一樣的笑聲,她渾身哆嗦起來。
見狀,施兆庵攬緊她的腰,往懷裏兜一兜,“怎麽了?”
這一晃,韞倩噩夢初醒,瞥眼望他一望,心裏漸漸平息下來,牽開嘴角牽強地笑一笑,“哪裏來陣風,吹得人忽然寒噤噤的。”
施兆庵暗裏猜測緣故,又回想起前有一回親她,她雖不推,卻也是渾身有些發顫。他那時還只當是她的羞态,不曾細想,眼下思來,只怕是盧正元有些龌龊手段,才吓得她這樣。
如此便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将她抱在懷裏,也不親了,只抓起她的手溫柔地捏一捏,“我不曾說過假話,家中還沒有為我定親的打算,若有,我一定先來告訴你。我如今也還不想娶妻……”
說完,他酽酽望進她眼中,像是還有一腔話不能開口。韞倩的心忽然被他看得平靜如水,方才那些返照的噩夢一霎被春風拂遠。
她主動捧起他的臉,輕輕把雙唇貼上他的雙唇,抿一抿,松開了,鼻尖架着他的鼻尖,“五月十五盧正元要往城東去掃墳,在那邊別院裏歇兩日,我借故稱病不去,你到時候來。”
施兆庵聽懂了她的暗示,把黏糊糊的目光移到她的唇上,倏離倏合地用嘴巴蹭着,“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一定來。”
有濡濕的咂摸聲漸阗靜室,伴着糜糜的丁香,将要憾下來整片旖旎的天色。夜,就在情人離離合合的唇舌間籠來了。
書案上點着三盞金蓮燈,燈芯長長地歪墜下來,火焰漸漸明滅,光也暗淡,像行将就木的少女,奄奄一息,照不明紙的字。
奚甯卻毫無擦覺,只把腰一點點埋下去,還是奚桓瞧不過眼,走上前來咔擦幾聲剪了燈芯,火舌适才重新躍起,明室靜瓦外,落起了細細春雨。
“爹叫兒子來,是有什麽吩咐?”淅瀝瀝雨聲催得奚桓有些困倦,又久等不到他問話,只好先問他。
奚甯穿着鵝黃的素羅圓領袍,欹斜在椅背上,将信箋遞與他看,“你瞧瞧,河南布政司一位我的同科遞來的信。登封自秋末就開始下雪,下到上個月才止,打了許多田地糧食,眼下秧苗又剛插下去,到早秋裏收成,還有好幾個月的饑荒要打。布政使竟然連同府縣各級衙門與行市上的糧商勾結,哄擡糧價謀取暴利,要不是我這位做經歷官的同科偷偷寫信告我,登封多少百姓,豈不是要為着這點天價糧食弄得財破家亡?”
這廂說着,奚桓已細細将信看完,擱回案上,“河南布政使是惠德十年通政司趙承舉薦的,這趙承又是潘懋的人,難怪爹這位同科不敢上奏朝廷,只敢偷偷給爹寫信。”
“他們在地方上下一氣,若大張旗鼓派都察院的監察史下去查,大約也查不出什麽實證來。”
奚甯嘆口氣,端正起身,“我叫你來,是為着你推舉的那個周乾。眼下就要殿試,我想着等他殿試出來,在戶部河南清吏司安插他個小小校檢之職,陪同主事往登封彙錄災情所需糧食,趁機查出登封洛陽等地官商勾結、謀財亂政的證據。他是官場新人,人不大會把他放在眼裏,正好便宜,況且又是商賈大家的出身,生意場上的事,多少知道一些,與那些糧商,也好打交道。我想了想,他倒比都察院的人更合适些,只是小小不入流的校檢,怕他瞧不上。”
“兒子明白了。”奚桓點頭領命,“等過幾日殿試出來,兒子就與他說一說,爹放心,該如何說我心裏有數。他也不是那等好高骛遠之人,依我看,他倒不願意到翰林院裏做談經論道的閑官,是想有個作為的,必定肯答應。”
“年輕人,不好高骛遠自然是好。”奚甯笑點着頭,忽然又把眼冷掃在他身上,“說你懂事,你倒也懂事,說你不懂事,你也能将人氣得半死。我問你,為何這回會試,只考了個二十名?叫我這張臉,在朝中險些沒地方擱。”
奚桓料到躲不過這一節,早備着一籮筐的謊,“鄉試兒子奪魁,實屬僥幸,會試舉全國之才京師會考,兒子與舉國賢才相争,落了點下風,也屬人之常情嘛。”
“少糊弄我,連家那小兒,怎麽還考到你前頭去了?”
“人家時來運轉嘛。”奚桓忙笑,走到書案前三兩下研出磨,蘸了筆遞與他,輕巧轉了談鋒,“爹少不得要回個信與您這位同科,叫他屆時照拂周乾一二,周乾畢竟初涉官場,只怕言行沖動,反壞了事。”
“要你說?”奚甯接過筆來,鋪開信箋,筆頭朝上将他點一點,“我不追究你什麽原因,若說為着玩耽誤學業,我是不信的。若是為着別的什麽,你醒着神兒,多大的事情,也沒有投身報國要緊。”
奚桓忙不疊将頭搗蒜似的點着,低頭是信紙上瞬息萬變的朝局,擡頭是一輪窗外明月光,潺湲地流淌在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