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會好好活着
沈夢昔不愛運動,她最喜歡的體育項目就是打麻将。
如果冥想和腹式呼吸也可以算運動的話,那麽倒可以和打麻将一争高下,但現在,沈夢昔被冥想難住了。
好像心裏有團烈火,越想安靜越抓狂,想喊叫想捶胸頓足。
沈夢昔一直惦記那顆大白兔糖的來歷,一有機會就要試着冥想一下,沒什麽效果,倒是焦躁了起來,連小東小南去糧店買糧都沒有跟去看熱鬧。
孟慶仁去送奶奶回老家,按理送到了就應該馬上回來,可這都五天了,還沒有回來。
關秀琴上班時間突然跑回家,帶回一封電報:母病危西速歸。
這是要見小西最後一面的意思了。
關秀琴飛快地收拾行李,一邊問小東:“今天買到糧了嗎?副食店年底的供應來了嗎?有的話帶上一半咱們都去看你奶奶。”
她的手是抖的,明明心裏是恨這個婆婆的,但是一聽到她病危,心裏還是很難過。
“還傻看着嘎哈?”她沖着小西吼,“還不趕緊收拾,你奶要死了!”
沈夢昔跑回北屋,爬上炕,扯下被子,打開箱子,把兩個包裹都拽出來。
關秀琴跟過來:“帶那麽多嘎哈?一身衣服就行了!”
沈夢昔找了一件藍棉襖,把身上的紅色棉襖換掉了,又帶了一些吃的穿的,想想又帶了大半的錢和糧票,包了一個包裹。晚飯的時候,關秀琴把剩下的六個雞蛋都煮了準備帶到火車上吃,做了一鍋小米粥,就着一點齁鹹的鹹黃瓜,大家沉默地吃了。
關秀琴吃完了,看看座鐘,晚上九點多的車,現在六點,她又檢查了一下所有的東西,把廚房水缸裏的水也都舀出來,門窗都檢查好,戴上圍巾去郭大夫家,準備把鑰匙給她,請她幫忙照應一下。
半小時後她才回來,是郭大夫帶着一個小女孩給她送回來的。
“你媽媽懷孕了,剛才在我家暈倒了,她有些營養不良。”郭大夫對小南說,“你媽媽不适合這個時候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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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夢昔明白了,這樣一個孕婦,每天吃不飽,連續工作,現在大冬天的趕火車,而且很有可能要經歷一場葬禮,她随時可能流産。
“那怎麽辦啊!”小南帶着哭腔,一把抱住關秀琴的胳膊,“媽!”
“我和小東回去,你們都留下,我來跟奶奶解釋。奶奶也不會有事的!”沈夢昔開口了。
郭大夫沒想到拿主意的是家裏的老三。她點點頭,“這樣也好,小南你辛苦一些留下照顧媽媽和弟弟,不要讓你媽媽挑水提煤,盡量給她補充營養。小東你帶着小西回老家跟他們解釋清楚家裏的情況,路上好好照顧妹妹,不要睡得太死知道嗎?”
關秀琴坐在凳子上一臉呆滞,她這幾天是有些覺得不舒服,只當是餓得難受,沒太當回事,剛才一進郭大夫家,聞到她身上的消毒水味道,忽然惡心想吐,趕緊往外跑,一轉身天旋地轉,暈了過去。
醒來,躺在人家的炕上,郭大夫面色複雜的告訴她,懷了孩子。
關秀琴心中苦澀,這個時候,吃都吃不飽,偏偏又懷了孩子。
小北不懂母親的心情,開心地蹦蹦跳跳,趴在母親腿上:“媽,我要一個妹妹!”
