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時光慢慢來到了1964年1月中旬。
沈夢昔終于被獲準可以去佛山了。
孟慶仁将她送上火車,托付給列車長,又囑咐她一定要先去奶奶的墳上祭拜一下。
這次她不用擠硬座了,被列車長塞給一個女乘務員,安排在乘務員休息的卧鋪,雖然是靠着門近一些,但是好歹可以躺着睡覺。
女乘務員25、6歲的樣子,笑起來嘴角有兩個酒窩,挺好看的。
沈夢昔對于和她擠一個床鋪,很是抱歉,盡量把自己縮在卧鋪裏面,但是那乘務員已經習慣了随便躺下就能眯一會兒,被喚醒也能馬上去車廂巡視一圈。
一夜睡得都不踏實,每到一站,就是酒窩女列車員不起來,旁邊幾個鋪的也得起來忙一陣,搞得沈夢昔疲憊不堪。
唉,在卧鋪這裏,除了安全一些,一點好處也無。
天亮後,車終于到了伊市,列車長來送沈夢昔下車,沈夢昔不好意思麻煩人家,說自己可以出站,那列車長戲谑地對沈夢昔說:“你爸千叮咛萬囑咐的要我把你交到你二哥手上,要是我不送你,回去他要用他的斧子劈了我呢。你這丫頭,可把你親爹吓出毛病了!哈哈哈哈!”
沈夢昔知道她說的是三年前離家出走的事情,低頭做不好意思狀,也不說話。
孟繁江進站來接沈夢昔,他看着列車緩慢的駛進站臺,就開始焦急地尋找,沈夢昔在車門處看到了他,驀然想起,那年,少年嘶啞着嗓子在列車上喊着“小西小西你在嗎我是二哥!”,今天他神情依然焦急,跟着列車向前跑着。
火車停穩,列車長打開了車門,放下了車梯,沈夢昔跳下車,沖前面喊:“二哥!我在這兒!”
孟繁江聽到了,猛地回身,看到沈夢昔,高興地跑了過來。
沈夢昔回頭沖列車長道謝,揮手道別。
“交給你了!”列車長對孟繁江說。
“哎!謝謝大叔了!”孟繁江答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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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繁江帶着沈夢昔去坐客車,“你知道嗎,我一想到來接你,就緊張,我讓你給整得都坐下病了。”
“哈哈哈!”沈夢昔笑,然後認真地說:“對不起,我一直都沒跟你好好說聲對不起。”
“嗨,說啥對不起!”沈夢昔一認真起來,孟繁江倒不好意思了,他連連擺手,不讓沈夢昔繼續說下去了。“咱倆還說啥對不起。”
雙河村住了三天,李愛華在雙河公社孟繁松的家裏幫他們帶孩子。沈夢昔住在劉三妮家裏,去給爺爺奶奶大爺上了墳,又跟着孟繁江去山裏轉了一圈。
帶着她孟繁江不敢往山裏走,只在近處走了走,什麽也沒打到就回來了。
“去年,清河村一個男的,上山驚了冬眠的黑瞎子,讓黑瞎子舔了臉,又一屁股坐到了肚子上,死得可慘了。”
“這山上還有熊啊?”
“有,還有野豬,有老虎呢。野獸一般不下山,我們也一般不敢往裏走。”
“那你就別去打獵了,太危險了,還是安心種地吧,有機會招工進工廠吧。”
“現在招工太難了,前幾年農村進城的都給攆回來了,這兩年進城就更難了。我媽又不讓我當兵,光想着讓我找對象結婚呢。”
“那你就結婚呗,你今年虛歲22了吧,大哥就比你結婚早,反正早晚得結,有合适的就結呗。”
“你懂個啥,小孩伢子。”
“我啥都懂。”就是你不信。
“行,你啥都懂。”孟繁江說,“村長有意讓我當會計呢。”
“那敢情好了!”沈夢昔一聽很高興,“你有時間多看看書,練練字吧。”
“嘿,還管上你二哥了!”
