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北寺獄
“碰巧發現了我,就該好好利用這件事。”
信州斂眉一笑。謙遜只是一張人皮,披得久了,終于露出那顆七竅玲珑心。
“拔掉明面上的釘子,讓對手補上一顆自己無法掌握的暗棋,參贊大人,這可不是聰明人的選擇。”
沈育不為所動道:“明棋也好,暗棋也罷,都不應該留在殿下身邊。”
信州嘆息道:“不應該留在殿下身邊的,是您才對啊。天下四師前仆後繼,仇公趕走一個又一個,也攔不住沈公成為殿下的老師。他最畏懼的,就是皇位交到一個耳聰目明的人手中。甚至為了達到玩弄當權者于鼓掌的目的,不惜舍棄殿下,另尋傀儡。殿下是我已決定終生侍奉的主子,我不願看他被仇公斬落馬下,寧可他一輩子做個快樂的颟顸之君。從這一點上講,參贊大人,我也很看不慣您。”
日頭升上中天,天光無差別地照耀進偏僻的東闾裏。
茅草屋頂将光影切割分明,信州的神情隐藏在陰暗中,語氣依然輕緩,對沈育說:“參贊大人不信任我,也情有可原。信任一個人,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只是株微不足道的野草,不敢勞煩參贊。然而打草只怕驚蛇,參贊大人一心為殿下祓除奸人,只怕驚擾了比毒蛇更陰險的仇公,反而陷殿下于危機。如此二者,唯有請參贊自行選擇,區區在下,絕不多嘴。”
出了茅草房,明亮的日光曬在老夫妻身上,那皺褶難複的面孔,不知藏了多少滄桑。
憑信州的薪俸,即使不能走出東闾裏,也不必叫父母委屈在這小小破廬中。多年不能搬家,乃是仇致遠掌控下屬的手段罷了。
“這就走啦?”老母拉着信州袖子,扶腰站起來,“我兒,這是你的朋友吧,家裏簡陋,招待不周,實在對不住啊。”
“我哪高攀得上貴人。”信州笑笑,與沈育同出門去。
“不論參贊信與不信,我已全數交代。盡管咱們相看兩厭,卻不得不為了殿下,裝作若無其事。”
信州柔和地說:“與厭惡的人好好相處,也不失為一件趣事。您說對嗎?”
仇致遠究竟有多大的能力?
與信州的一席話,直讓沈育回憶起牛園春宴、桃林屠殺時的惡寒。
最近他總是早出晚歸,讓宋均和沈矜都挺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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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什麽呢?”一日,宋均問道,“最近總不見你人,還有什麽要瞞着你師哥我的嗎?”
收集證據的事,只有梁珩與段延陵知道,沈育本不打算将家人牽扯進來。但宋均既然問起,他也不好扯謊,便支吾其詞,打算敷衍了事。
沈矜看了兒子一眼,在竹簡上添了一筆,頭也不擡道:“見好就收,過猶不及。”
沈育一愣。
仇千裏的手書,最多辦了他與汝陽郡守路甲兩人,更關乎厲害的始興太守與仇致遠,卻隐藏起來不露馬腳。沈育為了得到切實證據,這幾日頻繁“經過”返都述職的官員府邸,有時沿着馳道從南城門走到北城門,又從北走回南,為了觀察仇致遠府。然而從不見他與仇千裏來往,仿佛是毫無關聯的兩個權臣與小官。
段延陵也曾催促過他行動。一來不知仇千裏發現丢失信件沒有,如果給他時間采取措施,信件能發揮的作用就很小了,二來路甲述職快要結束,即将返回汝陽郡,如不能抓個現行,對簿公堂,恐怕被人從中攪局。
但與徐酬、仇致遠相比,路甲實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蝦米,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就在沈育再次“散步”經過仇府南門,那片桃林又圍上了錦緞籬笆。紅花,粉繡,金陽,四月芳菲爛漫。
然而美景之下,沈育知道,離仇千裏殺人助興的時間不遠了。
哪怕不久前才逃走了兩只“小羊”,哪怕丢失了秘密書信,也攔不住瘋病在仇千裏骨髓裏作祟,叫嚣着用新鮮血液緩解他扭曲的愛好與饑渴。
若非他如此“與衆不同”,仇致遠也不會在當年那些男孩中,獨獨挑中他,培養成心腹手下。
那封書信就在這時候,出現在廷尉霍良面前。當日廷尉造訪仇千裏府,免去了桃林又一次血光之災,并在東苑谷倉裏搜出錢箱數百,箱中金銀銅錢堆積如賤米,放的時間太久,有的穿繩都已腐爛。
具體數目,大約是小小一個園囿丞,十輩子的俸祿總計。平日裏仇千裏與牛祿鬥富,百官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知他們上頭有人養着。
如今貪腐的證據都遞到了廷尉處,立刻便派出親使前往汝陽,核查公賬。
仍在望都城逗留的郡守路甲,得知消息,一根井繩吊死在驿站。傳聞廷尉手下趕到時,只剩陪同路甲押送巨資進城的車隊,因為無人安排,正在院裏聚衆嗑瓜子。
路甲死無對證,仇千裏當日下北寺獄,押後待審。
為着此事,望都城傳得沸沸揚揚,多出不少小道消息。人人都樂意瞧熱鬧,尤其當其中還牽涉了貴賤恩怨、朝黨暗鬥。
沈育到儲宮點卯,宮中一派祥和安寧。舉報者名闕,誰也不知仇千裏的親筆信是太子珩一夥人策劃盜出,趁夜投入廷尉府。
衆人都在湖心小亭,信州不知從哪兒弄來一籠蛐蛐兒,逗得梁珩與連轸目不轉睛,段延陵無聊圍觀,見到沈育,打招呼道:“沈參贊,好大的本事,攪得王城風起雲湧。我爹早上,梆子都沒打響,就被叫去章儀宮商議。”
沈育沒搭理他,信州看來一眼,依舊和和氣氣,仿佛兩人之間什麽也沒發生。
“好玩兒嗎?”
