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二協劍

為了招待兩位遠道而來的同門,宋均還特意請教了鄧飏,在東市買到了廣受好評的醬肉、煎魚、蜜火腿并雞粥等。

肥雞一只,脯肉去皮細刮,雞架熬湯,加細米粉、火腿屑、松子肉,搗碎與雞湯同炖,起鍋放蔥、姜,澆雞油。香味飄出多遠,買粥的隊伍就排了多長,鮮美得叫人能把舌頭也吞下肚。

宋均道:“市樓還沒五更鳴鐘,我就在東市外等着了,買這家忒也麻煩。”

晏然笑得不好意思:“多謝均哥招待。”

穆濟河則毫不拘束,奚落道:“你到望都城,不就是為了照顧先生生活起居,怎麽粥啊米面饅頭啊還買的少麽?你該自己動手下廚,以表孝順。”

穆濟河将運送板車時那身勞工短衣換下,穿上沈育的素袍長衫,頓時搖身變成一位翩翩公子。一衆人裏數穆濟河身材最為魁偉,也只有沈育身高與他接近,可以借借衣衫。

聊起在望都城的見聞,沈育每天都陪着聽學,只有宋均說得出個一二。

晏然道:“育哥兒說說宮裏的事呗,叫我也開開眼界。”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文人也講究見多識廣,否則晏然也不會跟着北上到王城。晏然是南州人士,與宋均一樣慕名拜入沈門,只是他運氣不太好,抵達當日沈矜正好外出,門僮也沒有解釋清楚,叫晏然以為沈師不願收他,硬是在芙蓉巷沈府門外站了一天一夜。

時值隆冬,凜風飛雨,割面如刀,次日清晨沈師歸府,立在他宅門外的晏然已半截身子被冷雨凍住,呼吸都不帶一絲熱氣,差點沒救回來。

沈矜後來說:“寒冬臘月,衣服裏縫的都是蘆花,是個可憐人家的孩子。”因此也格外疼愛晏然。

正因飽嘗出身之苦,想通過讀書出人頭地的心情,晏然比學塾裏任何人都強烈。門生裏并非沒有貧家子,卻着實無人懷抱着不入沈門毋寧凍死的決心。晏然就是一株野草,雖然低賤,卻能頑強突破一切阻礙,沒有人不喜歡他。

沈育也對晏然有求必應:“宮裏,唔,無甚有趣,泰半都是太監閹人。皇帝身體不行,深居臺閣。”

“你不如叫他講講太子,”宋均起哄道,“那他話可多了。”

梁珩已經臭名遠揚了,晏然也略知一二:“就是那個氣走了崔、馬、謝三位先生的太子珩?”

沈育早知外人對梁珩的評價,實在不想多說。宋均卻不放過他:“人家可沒有氣走咱先生。不僅如此,還把先生和陪讀栓得死死的。嘿,晏然,你以後入朝為官,可別小瞧了這位太子爺。”

Advertisement

晏然覺得好笑,驚訝道:“他頗有些手段麽?聽說皇家子弟從小學習帝王術,慣會籠絡人心,育哥兒你可仔細着別給人騙去。”

沈育一言不發,将粥碗放下。穆濟河瞧得明明白白,知他不願繼續這個話題。

“晏兒,”穆濟河道,“吃好了嗎?”

晏然這才意猶未盡地咽下碟裏最後一片蜜火腿,穆濟河又将自己的火腿碟子推給他,罷了對沈育說:“我還給你帶了件東西。”

他起身回屋裏,取來一根三尺長棍,放在食案上,沈育解開外包的布條,露出皮質劍鞘。

“你的劍。”穆濟河說。

抽出劍鋒,精鐵在沈育眉間亮起一道寒芒。劍身狹長,中部約有一指寬的镂空,兩邊鋒刃只有首尾相接,因此得名“二協”,寓兩鋒相協之意。

此劍乃是穆濟河的師父贈與沈育。穆濟河跟随一江湖游俠學刀劍藝,那俠客看中沈育資質,欲收他為徒未果,轉而以佩劍相贈。

“那家夥成日裏同我唏噓,說若是你做了他徒弟,身手早就能超過我,”穆濟河一巴掌拍得沈育臉埋進粥碗,“我說那不能,若是你轉而學武,那我做文章的手藝想必就能超過你,無論如何,我總能勝你一項。如何,同我比試比試?聽說你到了王城便耽于安樂,身手若是遲鈍了,這可是能勝你的難得機會。”

東院,木香藤花已凋盡,餘半禿不禿的藤條纏繞木架。穆濟河倒拿一把笤帚,與手握長劍的沈育分峙兩側。

沈育劍未出鞘,皮鞘搭扣連着劍柄,鐵柄冰涼的質感讓他有些不适應。

“筆杆子使多了,劍都不會拿了罷!”穆濟河不給他機會,搶攻上前,笤帚的竹竿直取沈育胸膛空門。

一聲悶響,竹竿被皮鞘架住。

“世間最要提防的,”沈育看着近在咫尺的穆濟河的雙眼,游刃有餘地笑道,“不就是武人執筆,文人耍劍?”

“好!”