“五叔那兒的戰士都看書練字。”
“真的啊,那我也看書練字。”
這次回來,可把羅翠蘭開心壞了,她一個勁兒地邀請沈夢昔去她家住,沈夢昔考慮一下沒有答應,劉三妮留羅翠蘭在她家住,羅翠蘭她媽也不答應,因為姑娘也大了,畢竟家裏還有一個20多的大小夥子呢。
羅翠蘭還戴着那條三色圍巾,又問沈夢昔嘎拉哈丢了沒,沈夢昔說好好地放在箱子一角,她就開心地笑了。
這次,她把她媽新給她做的紅色棉手套,送給了沈夢昔,沈夢昔笑着接受了,又回送她一本塑料皮的日記本,裏面的彩色插畫是哈市的風景照,羅翠蘭沒有去過哈市,對此很是喜歡。
“你有機會就去齊市,然後我們一起去哈市太陽島玩兒!”
“我能有機會去嗎?”
“一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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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繁江用孟繁東的鐵路家屬證,和沈夢昔一起登上了去烏縣的列車。劉三妮十分不放心一個15歲的姑娘家獨自坐火車,她要孟繁江一直把她送到五叔的部隊。
沈夢昔覺得自己給他們添了太多麻煩,孟繁江卻說,他一直想去部隊看看什麽樣,還要多謝她給了他這次機會呢。
“我媽不許我當兵,她說太危險了,誰知道國家啥時候就打仗呢。”在火車上,孟繁江對沈夢昔說:“我挺想當兵的,這回能去五叔那兒看看,我也就沒有遺憾了。”
“二大娘一個人太孤單了,你一走,她身邊就沒有親人了。”
“你确實是長大了,咱奶活着的時候,你天天啥事都不管啥事都不愁的,就知道臭美就知道吃好的,現在回到你媽家,啥都懂了。”孟繁江笑着說,停了一下又說:“我媽說你受苦了,是不是三嬸打你罵你了?”
“沒有,她沒有打我,就那一回還讓大哥攔住了。”沈夢昔笑着拍拍他的胳膊:“還能老也不長大嗎,我都十五了。我知道怎麽應付她,沒事的。”
“真沒事兒?”
“真沒事兒!”
兄妹相視而笑。
佛山跟三年前幾乎沒有什麽變化,只是路邊的樹高了一些,崗樓還是那個崗樓,電影院還是那個電影院,就是縣城的名字變更成了嘉陽。沈夢昔忽然有種莫名的擔憂。
孟慶嚴沒有什麽變化,31歲了,還是很英俊,還是沒有結婚。
他見到沈夢昔非常高興,給他們在軍人招待所安排了兩個房間。
可巧的是,又遇到了來探親的方小菊,張連長還是在原地打轉,方小菊一直不夠随軍條件,只能兩地分居的這麽跑着。
他們的女兒張愛軍已經虛歲五歲了,她早忘了沈夢昔,害羞地躲在方小菊身後不肯出來。
“你看這孩子,完蛋貨,趕緊叫人,這個姐姐當年還給你餅幹吃呢,你都忘了?”方小菊把孩子抓過來,拉到沈夢昔跟前,讓她叫姐姐。
孩子被逼得臉通紅,差點要哭了。
沈夢昔笑說:“你好啊,小愛軍,你小時候可乖了,可愛笑了呢!”
小姑娘停止了掙紮,但是也不肯叫人。沈夢昔給她手上塞了兩塊糖,就放過了她,和方小菊聊起天來。
方小菊哦的一聲跳起來,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麽,在包裏翻出一包餅幹,非要塞給沈夢昔。
沈夢昔笑着接過來,輕輕打開包着餅幹的包裝紙,拿出一塊來,咬了一口,“好吃!”
方小菊開心地笑了。
沈夢昔又拿了一塊給張愛軍,方小菊不許,沈夢昔把剩下的餅幹包上,推給方小菊:“我只給了你一塊餅幹,現在我吃了你一塊餅幹,我們扯平了。”
“那怎麽一樣,那是什麽年頭?你那一塊餅幹比這一包還值錢呢!”
“小菊姐,我真的不能要,愛華還小,你留給她吃,她在長身體,以後等你随軍了,我到你家吃飯!”