梁珩百忙之中,還扯他袖子,把沈育拉到自己身邊:“你看,這個是信州給我抓的,另外一個是鄒昉的。是我的更大吧!”
鄒昉是太傅鄒清的兒子。王城的官生一幫兒子,全是這種玩意兒。
沈育語氣遺憾道:“既然你有事忙,那我就一人去了。”
他把袖子從梁珩手裏扯走。
“你去哪兒?!”梁珩在後面喊他。
段延陵的聲音道:“你管得他,有哥哥陪你還不夠嗎?”
呵,沈育心中冷笑。他最知道怎麽逗梁珩,果然不出片刻,梁珩就跑出湖心亭,追着他過來。
“等等我啊,你要做什麽去?”
沈育停下腳步,摸摸他看上去十分柔軟的臉,把手伸給他:“帶你去個地方。”
出宮外右轉,是府衙所在的官家街巷。
一路走去,依次是武庫、衛尉、廷尉、黃門署……四月春盡花事了,各家府衙內探出瓦檐的枝桠,花瓣零落,被衛兵與官差往來的皂靴碾進青石板的泥縫裏。
白牆黛瓦,人聲寂靜。
梁珩也不由得肅穆起來,他很少走這條街。兩人停在最裏,一處無匾無額的佛寺前,僧人執一把苕帚,掃去門前落花。
大雄寶殿飛檐挂角,青煙袅袅直上。
這裏曾是下都城一間不起眼的寺廟,下都改為望都後,成了關押将相臣屬的北寺獄。
梁珩出示太子钤印,僧人便放他們入內。
“獄丞在麽?”
僧人合十念道:“不久前外出,未歸。”
地牢在大雄寶殿之後,兩人一路走去,寺中都不見人影。
“你想讓我見仇千裏?為什麽?”
沈育道:“殿下,你知道這件事我終究沒有做好。仇千裏背後還有許多暗影潛藏,你不想追究嗎?”
梁珩不解:“難道他就會告訴我?”
地牢入口,獬豸口叼門環,陽光止步于此。
沈育說:“他會告訴你。因為他不是仇致遠的狗,他不是任何人的狗。他是一個瘋子,誰将他從肮髒中解救出來,他就為誰咬人。”
陰冷的氣息迎面而來,兩璧燃燒着壁燈,接連的火光通向幽暗。
然而地牢沒有看門人,走進去,兩旁牢獄空缺,王城已多年沒有官員下獄,徒留麥梗堆潮濕發臭。
“人都去哪兒了?”梁珩的聲音被地牢四壁放大,回聲陣陣,他吃了一驚,閉上嘴。
走至深處,前面隐約有了燈光,牆壁投射出宮燈侍女曼妙的身姿,酒香肉味飄然而至。
吃肉喝酒的犯人早聽見腳步聲:“着你去買好酒來,怎麽這麽慢?若敢敷衍本官,有的你受。”
這一處牢獄,不僅不肮髒,裏外打掃得幹幹淨淨,還點了熏香。
“好哇,獄卒都給你差遣去買酒了!”
仇千裏一擡頭,見是梁珩。他衣衫妥帖,發冠絲毫不亂,不僅沒受苛待,仿佛還被伺候得上佳。
“哎喲,太子殿下,什麽風把您吹來了?”仇千裏忙掃榻相迎——他甚至還得了張軟榻。
沈育發現自己真是想多了。仇千裏哪裏需要誰來解救他?根本沒人打算處置他。
“好個仇千裏,”梁珩說,“看來不論身處何地,你都頗得生存之道啊?”
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倒叫沈育有些意外。
仇千裏也很意外:“殿下,您特意到北寺獄來探望臣,實在讓臣惶恐,這是有什麽吩咐?”
“聽說你貪污民脂民膏無算,傷我大亓國計民生。想到從前與你也有過結交,還收過你的禮,本王實在痛心。本王身為大亓太子,向你讨個說法,不過分吧?”
仇千裏沉默多時,忽然爆發一陣大笑,暗牢飄忽的火光下,那張桃花似的面容透出股獰猙邪氣。
“原來是你!”仇千裏恍然大悟,“是你啊殿下!”
一句話沒頭沒尾,卻叫梁珩陡然心生慌亂。
沈育沉聲道:“放肆,殿下問你話,如實回答便是。仇苑丞,落到如此境地,橫豎都無出路,就該知道做什麽樣的選擇能讓自己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