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行散丸
送走這尊大神,好一會兒,鄧飏提着的心才落回胸膛。因為維護沈家而下場凄慘的達官貴人他見得多了,禦史瞿暠、太尉連璧,還有那個被吓死的太傅鄒清,哪個不比他鄧家有權有勢?
若是因為收留沈育而賠上自己一條性命也罷,牽連三族,那真是黃泉也洗不淨的大罪過了。沈公賢德一世,最終不也連累得一衆學生丢了腦袋。
如今看來,梁珩與他爹并不是同路人,甚至瞧着不像個皇帝,仍然是當年一起在簡陋的書庫裏擠着過夜的同伴。
至少沈育陪他念書的那段日子沒有白費。鄧飏感慨萬千,回房去探望沈育的病情,卻見他不知什麽時候醒了,靠坐在床頭,臉色冰塊似的白。
“冷嗎?再添點炭?”鄧飏問。
沈育的病,特點是畏寒,蓋再厚的褥子也如渾身浸在冰水中,發病的時候,恨不得跳進火堆裏去。
“你說你上哪兒吹的風着的涼?”鄧飏想不明白,“前兩天還好好的人,怎麽就莫名一病不起?”
沈育咳嗽兩聲,過得片刻,問:“他走了?”
鄧飏瞪着他。
外間煮藥的濃郁氣味飄散進來,令人呼吸不暢。
鄧飏道:“他見你人事不省,都快哭了,結果你卻是醒着?”
沈育又是一陣咳嗽。鄧飏嘆氣,把炭盆踢到他榻邊,自己也湊過去坐着烤火。
“我本來還擔心,人心隔肚皮,當年小太子看着人畜無害,萬一當了皇帝就不認人,轉臉将你送下去一家團圓可怎麽辦。他還念着你的好,你要為家人平反報仇,借他的手是再好不過了。”
鄧飏觑着沈育沒有表情的臉,猜不到他心裏想的什麽。
“此時上演一出君臣情深的戲碼,豈不圓滿?可你怎麽不見他?”
沈育握拳掩在唇邊,淡淡道:“他比以前聰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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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飏不明所以。
屋外北風嗚咽穿過,牽動簾布呼啦啦聲響。屋內一時阒寂,藥壺咕嚕冒泡。
“猜到我會在你家落腳,還能一個人找來這裏。”
那确實,鄧飏心想,今日上門還冒用小崔先生的名號,冷不丁吓了他一身冷汗。
“如果是以前,他知我還活着,高興過頭,說不得就要下诏滿城找我,逼我進宮陪他,封個近侍之類的官職。可是今天他一個人悄悄前來,甚至沒有久留,做得到這麽克制,半點不像我從前認識的那個冒失殿下。”
鄧飏道:“做皇帝當然和做太子不一樣。群狼環伺,南亓的皇位可不是誰都坐得穩的。”
沈育點頭:“人心易變。他剛才手心全是汗,想必也緊張得不行。最怕是時移世異,舊人不在。”
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歷來二人同心是可遇不可求,鄧飏也深以為然,然而忽又品味出不對來:“你怎麽知道人家手心全是汗?”
沈育不答。
鄧飏自個兒悟出來了:“哦!他摸你臉來着!”
沈育猛地咳嗽,肺裏漏風似的,鄧飏趕緊給他端來藥,中斷了這個話題。
天祿閣,暖室之中。
梁珩靠着隐幾,懶散模樣。左首則是仇致遠,思吉站在仇致遠身後,摸着自己作痛的後腦勺,不住用懷疑的目光偷看梁珩。
書肆老板最終沒有讓思吉天寒地凍裏睡大街,将他搬進店裏,騙他稱被匾額上墜落的鳥巢砸暈了。以至于仇致遠心知肚明梁珩又偷溜走,卻不好發難。皇帝畢竟是皇帝,哪怕屢教不改,也沒人敢拿他開刀。
仇致遠示意梁珩面前的一摞文書:“陛下若當真閑來無事,便分些心神在政務上。汝陽自沈矜之後,無郡牧久矣,人物品藻冊中遴選數人,經大臣們商榷,篩出這幾人的資料,供陛下過目。”
梁珩道:“這些人,常侍不比朕熟悉?交給常侍便罷。”
仇致遠一笑,面目裏透出一股陰氣。
每當這時候,梁珩就領會到自己是仇致遠手中一只提線木偶,說他想聽的話,做他讓做的事。或許他死去的皇帝爹也有這樣的體會,從前他進宮拜見父親,那重重華麗床幔後尊貴的九龍天子,只是太監仇致遠的投影。
“陛下心性不定,尚不能主政。臣代為行事,然不可替上裁決。”
書案堆滿卷冊,梁珩心知仇致遠是對他不服管束已感到不耐煩,想以此絆住他的腳步。反正最後究竟任用誰管理汝陽,不是他梁珩說了能算。
他乖乖坐下,仇致遠就滿意了,要走。梁珩忽然問:“汝陽四師,才名遠播,門下賢臣輩出。沈門可還有人能擔此重任?”
仇致遠莫名瞧他:“沈門悖逆犯上,死得幹幹淨淨,哪裏還有人在?”
