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吃個西餐
韓林并未入夢。
少年韓林一周後拆線出院,沈夢昔沒有再去見他。
看他跟着姑姑慢慢走出醫院大門,沈夢昔默默地說,再見,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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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送來一個出車禍的年輕人,到達醫院已經瞳孔放大,心跳停止,盡管一番緊急搶救,還是沒有挽回年輕的生命。
年輕人的親屬匆匆趕來,撲在他的身體上大聲痛哭。
參與搶救的沈夢昔和候淑梅站在一邊,眼睜睜看着一個年輕的生命在自己手邊就這樣流逝,心中的難過無法形容。沈夢昔跟侯淑梅說,“我忽然特別不喜歡這個工作。”
侯淑梅摩挲着她的手背,也流下了眼淚。
這周輪到了中醫科實習,一個頭發全白的女醫生,坐在桌子後面,桌上一個脈枕。
淡淡地說:“我姓周。這兩周可以學多少,就看你們自己了。”
有人來看病,她就給病人望聞問切,沒有病人的空檔,就給沈夢昔他們講什麽是陰陽表裏寒熱虛實,講經絡分布,沈夢昔除了囫囵吞棗地記下,別無他法。
“有時間要學習心理學和哲學知識,做醫生,即便是赤腳醫生,也要學會控制情緒,學會讓你的患者信任你。”下班前,周大夫以這句話結束一天的授課。
回到宿舍,沈夢昔整理着一天的筆記,侯淑梅神秘兮兮地說:“哎,孟繁西你知道嗎,周大夫前兩年被鬥得老厲害了,就是那時候,她的頭發全白了,其實她才50歲。”
“真的嗎?”
“嗯,千真萬确。市裏有個領導家的孩子得病了,治了仨月不見起色,最後還是找她才幾針就紮好了,這不今年年初她又回到了咱們醫院。但是院裏其他大夫都離她遠遠的。”
“你什麽都知道,真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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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我媽認識她,我回家一說,我媽就知道是她,說我小時候還讓她治過病呢。”侯淑梅笑嘻嘻地說。
第二天再見周大夫,沈夢昔就留意起來,果然,她不和院裏其他大夫來往,中午吃飯的時候也是獨自坐到食堂角落裏。
周大夫看病非常細致耐心,對待病患一視同仁,她的沉穩給了病人莫大信心,她最常說的一句就是,不要着急,沒有大問題。
沈夢昔理解了她說的,醫生要掌握心理知識的含義,情緒平穩對健康是極其重要的。
她記得曾經有個同事,體檢查出肺部有腫瘤,當時就癱在地上,後來家人送他到京城檢查,确診是肺癌,不到一個月時間,他就死在京城了。大家都說他是被吓死了。
俗話說站着說話不腰疼,沒有設身處地,誰也不能體會個中滋味。輪到誰的頭上,說不定還不如人家鎮定。
但是有一件事情是可以肯定的,情緒至關重要。那個同事體檢前還可以打羽毛球,得知診斷結果,馬上就連路都走不了了。
事情過了很多年,沈夢昔一直記得這個事情,她總是想,那個同事,當年心裏是多麽的無助,多麽的恐懼啊。
“沒有大問題。“一句簡單的話,對于飽受疾病折磨的患者無疑是冬日暖陽。
這天,周大夫給一個患者做針灸,過了飯點,沈夢昔吃飯回來見治療還沒有結束,就拿着她的飯盒去打了飯菜回來。
送走患者,周大夫洗手吃飯。
“謝謝你,孟繁西。”
“不客氣老師,順便的事。”
“你年紀輕輕的,怎麽老是皺着眉頭?”
“我有嗎?”沈夢昔驚得伸手去摸眉心。
“伸手。”周大夫放下筷子,“我給你號號。”
“您先吃飯,吃完再號,我剛才吓着了,心怦怦跳呢,不準不準。”沈夢昔連連擺手,讓周大夫趕緊吃飯。
周大夫吃完飯,拒絕了沈夢昔替她洗飯盒,自己去水龍頭下洗幹淨飯盒,擦淨手,搓了搓指尖,“來!”
沈夢昔把左手放到脈枕上,周大夫擡手将三指按上她的手腕。幾分鐘後,換了右手。
“底子不錯。就是思慮過重。”
“我有嗎?”沈夢昔并未自覺,疑惑地問。
“少欲知足,一切随緣。這些跟你一個年輕人說,是有些過早了,你先記下吧,或許你到了四十歲,可以理解這句話。”
“您是說,我過于強求了嗎?”
