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城門別
東方晨曦初露,梁珩仍在沉睡。半夜起來喝過一次藥,發了汗,臉色已好得多。沈育整夜守在他身邊,把他踹歪的被子重新蓋好,耐心之罕見,若是宋均在此,一定大呼稀奇。
“您這就回去了?”信州也徹夜守在殿外。值夜的原另有其人,但涉及到梁珩的事,信州總是格外仔細。
“殿下尚未醒轉,”沈育理好衣袍皺褶,眼下兩片陰影,“一漏刻後還有一道藥?”
“我會記得時辰。”信州送沈育離開。
回到沈府,門僮還在瞌睡,不料跨進穿堂,就見沈矜端坐上位,兩旁宋均、晏然與穆濟河,三方會審。
“兒子,”沈矜語氣嚴肅,“你可知錯?”
沈育:“……”
“臨陣脫逃,此其一也。夜不歸宿,此其二也。”宋均豎起兩根手指。
“育哥兒,你昨晚上哪兒去了?”晏然好奇得很。
“哎,”穆濟河搔搔後腦勺,“我說怎麽昨天在解绫館看到一個挺像沈育的背影。”
沈育馬上道:“你又去解绫館了?”
昨夜皇帝生辰,舉城同樂,南軍随同宮廷黃門使,挨家挨戶派發喜錢,真金白銀的,足夠普通人家吃上半年油水。東西市也熱鬧非凡,諸如陳玉堂、解绫館這樣的地方,更是張燈結彩,大搞宴席。
宋均:“不許打岔,老實交代!”
“陪睡去了。”沈育果然老實交代。
“哎!”穆濟河大叫,“我就說解绫館那人定是你了,鄧飏還不信!陪皇帝吃飯哪有陪姑娘吃飯香!”
沈育又馬上反應道:“你還和鄧飏一起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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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度端正點!”宋均呵斥,繼而轉臉痛不欲生地對沈矜說,“先生,小師弟也到年紀了,做出這等尋花問柳的事來,是我這個做大哥的照看不周,要請家法,就請連弟子也一并罰了吧!”
沈育:“…………”
晏然羨慕地說:“育哥兒,做男人的滋味好麽?唉,你看我這樣兒的,有姑娘看得上麽?”
沈育一宿沒合眼,困得快站着睡去了,被七嘴八舌吵得頭暈,怒道:“陪的太子睡覺,別瞎猜。”
堂上靜默數息。
宋均:“先、先生,這斷袖之癖那我确實是沒想到啊……”
沈育扭頭就走。
回屋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洗了把臉,恢複了些許精神。
院裏一衆人正圍坐品嘗昨夜沈矜帶回的宮廷糕點。漆木桌案上,插屏裏是新折的幾支桂花,清氣滿園。
沈育走去同席入座。晏然沖他笑笑:“我們要回啦。”
木香藤的落葉飄在桌面,沈矜嘆着氣以袖拭去。
“這麽快?”沈育驚訝。
“家裏只有母親一個人,年紀大了,操持勞務多不方便,”晏然也很遺憾,“不過能到望都城長長見識,我已很高興了。只盼望将來能把母親也一起接到這座天下王城,有福同享。”
他家本是南州人士,為了念書方便,舉家搬遷到汝陽郡。晏然年少失孤,是母親一手将他拉扯大,靠着給富裕人家做短工,賺些今日有明日沒的散錢,貧養出來的兒子個頭小小、身板瘦弱。
直到後來得了沈矜接濟,才稍有好轉,可惜母親操勞半生,如今身子骨已不能支撐。
“我陪你去買些土産帶回家吧,”沈育建議,“給伯母嘗嘗。”
晏然便從袖袋裏掏出一物,笑道:“王城土産,可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那是一只紅色錦緞繡金魚的錢袋,正面又繡上篆體的“壽”字。俨然正是昨夜裏皇帝分發的喜錢。
沈府也得了一份,大家自然是留給晏然。
午時過,吃了飯,晏然與穆濟河收拾行囊,一行人送至家門口。
“先生就別出門了,”穆濟河這不羁子,面對沈矜卻是十分恭順,“育哥兒均哥送送就得了。”
“回到塾裏,勿忘日日用功。”沈矜放心不下,一再叮囑。
“知道了,”晏然笑道,“弟子謹記,定督促同窗們囊螢映雪、懸梁刺股,絕不懈怠。育哥兒赴望都城前,可是把雞毛撣子傳到了我手上。”
衆人都樂了。
霸城門外,還有十裏長亭,穆濟河卻無論如何不讓再跟了。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回去吧,又不是以後都見不到了。沈育,別忘了這個。”他拍一拍側腰,暗示地擠擠眼。
手執筆,腰挂劍。
沈育笑:“知道了。”
兩人一高一矮、一寬一瘦的背影并肩走上官道。穆濟河總想要拉着晏然靠向自己,被掙開,又拉近。
秋風吹焉了北邊的綠葉,南邊的楓榉還茂盛。一路向西向南,尚有大好景色,層林盡染霜天朗闊,群峰峻峭河川呼嘯。
“歸家的路總是很美的。”宋均悵然若失。
“總有一天要回去。”沈育與他返回望都,高聳的霸城門在晴朗雲霄下注視着他們。
梁珩病着這幾日,放他休沐是萬萬不可能的,沈矜依舊每日攜功課造訪,比當學生的可勤奮多了。
而梁珩,雖病恹恹的,竟也沒有意見,反倒比從前更老實,有時沈矜還沒來,他已在書房等着。
沈矜到了後,整理書案上的卷冊:“我看看,今日該講哪裏了?”