“媽,我想去看我奶奶。”小南嗫嚅了半天,一開口帶着哭腔,“我怕再也見不着我奶了。”
關秀琴閉着眼睛點點頭,“去吧去吧,都去吧。”
沈夢昔和小東小南乘坐的是晚上九點二十五分的火車,鐵路家屬有優待,每年上下半年各有一次免費往返不限裏程的乘車機會,三人拿着家屬行車證換了票,拎着三個包袱就上了火車。
火車并不算擠,小東先上去占了三個座位,沈夢昔指揮小東把兩個包袱放到對面的行李架上,只要一偏頭就可以看到。剩下的包袱裏是随身物品和食物及水壺,錢票早都密密的縫在棉襖裏了。
火車在哈市要停三十分鐘,車門開了,一股股的白色冷氣湧進車廂,如白浪翻湧。沈夢昔醒了,看到小東正看着窗外,小南還趴在小桌上睡着。
“你睡一會兒吧。”
“我不困,你睡吧。”
沈夢昔站起來伸伸胳膊腿,旁邊的人仰着頭張着嘴睡得正香,沈夢昔放棄了要下車看看的想法,沈夢昔從車窗裏看到出站的人群,嘈雜而有序,朝着出口急急行去。
又坐了十個小時,直坐得屁股都扁了,終于到了伊市,下了火車,三人背着包袱趕去汽車站,買了中午去雙河公社的車票。
沈夢昔站在寫滿站點的牌子前,一個一個地仔細看,來回看了兩遍也沒有看到嘉陽縣的站名。在一條線路上她看到幾個熟悉的站名,但是那條線的終點是佛山,并不是嘉陽。沈夢昔驚呆了,難道這世界變了?已經不是她原來的世界了?是啊,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呢,她都變成小孩兒了!她都可以拿到六十年後的大白兔了!
沈夢昔沮喪地坐在候車室的長椅上,她還想趁着機會去嘉陽呢,這個時候,奶奶應該就在嘉陽。她暗下決心,無論如何,找機會一定要去佛山看看。
小東用軍用水壺在車站的大水壺裏打了熱水,三人胡亂吃了些幹糧,就在候車室裏等着乘車。車站裏的乘客個個面黃肌瘦,穿戴着深色的棉襖和帽子,他們兄妹吃幹糧的時候,引來許多人如餓狼一樣的目光,沈夢昔在這樣的目光下,吃了幾口幹糧就塞回包袱了。
坐了三個半小時的客車,到了雙河公社,下了客車,小南帶着哭腔喊了聲:“爸。”
沈夢昔順着小南視線看去,一個穿着半舊軍大衣帶着大棉帽子的男人,正朝他們走來,“你媽呢,你媽咋沒來?”
“媽懷孕了,暈倒了,郭姨說她營養不良,不能出門。小北也沒帶來。”
孟慶仁哦了一聲,一手一個包袱,朝一個馬爬犁走去,棗紅色的馬打着響鼻,嘴裏呼出大片的白氣,嘴巴周圍挂着白霜,滴着水滴,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四點多鐘,天已經黑了,這裏的緯度比齊市高,天黑得更早,天氣也更冷。
沈夢昔裹着狼皮褥子反坐在爬犁上,牙齒打戰,肚子裏空空的,包袱裏的吃食都凍得當當硬。她看看天上升起的圓月,沒敢問孟慶仁要多久才能到家。剛才她從口袋裏掏出四顆大白兔,分了一下,孟慶仁只斜瞥了一眼,繼續趕車,小南接了,小東擺手表示不要,沈夢昔剝了糖紙硬塞進他的嘴裏。
想想孟慶仁那斜瞥的一眼,裏面似乎有“你就知道個吃!”的意味。
沈夢昔聳聳肩,含着糖,裹了裹身上的狼皮褥子。
月下的山林神秘莫測,兩邊高山是白的,樹是黑的,形成一幅黑白的水墨畫,小小一駕馬爬犁在這黑白世界裏渺小無比,馬兒身上的鈴铛發出清脆的響聲,山林快速地倒退着,沈夢昔眼中的水墨畫活了起來,她有預感,自己又要進入那玄妙的冥想狀态了。
她又來到了錦芙商城,沈夢昔這次從咖啡廳走出去,來到地下超市,超市裏空無一人,貨品擺滿了貨架,熟食區的豬頭肉上方甚至還有幾縷熱氣,細看那熱氣居然一動不動似乎凝固。說實話,沈夢昔平時是從來不買這些的,但此刻她覺得自己口水四溢,她朝着豬頭肉伸出手,她幾乎感受到肉皮的油膩和溫度,但是理智讓她縮手了,她擔心拿到手裏,萬一帶出了夢境,這熱騰騰香噴噴的肉要怎麽跟同車的那爺仨解釋。
小東拍拍沈夢昔,叫她不要睡,會凍病的。
沈夢昔回過神來,她對于自己不能控制地進入冥想很是憂慮,一種不能掌控自己的焦慮感浮上心頭。沈夢昔摘下手套把手指放到鼻尖,使勁嗅了嗅,什麽味兒也沒有。
剩下的路程沈夢昔一直保持清醒,月下馳馬的浪漫僅限于最初半個小時,寒冷凍結了一切,間或遠遠的有狼嚎聲起,馬兒腳步有些慌亂,孟慶仁出聲安撫馬兒,繼續前行。
沈夢昔漸漸覺得不安,一種說不清是近鄉情怯的感覺還是什麽,她想跳下爬犁逃開,又覺得隔着風雪有個聲音在呼喚自己。
終于到了雙河村,村裏非常安靜,漆黑的一片,只有孟家還亮着燈,兩個堂兄在大門外迎接,過來拉馬缰繩、拿行李,飲馬喂馬,大娘在二門口招呼着快進屋快進屋。
沈夢昔一下爬犁就趴到了雪地上,小腿以下針刺一般又痛又麻,第一反應是哇的一聲哭了,第二聲沒哭出來就憋了回去。大堂哥孟繁松過來把她拎起來,沈夢昔扶着腿彎着腰,緩了好一陣才能走路,還沒進屋就聽見小南的哭聲,心頭一緊,莫非老太太已經去世了?
