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和談書

段府。

段博腴走進後堂,段延陵已在等他。

“有什麽事?”

段延陵神情很不尋常,混雜着困惑與驚訝,向父親到:“沈育還活着!”

段博腴眉毛一動,看他模樣,好像不記得沈育是何許人也。繼而翻出了陳舊的記憶——是沈矜的兒子,當年的太子陪讀。

“陛下封的右都侯,就是沈育。”段延陵緊咬牙根。

段博腴顯然從未聽兒子提起過少年時期的糾葛,但他宦海沉浮數十年,已然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立時從寥寥數語中攫取出一個信息——沈育分走了梁珩對段延陵的依仗與恩寵。

與兒子的憤恨不同,段相沉吟片刻,說道:“陛下提拔上來自己的心腹,是想做什麽?不管他想做什麽,只要他想有所行動,勢必……”

段延陵接口道:“勢必會影響到我們。”

段相卻冁然一笑:“不,陛下的首選目标只會是宮裏郎中三将。于我們而言,靜觀其變,以候漁翁之利即可。”

段相的笑容溫和恭謹,他常年挂着這張笑臉上朝議事,使先帝與文武百官都對他信賴有加。段延陵看在眼裏,打了個寒噤。

“讓你利用訓練臺、閣二衛的機會,安插東宮影衛,事情辦得如何了?”

“我不能讓他有所察覺,因此進行得很謹慎,不過已初具雛形。那邊要用人,随時可供調遣。”

段相略一點頭,以示嘉獎。

章儀宮,武庫前校場。南軍正在操練,角落裏,是十幾名臺衛。

不當值的日子裏,無人着甲,青壯年們俱是袴褲、短衣,袒露麥色的胸膛與肌肉有力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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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場邊插着短戈長矛,并幾把環首刀,幾張藤編盾。臺衛們正練一套通背拳,沈育與鄒昉在器具架旁說話,沈育一身官服,玄黑武袍袖口與衣緣暗繡風雲虎紋,腰懸三尺青鋒,劍柄處是鳳羽腰牌,身姿凜然挺拔,威風得很。

“組建臺、閣二衛,是段左都最先提出。但人都是陛下親自挑選。我與連轸,原本都在服喪期,辭了各自官職,賦閑在家,是陛下親至拜訪,誠心招攬我們。連轸與段左都關系好,去了閣衛,右都侯的位置一直空着,無人領頭,我便來了臺衛,暫時代為管理。”

連璧與鄒清不得不說是死于先帝之手,梁珩卻與他們的兒子關系親密,敢提來身邊做近衛。如果連轸、鄒昉,任何一人懷着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心情,梁珩的腦袋都可能在某個夜晚悄無聲息離開脖子。

但他甚至還敢任用最有理由恨他的沈育。梁珩怕什麽?用人不疑,真是做得很好。

“陛下與先帝不一樣,”鄒昉有些傷感,“我也算與陛下竹馬一場,還能不知道他的為人?說句冒犯的話,黨锢之禍,陛下也曾被禁足東宮,遭到刀劍相向。”

“有這事?”

鄒昉說:“你不知道?他為沈公上書争辯,觸怒天顏。”

沈育沉默地聽。

臺衛練畢拳法,席地而坐聊天,忽然一人朗聲道:“沈右都,上次領教了摔跤的本領,不知你器械使得如何,咱們之中也有不少耍槍弄棒的,請您指點指點?”

又是畢威,這小子愛找茬得很。

鄒昉正要出言教訓,沈育說:“可以,我慣來是使劍的,誰想比劃兩下?”

頓時一群人躍躍欲試。鄒昉一看,大家都很有興致,不免無奈,回身自從架上抽了一把鐵劍:“我來!”

他這是好心,不知沈育深淺,以防臺衛故意給他難堪,由自己配合最好。臺衛們卻樂見其成,大聲喝彩,原來鄒昉也有兩下子,不算多厲害,但他學得很刻苦,頗得了一招兩式。

沈育卻不出劍,站着不動示意他來。

鄒昉一個起手式,使劍類刀,一記纏頭式襲向半腰。只見寒光乍現,二協飛出一指寬,鋒刃擋住鐵劍。緊接着鄒昉就被撞得連連後退,差點摔倒。

二協劍铿然出鞘,與衆不同的镂空劍樋如一道狹天,透射出刺眼陽光。一劍揮來,光彩鋪成弧面,燦若星河。

鄒昉使出幾招劍花、撩天式、走地式,令人眼花缭亂,平常與人對練,鮮少有能反應過來的。然而沈育切招比他還迅疾,一劍抹過斜切,乒乓兩下鄒昉的劍已飛了,而他連對手動作都沒看清。

長劍歸鞘,劍樋內蘊的日光金粉似地迸射。

鄒昉知是遇到行家裏手了,輸得心服口服。臺衛再沒有人出言挑釁。

以力相君,沈育心中卻沒多少興奮,反而生出無趣與別扭之感。一回頭,看見校場外華蓋遮天,浩浩蕩蕩的随侍——皇帝出行的陣仗——梁珩無疑是在看他,流露出贊嘆的笑容。

“陛下怎麽到校場來了?”