“人不可能萬事如意,對一件事一個人失望是很正常的,失控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任何事情都不值得過于糾結。另外,過于重情、過于求全都是很痛苦的,求不得是人生最大的苦。”
“我回去會好好想一下的,最近是有些焦慮了。認識您是我的幸運。”
“剛才那個患者,是前年鬥我最狠的人。”
“啊?”沈夢昔張大了嘴巴。以德報怨,她自問做不到這一點。
“我不是原諒他了,他也沒有跟我正式道歉,只是,我必須放過我自己而已。”周大夫笑着說,“有些事情,過去就是過去了。我是生生白了一頭黑發,才想通這些的,你今天白得了去,真是便宜你了。”
沈夢昔也笑,沒有無緣無故的領悟,每一次都帶着痛楚。
“您為什麽對我這麽好,覺得我是病人嗎?”
“不完全吧,首先我覺得投緣,知道說了你會懂,另外,你心理上的确需要我點一下。心病重于身病。不過不嚴重,不是什麽問題。”
“聽到‘不是什麽問題’幾個字,我怎麽覺得好慌啊!”沈夢昔哈哈一笑。
“可惜了我有好些書都沒了,要不可以給你看看。跟你相處,有時候會忘記你的年齡,恍惚覺得你是同齡人。你經歷了什麽?”
“還好啊。我就是想的比較多罷了。”
“我今天一定是瘋了,你給我打了一份飯,就和20歲的丫頭交淺言深。一定是太久沒有朋友的緣故。”周大夫自嘲的說。
“我家鄰居郭大夫,和您的情況相似,我們相處得非常好,她曾經救過我。這次,我本沒有報名,但是陰差陽錯的來到這裏學習赤腳醫生,認識了您,這都是緣分。”
周大夫笑笑,看看時間,“我去洗手間,一會兒患者該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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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沈夢昔正跟周大夫學習把脈,焦頭爛額毫無頭緒,就見診室門口站了一個綠軍裝的身影。
“五叔!五叔你回來了!”沈夢昔興奮得大叫。
孟慶嚴看着一身白大褂的侄女飛奔而來,也露出笑容,沖周大夫點點頭,帶着沈夢昔朝走廊走去。
孟慶嚴眉頭鎖着,即使是笑着,也無法解開。
沈夢昔左右看着他,“五叔,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嗎?說出來,我給你開解開解。”
“沒有,我能有什麽事。”
“你沒有受傷吧?”沈夢昔忽然想起,拉着孟慶嚴在他胸前背後一通摸拍。
孟慶嚴無奈地按住她,“沒有受傷。我現在調到省軍區了。”
“啊!升官兒了?不錯不錯!”
“團長了。”
沈夢昔伸出拇指,“點贊!”
收起笑容又說,“五叔,你知道沈叔的事吧,到底怎麽回事啊?”
孟慶嚴臉色一變,眉頭鎖的更緊。“你別問了,幾句也說不清楚。”
“那紅梅她們還好嗎?”
“挺好的吧,我離開幾個月了,不大清楚。”
得,跟沒說一樣。
孟慶嚴中午帶沈夢昔到飯店吃了頓好的,又給沈夢昔留了地址電話就走了。
五叔平安凱旋,沈夢昔心裏很開心。只是他已經回來幾個月了,她居然不知道,不知孟慶仁他們是否知道,沈夢昔嘀咕了幾句,又趕緊背誦去了。
三個月培訓很快就過去了,沈夢昔記了滿滿兩本的筆記,但是無比的心虛,她掌握的醫學技能只局限于肌肉注射,靜脈注射,簡單的急救和表皮縫合,加上郭大夫的幾種常見病的藥方,如果硬要算的話,還有量體溫,聽心肺。號脈這種玄幻的技能,她表示毫無天賦。
侯淑梅悄悄地跟她說,場部給我們三個月時間學習,也就是讓我們能應急打個針,開個藥片,遇到大病急診,還得送縣醫院去。
沈夢昔想想也是,是自己太求全責備了,難怪周大夫要勸她。
即将返回臨江農場,知青們放了一天的假,大家準備去秋林公司和中央大街逛逛。還沒出門,就見孟慶仁帶着小北小五來了。
沈夢昔非常開心,要知道,孟慶仁不用車票,但是小北小五現在是需要起票的了,摳門的關秀琴居然能同意,這不能不說是份驚喜。
她抱着小五轉了五六圈才停下,親了兩口。小五掙紮着下地,不許她親:“唉,我都這麽大了,你就別親了!”
