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如果沒有後悔……他就不會把這間房間一直擺放成原樣了。”謝遠宏搖頭,他站起來走到桌子前面,指尖在書架上逐一掠過,最後抽了一張裝裱起來的紙,“看看這個。”
謝知遙伸手接過來,她垂眸掃了一眼,沒忍住怔了下。
美院的錄取通知書。
“比起我,她才一直是大家的驕傲。”他在女兒身邊坐下,雙手交握置于膝頭,“或許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吧……但是那個時候,他有那種想法,我能理解。甚至那之後我也想過,如果阿寧她沒愛上那個人,一切是不是就會不一樣了……可是人已經不在了,這個世上也沒有什麽如果的假設。”
謝知遙用力咬了下嘴唇,側目道:“連爸爸你都這麽想過……那個時候,爺爺對那個人……恐怕更加厭恨吧?”
“嗯。”謝遠宏苦笑,“你姑姑的死說是意外,但那個地方……本身不合法,再加上她幫着跑出去的那些人站出來作證,這件事已經不是私事了。那個時候報了警,很多人在醫院。老爺子當着所有人的面,把能罵出口的話都罵了,然而那個人始終沒有說半個字,直到……直到老爺子說,‘你是害死我女兒的殺人兇手’。”
“這話其實說的很荒唐,但我想……他當時确實是那麽想的,如果不是眼前的人,自己的女兒不會‘犯錯’,不會忤逆自己,是這個人把她帶壞了,自己只不過是想糾正這個錯誤,歸根結底因果不在自己身上……”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看見那個人終于有了點動靜。”
他閉上眼,那張封存在記憶深處的臉緩緩在腦海中浮現。
失了血色的面容,黑白分明的眼睛。
謝知遙見他突然沉默,下意識跟着追問了一句:“發生了什麽?”
“她笑了。”謝遠宏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大家被她突然的笑吓到了,老爺子也沒了聲,我們看着她捂着眼睛在一片安靜中放聲大笑。然後……她把手放下來,那雙眼睛把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審視了一遍,最後毫不畏懼地直視着老爺子。”
“她說……‘真正的兇手,是你,是在場的每一個知道那個地方的存在的人,是明知裏面是個什麽模樣,卻還能狠下心把至親送進地獄的人。而對我所有的指責,辱罵,都只不過是你們嘗到苦果後為自己找的借口。’”
謝知遙呼吸不自覺地加重,掌心細密的疼,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把手攥得太緊了。
謝遠宏的聲音還在繼續。
“再然後,她走了。你爺爺不允許她靠近遺體,火化那天我在門外看到過她,那天下着大雨,她沒打傘,渾身濕透了。老爺子出來之後看見她站在那兒,從旁邊舉起棍子要打她,那一下下的都用了狠勁兒,悶悶的響,可她半步都沒退。我看不下去,讓你奶奶把老爺子拉了回去,再問她要不要傘,她沒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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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外面站到了結束。雨停了,我問她,要不要進去看看,我可以過兩天葬禮過後帶她悄悄過來。她看了我一眼,從口袋裏拿出了個盒子,說,如果可以,幫她把這個和骨灰一起葬了。我後來打開看過一眼,那裏面……那裏面,是一枚戒指,而且是對戒。我不懂設計,但我能看得出來,那個不是外邊随便買的。”
“我不知道後來她去了哪裏,我再沒有見過她,那個電話號碼,我也再沒打通過。”
謝知遙深深地吸了口氣,心像是被什麽緊緊攥住,喘不過氣。
“所以……爺爺他現在又是做什麽呢?”她眨了下眼,努力壓下眼底泛上來的熱意,“一邊把這間房保持原樣來懷念姑姑,卻把那張照片另外一半撕去,他是在懷念姑姑這個人,還是在懷念曾經那個聽他話,乖順的女兒呢?”
謝遠宏沒想到她第一反應是這個,輕聲開口糾正她:“遙遙,不能這麽說話,他畢竟是你爺爺。”
“可是我覺得我沒說錯,爸爸。”謝知遙擡手飛快抹了一下眼角,不驚不懼地直視着父親的眼睛,“他這麽多年,看着這些遺物,有道歉過一次嗎?”
回答她的是父親的沉默。
她意料之中地嗤笑了聲:“看,爸爸,你自己都沒辦法說服你自己。你說爺爺後悔了,我覺得他沒有。或者說……他的确後悔了,但後悔的不是自己親手把姑姑逼上絕路,造成了這樣的意外,他後悔的是為什麽要讓姑姑去法國,如果不去,說不定就不會愛上不該愛的人;他後悔的是為什麽當初讓姑姑報考了央美,如果她沒有去首都,那說不定就不會遇見那個在他看來害了姑姑一輩子的人;再往前,他後悔的是為什麽小的時候要放任姑姑學了美術……就像他現在那麽不願意看到我喜歡、想學美術是一樣的。”
“他一直在逃避自己的責任,從你說的悲劇的開始,到現在成為驚弓之鳥。爸爸,那我能問你一句嗎?你一邊提醒我不要在這件事上踩雷區,卻又一邊默許讓我學畫畫……你不覺得矛盾嗎?”