仇致遠一走,思吉猶如沒了主人的狗,渾身長了跳蚤似的在天祿閣裏待不住。正好梁珩也見不得他,遂屏退左右,獨留下信州伺候。
仇致遠不知道沈育還活着,讓梁珩多少放心了些,打開名冊批閱,上面果然都是陌生名字。
段博腴的筆記為他注寫下各人生平,粗略看過,仿佛個個都才華橫溢、赤膽忠心。
片刻後,信州領了命令,将醫官署的疾醫與天祿閣值夜侍衛請來。
今夜輪班的是段延陵。章儀宮前一臺一閣,各有一隊衛兵,是梁珩即位後,與段延陵二人一同組建的,不用南軍中人,單用平時相熟要好的官家子弟。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從前只圖花天酒地的纨绔們一朝飛上枝頭,成為皇帝近衛,在自家老子面前都很有臉面。孰料段延陵卻是心狠手辣,請來軍隊教頭,用南軍訓新兵的一套,錘煉這些公子哥兒,初時無人不哭天搶地、叫苦叫累。如今多少也有些齊整模樣了。
段延陵出任宮門左都侯,特賜劍履上殿,披着他明亮的铠甲、佩着三尺利劍,威風凜凜上堂來。
梁珩瞥他一眼:“盔甲脫了。”
段延陵走到皇帝近案前,鐵甲覆面後露出一雙帶笑的眼睛,依言解甲,一件件脫了,裏面是素白袴褲與上衣,領口一片曬得麥色的皮膚。
“過來。”梁珩拍拍身邊坐席。
段延陵挨着他坐下就不老實,伸手來摸他的腰,臉上笑嘻嘻:“想哥哥了,叫一聲,哥哥不就來了?”
梁珩将筆管塞他手裏,一指鋪開又展臂之長的名冊:“這些人,分別都是誰舉薦上來的,寫在名字後,我過後會看。”
“我怎麽會了解?”段延陵笑道。
“少敷衍我。解绫館上上下下的消息都進了你耳朵,朝中十之八九你都了然于胸。”
段延陵陷入沉思,摸着後脖子咔咔幾下,嘆氣道:“好好好,我寫。那你呢,又做什麽?”
梁珩道:“哈,我還得出去一趟。”
段延陵露出震驚表情。
梁珩脫了王服,甩給段延陵:“快換!”
自己撿起段延陵的侍衛盔甲一件一件套上,系甲不得其法,段延陵不得不幫他,最後戴上覆面,遮去容貌。
這套甲胄對梁珩而言頗有些大了,去了關節處的幾件。
“仇致遠要過來怎麽辦?”段延陵問。他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知道梁珩脾氣犟,從不做無謂的勸說。
“你倆就別讓他進閣裏來,”梁珩在鐵甲後甕聲甕氣地笑,“用你上次教我那招。”
段延陵一看搭檔是信州,便覺得無趣。
閣門開啓,出來一個銀甲侍衛,身後跟着年逾耳順、須發斑駁的老醫官。守在階前的思吉打着哈欠,收回視線。侍衛與醫官一前一後,消失在寬闊的宮道盡頭。
天過一更,宮裏的醫官來了。效率之高,讓鄧飏對沈育在梁珩心中的地位更加确信。
是以當他看見衛兵頭盔下露出梁珩的臉,絲毫不覺得意外。
“您這……”鄧飏斟酌詞句,“随意出宮,也無人跟随,不合适吧?”
“他還睡着嗎?”
“早醒了,在讀書。”
梁珩便扭捏起來:“……那我不去了,麥先生,你去瞧罷。”
梁珩想起來,鄧飏在書肆裏拿走了許多典籍。
“他都看些什麽書?”
“儒家者言,大戴禮記。還看臣軌,陛下。”
漏景窗框進半個人影,盤膝而坐,燭光映得模糊。梁珩站院裏看了半天,想象那人影之下的眉目輪廓。
鄧飏已摸清梁珩的心性,開玩笑道:“您召他做個內臣,把他調到您身邊去。順便讓草民也沾沾光,做個釋褐員外郎。”
梁珩看傻子一樣:“閑的麽?宮裏宮外不是同流合污就是明哲保身,趕着這時候往上湊?”
“做您的左膀右臂啊,”鄧飏說,“昔者先帝出嶂山、入望都,也是孑然一身,幸得段相相助,攘除外戚。君主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
這些道理梁珩也門兒清,他之所以被仇致遠束縛手腳,不正是因為無人可信、無才可用?
醫官看完診,三人回到廳堂。如果是無關痛癢的小疾,當着病患也就說了,如此般與親人朋友私下交換意見,多是棘手的問題,不好叫患者聽見,擾亂心神。
“病人非是着涼,也不是傷寒,乃是吃錯了一種藥。”
“什麽意思?”鄧飏疑惑,“他最近沒吃藥啊?”
醫官面色尴尬:“說是藥,其實是一種與牛鞭鹿血類似的東西,常常在春樓流行。名曰行散丸,化入水中服用,可壯男子陽剛氣。”
鄧飏:“……”
梁珩:“…………”
面面相顧後,梁珩道:“可他、他是冷得發抖,不是熱得燥火啊?”
醫官回答:“服用之後,若疏散得當,則見藥效。不與女子行事,就要行走千步,将藥效發散出去,故曰行散丸。如發散不得其法,燥熱淤積在體內,表現就是極度畏寒,反而有害身體。”
“我沒給他吃過這種東西!”鄧飏被梁珩瞪視,立刻澄清,“我們也沒去過春樓!他戴罪之身呢,哪敢亂跑!”
醫官道:“這種病老朽十拿九穩,是絕不會錯診的。宮裏常見得很,熟能生巧,熟能生巧哈哈。”
“宮裏?”
梁珩臉色不對勁了。章儀宮裏什麽人亂吃這種腌臜玩意兒?穢亂宮闱麽?
“太監們常會服用,”醫官說,“行散丸最初就是幾個太監妄想恢複陽*,胡搞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