“昨日已講完《少儀》,今日該講《典禮》。”梁珩說完,發現沈矜與沈育都看着自己,馬上又很緊張。
“不、不對嗎?”
“對的,”沈矜笑道,“殿下記性好。”
接着抽背裏仁。
“人之過也,各于其堂,觀過,斯知仁矣。君子常失于厚,小人常失于薄……”
梁珩也一字不差背完了。
事後連沈育也忍不住嘀咕:“怎麽跟轉性了似的。”
沈矜倒是樂見其成,反而給沈育舉例說明:“人有時就是這樣,遇上機緣巧合,一夜之間就有了變化。你看咱們塾裏陳家那小子,不也是雨天被雷劈後,豁然開竅。”
那能一樣嗎?沈育無語。
天氣轉涼,書房旁栽種的紫海榴開遍,暗香浮動。梁珩趴在窗下練字,沈育寫一個,他照着摹一個。
沈矜的字更具風骨,但梁珩不敢同沈矜耍賴。
“你為什麽能寫出這麽利的筆鋒?”梁珩大為不滿,“你的筆借我使使。”
換了筆又不換手,自然是該什麽樣還什麽樣。
梁珩的字也不能說不好,只是筆畫圓潤,沒有鋒利的棱角,寫不出氣勢,他自己不滿意。
沈育陪他練,想練多久練多久。與從前那個嫌棄陪太子攻書浪費時日的自己判若兩人。
“沈育,”梁珩突發奇想,“以後你來幫我寫文書吧,做我的筆吏。”
沈育一愣。
“怎麽樣?”梁珩得不到他回答,催促道。
沈育一陣心跳如擂,有什麽話就要脫口而出,最後關頭卻止住了。
“你好好練字吧,”他嘲笑道,“難道以後什麽都找別人代寫?”
“不找別人,就找你。”梁珩也笑,眼神又恢複到毫無陰霾的明亮。沈育總是被他打敗。
梁珩埋頭摹起字來,寫了一個“珩”,又寫了一個“育”。
“你們學塾裏的門生,個個都寫得一手好字麽?”
“也不一定,你想認識,我可以介紹給你。”
“嗯……聽上去不錯。”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接着話。
秋蟲爬上窗棂,庭院漏刻淌下細細的水聲。
待到梁珩痊愈,能出門了,沈育便履行約定,協同他一道前往西市書肆的聚會。
多日悶在宮裏,都快長草了,梁珩沒有帶上信州,免得他在耳邊老媽子似地不停叮囑念叨。
東西市梁珩比沈育熟門熟路,一路撒下大筆銀錢,買些有的沒的,全給沈育拎。一旦精神好轉,梁珩簡直動如脫兔,到了撒手沒的地步,沈育一手拎東西一手還得時不時拽下梁珩後領子,把人從攤位前拉回來。
到了書肆前,梁珩朝鋪子裏張望一眼,裏面盡是堆積如山的書冊,便有些意興闌珊:“你們都在這種地方聚會嗎?”
沈育立時警覺:“怎麽?”
“唔……”梁珩不說話,但俨然是吃喝玩樂正在興頭上,對讀書清談失去了興趣。
“咦?”
梁珩餘光瞥見一影子:“那不是延陵嗎?”
段延陵和連轸,由于不來儲宮探病,梁珩已單方面決定将兩人貶谪出京。
“我去和延陵說會兒話,一會兒回來找你!”梁珩跳将起來,不待沈育拽他後領,人已飛出去老遠。
別說什麽一會兒就回來,只見梁珩七拐八繞,瞬時就消失在沈育視野中。
秋風蕭瑟。
書肆老板出來迎接沈育:“一個人買這麽多東西啊?阿嚏——阿嚏——”
宋均、鄧飏與崔季已在後院高談闊論,就朝廷對北晁的态度發表意見。老板耳朵裏塞着絮團,将沈育領進去。
崔季:“你看待問題太片面了,北晁固然軍事強大,但自身存在許多不穩定因素,舉個典型例子,太子乃一國之本,北晁連自己的太子都能舍棄,可見政/治上有許多不成熟的地方。追随皇帝與追随太子的兩派,必起紛争。”
鄧飏:“說得好像咱們太子就很靠譜似的。”
宋均注意到沈育臉色難看:“誰惹你生氣了?”
沈育冷笑,對鄧飏說:“不僅不靠譜,還不守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