沈夢昔端詳着小五,這孩子仿佛離開了她,一下就長大了。
侯淑梅跟孟慶仁他們問好,然後跟着其他知青上街了。沈夢昔帶着他們回到空無一人的宿舍。
孟慶仁拿出一罐頭瓶的鹹菜,說是關秀琴給她炒的。沈夢昔無奈地笑着接過,解開系在瓶口的繩子,掀開油紙聞聞味道,夠鹹夠油,肉也不少,“嗯!真香!”
其實她的內心是崩潰的,先不說這大夏天的什麽青菜都有,也不說鹹菜能放幾天,就說這帶東西永遠不換花樣,永遠是肉炒鹹菜吧,沈夢昔就不禁捂臉,唉,無法理解一根筋人的世界。
“這是你媽給你做的布拉吉。”孟慶仁又拿出一條紅裙子,沈夢昔接過裙子展開,中袖、過膝的連衣裙,做工精致,款式也挺好看,就是不知道在農場有沒有機會穿。“謝謝謝謝,非常感謝!我很喜歡!”沈夢昔笑着連聲道謝。
“哎,小北你好像長高了不少呢!”十六歲的小北有一米七十多了。
“一米七三了。”
“好樣的!長到178沒有問題。”話題就這樣扯開了。
沈夢昔帶他們去華梅西餐廳吃西餐,孟慶仁直叫太貴了不去,沈夢昔說,“我上班了,掙錢了什麽都沒給你們買過呢,到了哈市,怎麽能不吃點好的呢,上次和小五我們只喝豆漿吃大果子了,太簡單了,是吧,小五?”說完對小五擠了一下眼睛。
小五點頭,也擠了一下眼睛。
小北疑惑地看着他們,質問道:“你們有什麽秘密瞞着我?”
“沒有!”沈夢昔和小五異口同聲地說。
“走走,去吃好的!”沈夢昔張羅着。
路過郵局給孟慶嚴打電話,沒有人接。再打,是別人接的,說團長去京城了。
“咱們自己吃!”
在具有濃郁異國風情的餐廳裏,高窗壁爐,燭臺音樂,他們吃了沙拉、牛排、香腸,又喝了羅宋湯。點了三杯紅酒,又給小五點了飲料。沈夢昔教他們用刀叉,四口人吃得其樂融融。
這家餐廳的紅腸味道尤其好吃,肥瘦相間,鹹淡适中。沈夢昔特意又買了四根紅腸打包讓他們帶回齊市。
這一餐花去沈夢昔一個月的工資,但是她毫不心疼,看着兩個弟弟吃得開心,她比什麽都高興。
飯後又去逛秋林公司,買了一個大列巴。一人又買了一根馬疊爾冰棍兒。心疼得孟慶仁直咧嘴。
小五含着冰棍嗦嚕得索索響,沈夢昔瞪了他一眼,小五連忙改成小口咬,沖沈夢昔眯眼一笑。
在二樓沈夢昔挑了一雙黑色淺口女式皮鞋,7元六角五分。
三公分的鞋跟,38碼的,關秀琴的個子只有一米六,但是以前常年做紡織女工,每天不停地走來走去,腳都走大了。
孟慶仁說什麽也不肯再逛了,拉着沈夢昔就下樓。
到江邊坐了游船,又到太陽島上看了看,太陽已經慢慢下山了。
沈夢昔要送她們去火車站,但是孟慶仁堅持送她回宿舍。
最後,三比一,沈夢昔投降了。
宿舍裏,她們已經逛街回來了,在宿舍門口,孟慶仁給了沈夢昔一卷錢,估計最少得有一百。
沈夢昔不肯要,掙工資了還要家裏錢,成什麽樣子。
孟慶仁皺着眉頭壓低聲音說:“給你就趕緊拿着!這是你媽給的。你現在也知道掙錢辛苦了,不興再大手大腳的了!”
”錢就是給人花的,人還能讓錢控制了?“
”胡說!啥時候,得給自己留點過河錢,萬一急用指着跟別人借錢嗎?“
“是!首長!”沈夢昔接過錢,立正大聲應是。
孟慶仁忍不住笑了,帶着兩個兒子,拎着女兒給買的一大包東西,美滋滋地去火車站了。
這次分別時小五沒有哭,只是垂下眼皮,抱着沈夢昔的胳膊說:“三姐,你早點回家。”
他們走遠,沈夢昔卻發現自己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