“有事找你商量,就來了。方便嗎?”

梁珩身邊跟的仍然是信州,這讓沈育更加确信梁珩如今孤立無援的處境。因着新人他一個都不敢用,盡管舊人一個兩個都與他父子二人有過恩怨糾葛,卻也不得不賴以為繼。

“陛下有召,令臣前去即可,何勞親自前來。”

沈育又看見為皇帝執華蓋的那個小太監,似乎在金殿外見過,唇紅齒白長相陰柔,時常目光鬼祟,滴溜溜打量,令人十分反感。

毋寧說,除了信州外,梁珩身邊的太監幾乎都是這副做派,顯而易見是在監視留心皇帝的日常起居言行。

“到天祿閣去。”梁珩笑着來拉沈育,很親切地搭住他手臂。衆目睽睽之下,沈育沒有拒絕。

鳳闕臺上是一座殿堂,布置有軟榻卧椅,先帝常流連于此。梁珩則極少啓用,鳳闕昏暗幽邃的光景令他憶起父親為頑疾所折磨的悲慘。天祿閣又大為不同,原先是作為存放文獻籍卷之所,先帝本來頭疼,看到滿架滿牆的書便更頭疼,甚少涉足,反倒成了梁珩的清淨地。

梁珩難以抉擇的事,大多有關人事調動,退位、貶谪空出來的位置,由相國府選調官吏,呈上過目。在遞到梁珩手中前,三宦早已看過。

“太可笑了,”梁珩說,“選來選去只有這幾個人,好像大亓人才凋敝,非得任用他們捏在手裏的棋子。有幾個重要的位置,無論如何不能被他們掌握,你且看看。”

沈育打開面前的名冊——原尚書令文堯以病退,大司農部丞揭雲乞骸骨,司徒王遐獲罪發配。

沈育問:“你手中可有《亓人物品藻》?”

梁珩說:“原本天祿閣裏有一卷,有專人負責跟進董老新添的內容。但已亡佚,我找過一陣,沒找到,寺人說是自先帝起就丢失了。”

沈育手中也沒有。好在他給嶂山寫封信,大概董賢就能給他寄來抄本。

“段相舉許椽任司徒官?”沈育看着手中名冊。

“對,這個我打算準了。丞相親自選的總歸錯不了。”

丞相是新帝的娘舅,沈育知道這層關系,梁珩與父母感情很淡薄,唯獨與舅舅一家十分融洽。但他心中仍隐約有些警惕,想起沽酒娘丁蔻所說,有關丞相身世的秘聞。

這點疑問很快被梁珩拿出的另一封黃帛壓後。

“北邊送來的和談書,願與我朝修好,以退避涿水九十裏為誠意。”

沈育很快回答:“北晁內憂外患,不得不以此換取喘息。漠北的鳥夷人日益壯大,如果晁人依舊将兵力集中在與南邊對抗的涿水沿岸,後方必遭襲空。這封國書是誰的名義發出?”

梁珩看了眼玺印:“監國太子高隽。”

尚在沈育意料之中:“高隽已返朝。但貶逐期間,二皇子高寅秀留下的勢力仍盤根錯節,不易祓除。他要清理黨争的餘孽,又要抽手對付鳥夷人,當然沒空理我們。”

沈育離開望都城日久,竟然對內外事務了然于胸,可見沈家培養國之棟梁,眼界與見識都必不可少。

“我……”梁珩想說‘我也這樣認為’,又不好意思,“我覺得你說的不錯。丞相也同意與北邊締結盟約,但朝中有不少主戰派。哼,以為我看不出來,全是他郎中三将授意。但我不明白,為什麽仇致遠會希望南北戰事不斷?這對他而言,究竟有什麽好處?”

梁珩說了句粗口,令沈育大感意外,同時他注意到,梁珩面前的漆幾上有好幾道指甲劃出的淺色印記。劃痕橫七豎八糾結,看上去有點神經質。

他看了梁珩一眼,梁珩沒有注意,臉上正是一種時刻緊繃的表情。信州在其身後對上沈育的目光,兩人各自維持無懈可擊的姿态,沒有透露出任何信息。

“長樂少府江枳,這又是誰?”沈育接着翻閱卸任官員名錄。

梁珩答道:“這個位置不打緊,太後宮管事,随便換誰都行。”

長樂宮是太後居所,如今也即梁珩的母親,段後之所在。江枳在先帝時期即掌管長樂宮,彼時韓太後已殁,宮中無主,實則是個清閑養老的職位,調職之前,江枳擔任的是司隸校尉。

沈育正浏覽,發現梁珩一直盯着自己。

“怎麽了?”

“……沒什麽,我覺得,”梁珩想了想,“文官服的仙鶴祥雲,比起武官的風雲嘯虎,更适合你。”

他說這話時,緊張的神情有了短暫松懈,好像談論沈育是唯一讓他感到輕快的話題。

“但是你穿什麽都好看。”梁珩馬上又讨好地笑。

那笑容勢如破竹,刺進他心髒,沈育猝然看向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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