“還是說……其實你也在默認爺爺是對的呢?”
謝遠宏張了張嘴,眼裏的神色複雜,他無言地看着謝知遙,良久才嘆息道:“很長一段時間,我也走不出來。遙遙,我們不能以現在的眼光去苛責活在過去的人。”
“但如果一直因為過去的悲劇而牽連到向前走的人,也是不公平的。”謝知遙抿了下唇,聲音突然輕了下來,像是試探,“如果……如果我以後有了喜歡的人告訴爸爸你,可你和媽媽不滿意,你們也會這樣嗎?”
“不會!”謝遠宏聲音忽然提高,而後他像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歉然地笑了下,擡手揉了揉女兒的腦袋,“不會,你喜歡誰是你的自由,爸爸媽媽……會視情況給你建議。只要你別……”
“別什麽?”
他眼神閃爍了下,躲開了謝知遙的視線,“沒什麽。”
謝知遙覺察到他不想說,也沒去刨根問底,她拿起放在手邊的紙,過去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處。
一縷陽光悄悄從窗縫鑽了進來,恰好落在老照片的邊緣。
畫中人笑靥如舊。
她擡起手,輕輕抹去了邊緣殘存的一點灰,探身過去推開了窗。
滿室天光大亮。
假期某一次通電話的時候謝知遙把聽到的這個上一輩的故事糾葛告訴了許淮安,彼時她窩在房間裏,穩着聲音把這件事情原封不動地講完,末了還沉沉地嘆了口氣。
“我還是想不明白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的。愛一個人怎麽會是錯呢?”
電話那頭的許淮安跟着嘆氣,低聲說:“只能說……造化弄人吧。”
謝知遙眨了下眼睛,忽然耳尖地聽見了電話那頭似乎傳來隐隐的書寫聲。
不到一分鐘的樣子。
“小安。”她輕輕喊了聲,“你在幹什麽呀?林教授又給你布置任務了?”
“沒什麽。”許淮安笑了下,把寫了字的那張稿紙丢到一邊,随口找了個借口,“幫我媽抄了個地址,她年後有事。阿遙,你是對我導師有多大陰影?大過年的還給我布置任務,這也太資本家思路了。”
“那可不,誰叫林教授是一開學就把你摁進論文堆裏的大牛呢?”謝知遙不疑有他,把話題帶到了其他東西上。
後面看着時間不早了,兩個人才挂了電話。
許淮安桌上的電腦開着,她挂了電話,剛打開網頁,就聽見門外有人敲門。她說了聲請進,回頭剛好對上許鈞毅的目光。
“你媽媽給你熱的牛奶。”許鈞毅手稍稍擡高了一點,“在打電話?朋友嗎?”
“謝知遙,你見過的。”許淮安站起身,過去接了杯子,錯開他的目光小聲道,“謝謝爸媽。”
許鈞毅認真地打量了她幾秒,突然道:“不是朋友也沒關系。”
“我和你媽不會管你。”他頓了一下,忽然覺得這麽說有歧義,又補了一句,“你開心就行,其他我們不管。”
許淮安差點沒被他這句話嗆到,她把杯子放了下去,一時間竟然不知道作何表情。
然而沒等到她想好說辭,許鈞毅已經把門帶了上去,走前還叮囑了句早點睡。
也不知道這話說得到底是無心還是有意……
她深吸了口氣,暫時把這個疑慮抛在一邊,拿起了手邊的稿紙,
上面寫着一行地址,如果謝知遙看得到,立馬會反應過來這個是她剛才說的有關謝婷寧的那個故事裏,謝婷寧被送去的那個地方的地址。
如果只是簡單的反對戀情,會偏激到這個程度嗎?許淮安腦海裏閃過老人帶着敵意的面孔,呼吸微沉。
她總覺得還有什麽。
宿舍裏有個信院的柳聞秋,她也耳濡目染會了點這方面的事情,找一個地址不難。
雖然寫着廢棄已久,但是有心要找還是很快。
這個地方簡單來講就是類似那種标榜着精神疾病治療實際上虐待電擊的非法機構。只不過以前看到的最常見的是那種治療網瘾,而這個……
許淮安握着鼠标的手頓住,她的目光在頁面上一掃而過,最後落于底下的一行小字上。
治療……同性戀。
她垂下眼沉默了一陣,最後默默退出來把網頁給關了,把記下地址的那張紙團成團丢進了垃圾桶。
假期結束離開東林之前,謝知遙趁着慢吞吞地走到老爺子跟前,叫了聲爺爺。
老爺子這兩年身體大不如前,聞聲也只是懶散地看了她一眼。
她垂下眼,輕聲說:“您放過您自己吧。”放過那段記憶中的所有人,也放過她。
老人肩膀似是抖了一下。
“你……”
“遙遙,走了。”夏蘭的呼喚聲遠遠傳來。
謝知遙轉過身。
最後留給老人的,是女孩子離去的背影。
一如當年。
作者有話要說:
2020年最後一天,提前祝大家新一年萬事勝意然你們看到的時候可能已經過了31號x
然後……你們想看上一輩視角的細節嗎?想的話我後面正文完結就寫篇番外,覺得虐的話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