穆濟河大喝吐息,化劈為刺,竹竿點向沈育周身空當,皮鞘則迅疾如殘影分別抵擋。穆濟河年十五能抗鼎,方及弱冠能倒把垂楊柳,力氣之大非常人所及,一陣猛攻逼得沈育退至牆角。

忽而皮鞘如靈蛇纏繞,旋過竹竿,擊中穆濟河肩頭,被他側身讓過,二人處位互換。

晏然與宋均在檐下嗑瓜子看比武,不亦樂乎。

宋均道:“育哥兒畢竟沒有正經學過,怕還是要差點。”

晏然卻拆臺道:“那不見得,所謂以逸待勞、好整以暇,穆濟河昨晚一宿沒睡,今兒精神頭可不行。”

沈育哈哈大笑,飛身蹬上圍牆,借勢飛鞘下斬,穆濟河連連後退,大呼:“小爺不睡是為了什麽?昨個兒黑店要沒小爺守夜,你能睡好覺?晏兒!不能忘恩負義!”

晏然叫道:“我偏要說!你只是一宿沒睡,我可是好些天合不了眼!夜夜被你趕豬似的呼嚕吵醒!”

穆濟河一面與晏然吵嘴,一面尚能應付沈育的攻勢,如此你來我往拆了十來招,木香藤搖搖欲墜的葉子被他倆震得漫天亂飛。

末了,沈育收勢,自願認輸。

“為啥呀,”晏然摳摳壇底,摳出最後兩枚瓜子,“我瞧着一招一式有模有樣,還沒分出勝負呢。”

沈育便給他看握劍的右手,虎口已經震裂了,劍柄糊了一灘血。

一力降十會,穆濟河蠻力驚人,已鮮有敵手。他那俠客師父也是看重此項資質,才收一白面書生為徒。

“怎麽樣,”穆濟河與晏然并排而坐,攬他肩膀,“還不賴吧?”

晏然正要習慣性諷刺幾句,忽然察覺到穆濟河搭在他肩上的手隐隐打顫,恐是脫力的征兆,登時忍不住多看兩眼,對沈育的武力有了新的評估。

然而沈育這廂卻很煩惱,右手震裂,執筆寫字多少會不方便。梁珩前些日子還誇過他寫字好看。

“你能別一天到晚念叨殿下麽?”宋均翻他一個白眼。

日過中天,沈矜下課返回家中,穆濟河與晏然分別給他請安。

穆濟河是個渾小子,學文不積極,學武半罐水,沈矜慣來以敲打為主。對待晏然,則愛護宛如另一個親兒子,連沈育都要往後站。

一家人吃過晚飯,晏然陪沈矜飲茶話閑,沈育被沈矜使喚跑腿——

“石頭給殿下送過去,記了一整天了,心都不在書房。”

“您說他學得好才送,”沈育笑道,“怎麽不賣賣關子?”

“我還有這閑工夫?”沈矜說,“再不給送去,人家都要親自來請山神了。”

随穆濟河一道運送山神眼的仆人重新裝車,披上布蓋。臨走前,沈育又聽得沈矜喃喃自語:“不是什麽稀世珍寶,嘴上說法再多,也不過是一點心意,那位不見得會領情啊……”

夜露寒涼,月華如水,蓄了一方大湖泊的儲宮較之王城別處更早入秋,涼意襲人。

夜晚,梁珩已睡下,由信州 負責接收山石入庫。

即使梁珩不在跟前,信州行事也挑不出錯來。

“辛苦了。”沈育說。

“為殿下做事,”信州謙卑道,“不說辛苦。”

他不與沈育對視,轉頭吩咐小黃門推走板車。

“沈育!!”

聽得這聲,沈育與信州同時傻眼。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廊庑下,梁珩穿件裏衣就飛奔出來,趿一雙木屐踢踢踏踏,跑到近前,一個虎撲抱住山石。

“殿下!”信州着急,“怎麽不披件外衫?”

梁珩此時滿心滿眼都是他的石頭,掀了布蓋:“哇……”

寝殿外寬闊的庭院,月色流銀般傾瀉在石皮,一眼之大的寶石散發柔和光芒,映照琉璃檐、白玉階,熠熠生輝。

盡管沈矜不認為是稀世珍品,眼下梁珩卻愛不釋手。

搬運的小黃門們也頗為震撼。

“哇!”梁珩喪失語言能力,抱着山石貼上去,還沒貼嚴實,被人掐着肩膀拖開。

入秋之際最易着涼,穿件單衣抱塊冰石頭可還得了。

沈育将人抓過來,解了外袍給他披上。

“謝謝你沈育,”梁珩眼淚汪汪,“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比延陵和連轸靠譜多了!他倆整那玉碑,上次去瞧把我腳都磕腫了。”

“不客氣,”沈育彬彬有禮道,“是我爹送你的,不是我。并且,殿下,壽辰将近,您不好好穿衣服,小心樂極生悲,着涼去不了宴會。”

沈育給他系上袍帶,梁珩的腰也很細,不是晏然那種吃不飽穿不暖、焉噠噠的細,他露在領口外的皮膚象牙似的瑩潤,披散的烏發委地如流瀑。這是玉籠子裏養大,嬌貴的金絲雀。

梁珩一把抓住沈育的手,充滿激情:“沒問題!”

痛得沈育倒抽一口氣。

“你手怎麽了?”梁珩這才發現沈育虎口有道傷。

“沒怎麽。”沈育抽出手,夜幕下梁珩眼神明淨,雙眉翠色。

沈育轉而用右手拍拍他的臉:“去睡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