方小菊無奈地說:“你這孩子咋這麽有主意呢!那行,以後你一定到我家吃飯,要是我真随軍了你再來佛山鎮,就住我們家!”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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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夢昔有些不敢去沈青山家,來到了佛山,她卻開始逃避地不去想關于他家的事情。
孟繁江對于部隊的一切都非常的好奇和熱愛。他跟着戰士出早操,跟着他們唱歌、吃飯,把招待所的被子疊得方方正正的,床也鋪的平平整整。
第三天早上,沈夢昔去了沈青山家,她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一步一步走向沈青山的家,就是一步步走向一個真相。腳上像是墜了鉛塊一樣沉重,但還是走到了門口。
開門的是一個小姑娘,見到沈夢昔挑了一下眉毛:“你找誰?”
沈夢昔看着小姑娘的臉,恍惚得幾乎忘記了說話。
“誰啊?”院子裏走出一個女人,沈夢昔看着她,努力保持平靜,她攥緊了拳頭,忍住撲過去抱住她的沖動。
她就是奶奶,是年輕時候的奶奶,李慧賢。原來,她曾經這麽好看,一頭青絲的樣子,是那麽漂亮,那麽溫婉。
“你找青山嗎?他還沒回來呢!”
沈夢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低着頭,點點頭,轉過了身去。
眼淚在那一轉身的瞬間嘩嘩地落下。
“哎,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啊,等青山回來我好告訴他你來找過他!”沈夢昔沒有回頭,快步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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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好好想想。”這是沈夢昔遇到難事的時候,經常自言自語的話。
她來到江邊,在航運站的臺階上坐下,這個時候,江邊只有一群孩子在嬉戲,她呆呆地望着冰封的江面。
如果,奶奶是沈青山的後媽,那就是說,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系。而自己長得和姑姑非常相像,和奶奶也非常相像,說明什麽?說明自己和沈青山根本不是父女關系,那只有一種可能,自己的母親不是她一直耿耿于懷的上海知青韓文娟,而是自己一直當做姑姑的沈紅梅。
她捂住了臉和眼睛,原來姑姑是媽媽,奶奶是姥姥。
那團亂麻,終于還是得理,得剪。只是心裏那麽痛。
她忽然恨自己帶着前生的記憶,如果僅僅是孟繁西,做個單純快樂的十幾歲的孩子,比現在這樣頂個嫩臉的老心不知道要快樂多少!
她曾一直抱怨的親情淡漠,其實已經是人家恩賜的施舍。
原來,她真的是一個孤兒。
風從北面的江上吹來,天地是那麽大,人,是那麽孤獨。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天空有鳥兒飛過,孩子們在打鬧叫喊,可是還是那麽寂寞。
“孟繁西,真是你啊!”一個聲音傳來,沈夢昔沒有反應,她此刻完全沉浸在沈夢昔的生命裏。
“孟繁西,你怎麽了?”那人推了推她的胳膊。
在沈青山,他蹲在她身邊,有些焦急地看着她。
是啊,我是孟繁西。
“你怎麽哭得這麽厲害,眼睛都腫了,誰欺負你了?”
“沒有,就是想起我奶奶。”沈夢昔站了起來,晃了晃頭。這個少年,已經比自己高出了一頭,心裏嘆道,這個人,跟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了。
“我還以為是那娘倆欺負你了,我一回家就聽說有個女生來找我,我就猜是你了,趕緊跑到營部去找你,你害我找了一大圈啊!”
“她們沒欺負我,她們挺好的。”
“好什麽好,砢碜死了!”
“你今年都十五了,怎麽還跟個小孩子似的呢,你爸找什麽媳婦,跟你有那麽大關系嗎?”沈夢昔的聲音急速而尖刻。
沈青山愣住了,他沒想到沈夢昔有這麽大反應。
“我的意思是你這樣,你爸爸會很難做。”沈夢昔意識到自己的語氣,趕緊找補。
“我就是不願意看到我爸和她笑,他們一說話,我就想起我媽。她搶走了我媽的東西,也搶走了我爸。”沈青山也坐在了臺階上。
“你不流鼻涕了,真好。”沈夢昔笑着說。
沈青山差點惱羞成怒。
“你有時間多練練字,現在的戰士每天都練字,你不如現在就練。你別天天老想着別人的不好,會阻擋你變優秀的步伐!而且你爸有自己的生活,就像你将來也有自己的生活一樣。他,總要有個人陪着過後半生的。”
沈青山低頭不語,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兩個人在冰冷的臺階坐了很久,各有各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