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相決絕

沈育輕手輕腳關上門,走過父親窗前,夜色已濃,屋裏油燈将燈罩描繪的墨梅映上白牆。

沈矜垂頭坐在燈前,背對窗扇,長嘆一聲,喃喃自語:“捉襟見肘,顧此失彼,育人詩書卻于德行有損,是師之過。”

轉過回廊,母親提着夜宵食盒,給無心進食的沈矜送飯,看見兒子。

“這麽晚了,你要去哪兒?”

沈育道:“噓,阿娘,我去去就回。”

芙蓉巷夜深人靜,星光灑在水溝裏,沈育的倒影一閃而過。

穆濟河家住芙蓉巷隔壁,是個普通的兩進院,後牆根下一顆老樹,長出房檐。小時候沈育不知道爬過多少回,和穆濟河對彼此後院都熟門熟路,翻進院裏,左邊就是穆濟河的屋子。燈已經熄了。

正要過去,頭上被砸了一塊石子。沈育擡頭,看見屋頂上躺着個人,翹腿沒個正形。

穆濟河叼着草根,瞥他一眼,沈育便攀着瓦當翻身上屋。

“随便坐。”穆濟河道。

沈育笑道:“随便坐紮屁股的屋頂?”

“不然呢?給你泡壺熱茶,掃榻相應?抱歉了,我這人就是放肆無羁,不知禮數。”

語氣沖得很。

沈育在正脊上坐下,的确硌屁股得很。穆濟河躺在斜頂上,一腳蹬蹲脊獸,那飛鵬脊獸高展的翅膀被他踩得污髒。

沈育道:“所以說你這人沒志向。沒志氣的人,只在乎自己的本心。晏然和你截然相反,他心裏裝的太多了,什麽都放不下。你們兩個做出不同的選擇,我半點都不稀奇。”

穆濟河懶懶道:“好哇,你大半夜來教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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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你想不開,”沈育白眼道,“你可把我爹氣死了,都懷疑起自己的教育之道。那是我爹叫你自己面壁,沒打算告訴你爹娘,不然,你現在就不是半夜看星星,而是半夜跪祠堂了。”

穆濟河鼻腔裏哼一聲。

沈育還能不知道他的脾氣?這人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治不了他。沈育和他并肩躺在斜頂,看同一片星空。若要眺望瞻遠,自有城牆觀樓,人登臨高樓如鶴立雞群,頓時豪氣幹雲,看盡沱河嶂山,看到北邊原野,然而終究有盡時。就地躺倒在平房屋頂,星河卻廣袤無垠,海闊天高,往往在穆濟河這樣的人手中,因為他什麽都不要,所以想做什麽都能做。

若說穆濟河的理想,大概是效仿他的武學師父,做個浪跡天涯的游俠。

“真打算老實面壁?”

穆濟河道:“不然呢?沒人要我了。”

沈育樂了:“挺好,浪子回頭金不換。”

穆濟河聽出他的嘲笑,吐了草稈,無奈道:“我師父回來了,住在廣濟寺,正好這幾天不能去書院,我跟師父修行去。”

游俠四海為家,神龍見首不見尾,神秘得連姓名都沒有。沈育與穆濟河都只知他姓度,或許度也不是真姓,出了汝陽郡,可能又姓張、姓王。唯一确定的是,劍術實在高明,仗劍走天涯,千裏不留行。

穆濟河坐起來,拍拍衣灰:“老子明天就進廟裏去了,有話現在說,說完快滾,老子要睡覺。”

沈育道:“你不要晏然了?”

“是他不要我,”穆濟河說,“他說的對,我的名字裏是水,他的名字裏是火,從來水火不能相容。”

鞋底擦過瓦片,潇灑落地,輕得貍貓似的,穆濟河果然進屋睡覺了,門窗一關。沈育在他家屋頂上搖搖頭。

穆濟河沒有再出現在衆人眼前。沈矜知道兒子私下定會偷偷探望,問起情況,沈育答:“在家面壁,人都瘦了二兩肉。”

沈矜點點頭走了,此事宋均還不知道,問:“濟河在面壁?”

沈育道:“在廣濟寺出家。”

宋均:“?”

署衙一下就寂寞起來,穆濟河與晏然都不來了。晏然在書院,整日郁郁不樂,好在換季就是抑郁的時節,大家話都變少了,不是愁苦于亂飛的楊絮,就是沒帶傘被突如其來的驟雨堵得心浮氣躁,因而也不顯得他異常。

周纡也很郁悶,比之晏然,甚至不遑多讓。

署衙打完雜的午後,宋均到沈育的小屋子裏,給他帶來一碟炒花生,兩人剝着吃。宋均道:“聽說,盈盈姑娘家裏又尋到一門親事,周纡要打水漂了。”

這家人速度也是夠快的,盈盈模樣生得小家碧玉、溫婉可人,正值妙齡,求親的人踏破門檻,只怕拿不出像樣聘禮的周纡,到頭來還是落空了。

沈育道:“可他倆有情啊。”

宋均嗑花生道:“你年紀小,不懂。她母親不是罵周纡是窮秀才麽,聽說提親的人不是富戶,就是官家,顯而易見,是希望女兒仰仗姿色,嫁到好人家去。生兒子的人家,就希望兒子讀書當官,出人頭地,生女兒的家,自然是希望女兒高嫁,入侯門王府。”