踉踉跄跄跑進去,只見一大家子都在老太太的房間,老太太倚着被垛半躺在炕邊,小南正趴在奶奶的腿上嚎啕大哭。
“你奶沒白伺候你啊!這孩子是真孝順。”大娘進來招呼他們去喝點熱湯祛祛寒氣,看着小南哭得傷心,忍不住感慨。
沈夢昔雙手背在身後使勁絞着,靠在門口的火牆邊,沒有上前,只是呆呆地看着奶奶,奶奶又瘦又小,躺在那裏,只有窄窄的一條,頭發花白,皮膚蒼白,她微微地歪着頭,看向沈夢昔,在奶奶的視線看過來時,沈夢昔忽然有點氣憤地扭過了頭去,嘴巴委屈地往下撇。
奶奶一直看着沈夢昔,用目光叫她,沈夢昔腳下灌鉛艱難地踱過去,她內心非常渴望靠近,但同時又非常害怕,一時間,兩腳在地上蹭着,被小南一把推到炕邊,沈夢昔一下撞到炕沿上,她忽地回頭,記起來了!
那天晚上,在鐵道上,她就是這麽推了自己!
“你還敢推我?”沈夢昔站起來一把推回去。
小東站在兩個妹妹中間隔開了她們,對着老太太叫了一聲“奶奶”。
沈夢昔回身趴在奶奶胸前,只要靠近了奶奶身邊,聞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就立刻安心下來。
“你為啥扔下我就走了!”沈夢昔覺得這句話沒有經過大腦就說了出來,問得尖銳又委屈。
奶奶想擡手抹去她臉上的眼淚,沒有擡起,自己也流了眼淚。
“你奶奶不是不要你了,是她得病了,伺候不動你了。快別哭了,你一哭,你奶也跟着哭。”大娘坐到炕邊,來拉沈夢昔的胳膊。沈夢昔一甩胳膊,兩手抱住奶奶的腰,把頭埋到奶奶懷裏,嗚嗚地哭了起來。
她感覺奶奶在輕輕推她,擡起頭來看着奶奶的臉,她覺得兩個奶奶的臉重合在一起,奶奶的目光充滿了慈愛和不舍,“西,好好,跟着,你媽。”帶着氣聲,每個字都用盡了力氣。
沈夢昔使勁搖頭,她不想答應,昏暗的油燈下她發現奶奶穿的衣服是嶄新的,被她蹭上了眼淚,她忽然明白,這是連裝老衣裳都穿上了。
她揚起頭沖着天花板嚎啕大哭,“不行——不行——我說不行!”
她覺得自己的哭聲發自心髒,或者發自腦海,哭了渾身刺痛,不哭憋得要爆炸,她拉着奶奶的手,破了音的喊:“你不要再扔下我!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
“娘!”“奶!”兩個人沖上來,沈夢昔被擠到一邊,她覺得渾身一軟,癱坐在地上。
也許是昏迷了幾秒,也許沒有,沈夢昔從人牆的縫隙裏看到奶奶灰色的臉,雙目半合,嘴巴一顫一顫地吐着氣。
奶奶獨自離開人世的那晚,是不是也是這樣?不,她應該更孤單,奶奶那晚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她爬上炕,從奶奶腳底繞到炕裏,跪在奶奶身邊,附在她的耳邊,輕輕說:“你放心。我會好好活着。”
她聽到奶奶長出了一口氣,喉嚨發出咕嚕一聲,那一刻,沈夢昔覺得奶奶仿佛空了,她直起身子,看到奶奶合上了眼睛,一動不動,大娘一下跪在了地上,娘啊娘的嚎哭起來,小南發出尖利痛楚的哭聲,人群撲過來,喊着哭着。
沈夢昔跪在炕上,不哭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