宋均也是家裏的希望,沈育則不太計較這些,沈家人并沒有追求功名利祿的傳統,當下唏噓不已。

周纡也知道了,顯然是盈盈親口告訴他的。這日散了學,幾個同他交好的,都在書院裏陪他,晏然、沈育、宋均、陳恢、廉範,個個深表同情。

原本周纡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心知愛情注定無疾而終,哭訴只要盈盈幸福就好。他實在是受不了了,女方的姻緣是接連不斷,讓他望而卻步。結果被陳恢揪着耳朵罵他懦夫,一會兒要人家姑娘相信自己,一會兒又遇着絆腳石就輕言放棄。

正說着,書院外一陣車轱辘碾過石板的動靜,周纡噌地站起:“回來了!”說着跑出門,巷裏鹹魚的腥澀氣味飄蕩。

收市回坊,魚販高高興興推着板車,車上是賣空的鹹魚簍子,還有兩個女人,一個是他妻子,一個是他女兒。

周纡跑出書院門口,盈盈立馬跳下車。

“站着!不許去!”魚販妻呵斥,“都是要出嫁的人了,還這麽不穩重!”

“阿娘說的不算數,我要嫁的人,我自己說了才算。”

好友們擠在門後圍觀。“天吶,”陳恢說,“周纡真是造孽啊。”

然而婚事很快就朝着板上釘釘的方向發展下去,對方送來錢幣為禮,依禮制,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聘妻雖具禮物,不過是一種形式,買妾是真給的身價。某種程度上,收了錢幣,與将女兒賣去男方家也區別不大。

男方家人前腳剛走,後腳那姑娘自作主張,将錢帛一股腦扔出家門,衆鄰居皆為她所震撼。

次日周纡來上課,看到巷子裏一地無人敢撿的錢幣布帛,那象征着求納盈盈的人家非常富有,以致他整天都失魂落魄。

“私奔吧。”陳恢說。

“不可不可,”周纡猶猶豫豫,“于理不合。再說,怎麽好讓盈盈和家裏決裂……”

又過幾日,魚販家挂起燈籠紅綢子。

周纡大哭一場,找到陳恢:“你說,私奔可以去哪裏?”

衆人翻牆到書院隔壁,荒廢的小院子裏去,躲起來給周纡出私奔的注意。

晏然想起上次沈育将丁蔻送出城:“嶂山那位董先生家裏還能收留兩個嗎?”

沈育道:“你要讓他收留兩個私奔的小情人?那我爹知道了,不得打斷我的腿?”

宋均擔憂道:“我覺得不太合适吧。親情濃于血,怎麽能違背父母的意志。”

廉範:“我覺得根本就不行!你們在想什麽?私奔是要浸豬籠的!隔壁崔家書院的崔季,他家大哥,你們也不是不知道,當年離家出走,讓父母多麽痛苦!”

沈育糾正道:“不是離家出走,是遵照崔老先生的囑咐,趕赴王城求取功名,結果與家裏斷了聯系。”

“那不就是趁機離家出走?”廉範面無表情。

沈育:“…………”

論起做壞事,還是陳恢最有經驗。

“你和她約好,哪一天到哪裏相見,最好分頭出城,這樣她父母也不會起疑。到時候城外相會,自然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周纡聽得沉默一陣,張張嘴,又沒話說。

陳恢冷酷道:“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你的家人、朋友、學業,和你的盈盈,自己選一個吧。”

人生許多痛苦都來源于選擇,做選擇時的兩難,與選擇後的懊悔。周纡一直沒有告訴朋友們他的選擇,但納妾的紅轎子一路擡進安井坊的那天,周纡沒有來書院。

魚販家點了炮竹,噼裏啪啦,吸引來無數恭喜。夫婦倆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喜氣洋洋的,進屋接女兒。媒婆等在門口,半天後,三人都是一派慌張。

對面接親,鬧得書院學生們也無心聽學,紛紛湊熱鬧。陳恢嘆了口氣,撓撓頭,廉範冷眼旁觀,因為周纡的決定觸忤了他的原則。

這時已日頭高懸,若是清晨天不亮就出城,眼下只怕兩人已雙宿雙飛。

魚販妻瞥見書院,臉色便不大好,走來好像要問。忽然巷口噔噔噔腳步飛奔,只見是周纡背負個大行囊,大汗淋漓,白着一張臉,見了停着的紅轎子,就去掀轎簾。轎夫不讓,他就一屁股坐地大哭:“盈盈!你為什麽允了我,又去嫁別人!是我對不住你!你留我一個人在郊外等,等一輩子我也願意,只要你還來!你不要坐了別人的花轎!”

魚販妻上去就啐一口:“又是你這窮秀才!來這哭喪做什麽!我家盈盈呢?”

“盈盈……盈盈不是要嫁人麽?!”

一時間兩人幹瞪眼。

不知是誰大叫一聲。緊接着此起彼伏的驚呼。

一匹馬脫缰縱入小巷裏,石板路上開出一串馬蹄形的血花。

那馬得得得走到巷子盡頭,右邊是書院,左邊是魚販家,背上是個被箭矢紮成刺猬的人。

四下死寂。

魚販妻兩眼一翻白,暈過去。

那鮮紅的人翻下馬背,摔在地上無聲無息,周纡慘叫一聲。馬行到盡頭,見無路可走,又掉頭離去,得得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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