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所謂公平

初三在食堂遇到向連長,向連長問沈夢昔:“今天才初三,你回去吧,初十歸隊就行。”

沈夢昔搖搖頭,她哪兒都不想去了,只想老老實實宅在宿舍裏。

向連長看看沈夢昔臉色,知道她沒睡好:“養了幾天的狼崽子也舍不得,這要是養了幾年的可咋整啊,人這輩子,各種各樣的離別可多了去了,這麽愛動感情可不行!”

沈夢昔倒是聽進去了。“連長,謝謝您,我明白,任何事情,我只

難過三天,然後就放下包袱,向前走!”

“哈哈,希望你可以說到做到!”向連長大笑:“去吃飯吧,身體才是GM的本錢!”

範建國賤兮兮地端着飯盒過來,拉着沈夢昔坐下來,像伺候老佛爺似的,拿着她的空飯盒去給她打飯,回來還不要錢票,說是賠禮道歉。

沈夢昔看着飯盒裏的一個粥,飯盒蓋裏一個炝菜一個饅頭,“你賠禮道歉就用這破鹹菜啊!”

範建國一看沈夢昔有心思罵她,就知道有活口了:“回頭打個野雞給你!”

“嗤!”沈夢昔才不信,她喝了口粥,嘆口氣。

“要不,我再給你要個小狗吧?”範建國試探地問。

“滾!”沈夢昔如雄獅怒吼,女中音發揮得淋漓盡致。吓得範建國一口粥嗆了出來,噴了一桌子,包括沈夢昔的飯盒,沈夢昔火起,站起來一把掀翻飯盒,轉身大步走了。

範建國哭喪着臉,坐在飯桌邊,一大襟的大米粒。

******

沈夢昔滑了幾天的冰,水平提高了不少,心情也纾解很多。

她把給太姥的東西從郵局郵寄到雙縣,随包裹附了一封信,要求關海濤念給太姥聽。并把給姥姥的伍拾元錢也放到信封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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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給羅翠蘭寄了三斤紅色毛線和兩塊香皂。羅翠蘭現在回到雙河村了,她以前的信裏說,生産隊來了四個知青,兩個滬市的,兩個齊市的,分別借住到四個人家,他們什麽農活兒都不會做,連自己的口糧都掙不出來。兩個女知青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抹得香噴噴的。沈夢昔就給她寄一些毛線,讓她自己織一件毛衣,本來想再寄雪花膏,但是考慮冬天會凍得變質,就改成了香皂。

初七那天,很多知青都歸隊了。初八,第二批休假知青該回家了,沈夢昔拜托範建國去孟家說一聲自己一切都好,也告訴小五一聲,小狼回到媽媽身邊了。

李家倫和賈世蘭卻沒有如期歸隊,延遲的還有很多滬市蘇浙的知青。向連長召開大會點名,發現第一批休假的知青有四成沒有返回,南方的知青幾乎全部都沒有歸隊。他氣得頭頂冒煙,聲稱明年再也不放假了。

到了初十以後,陸續回來十多人,回來就到向連長家裏送禮拜年,說買不到火車票,實在是沒有辦法,耽誤了歸隊,實在是不應該。

向連長派人按照知青的聯系地址,逐個給遲到未歸的知青所在城市的街道發電報,讓他們督促知青歸隊。過了正月十五,還是有人遲遲不歸。場部派出幹部,去知青家裏抓人。

向連長開了個“收心會”,嚴厲批評那些還沒有歸隊的知青,接下來一直加緊政治學習,要求每個知青都寫兩千字的思想彙報,特別是歸隊遲到的知青,必須寫得深刻。

李家倫和賈世蘭他們并不在乎,讓寫檢讨就檢讨,要扣工資就讓扣,毫無怨言。仿佛只要在家裏多待一天,付出什麽代價都可以。

賈世蘭聽說了狼群騷擾連隊的事情,很遺憾沒有和小狼飯包告別,“我覺得,跟着人,它就會是忠誠的狗,跟着狼,它才會是狼。”

“嗯,你回家一趟,變得深沉了。”沈夢昔笑。

“環境和接觸的人,對一個人變成好人和壞人,很重要,你承認嗎?”

“又不是看電影,哪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好人,誰要是對不起他了,那就是壞人。”沈夢昔說:“但是你說的非常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唉,我這次回家過年,他們都說我變得土氣了。”賈世蘭哀怨地看着沈夢昔。

沈夢昔用手指着自己,“你的意思是我大東北的黑土地和我孟繁西影響了你這個京城大妞,讓你變土氣了呗!那你找滬市青年去啊,她們多洋氣!”

兩個人嘻嘻哈哈地笑鬧着,拎着冰鞋去河邊滑冰了。

******

春天要到了。

沈夢昔和幾個知青相約去山上,采達達香,達達香又叫映山紅,朝鮮人叫它金達萊。等到五月的時候,漫山遍野開遍達達香,整座山都是粉紫色的。

現在她們采了帶着花苞的幹枝回來,放到瓶子裏,只需換換水,房間裏的暖氣一激,它就慢慢開花,為枯燥單調的冬天增添一抹生機。

回到宿舍,賈世蘭的棉鞋已經灌包濕透了,沈夢昔穿着氈疙瘩,則完全沒有問題。賈世蘭穿着沈夢昔的拖鞋,把棉鞋放到爐竈邊烘幹。

“我還以為上山能遇到飯包呢。”賈世蘭遺憾地說。

“遇到飯包它媽你就開心了。”

“你不想飯包嗎?”

“你怎麽老提飯包飯包,我這心裏剛剛好一些!”

“呵,你攏共才養了幾天啊,至于這麽深情難忘嗎?情深不壽你聽過嗎,人這一輩子得遇到多少事情,每次你都這麽投入,都這麽難過,還想不想活了?”賈世蘭就是故意挑起話題的。

“我也不是對所有人都這樣。”被一個二十歲的孩子教育了,沈夢昔非常不服。

“我奶奶教我,該抓住的時候死命抓住,該放手的時候潇灑放手。就是別磨叽!”

沈夢昔聽了一默。

“你也是跟奶奶一起長大的?”

“算是吧。我爸是長子,奶奶跟着我們過。”

“我也是跟着奶奶長大的。她去世了。她走後,我感覺自己像個孤兒。”沈夢昔艱難傾訴。

“那只是你的感覺而已,我覺得你家人對你挺好的,給你郵寄包裹、彙款,還有那麽多親戚朋友關心你,連團長都被你五叔打點好了。”

沈夢昔呆兮兮地看着賈世蘭,不明白她的意思。

“很簡單的事情,你家五個孩子,父母只有兩個人,他們不可能事事都以你為先,你在你奶奶身邊太久,習慣以自我為中心。別人但凡對你稍稍不公或者不如你意你就非常不滿,甚至大發雷霆。”

沈夢昔完全呆住了,她活了六十個年頭,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為這個說法都是針對獨生子女的,她從來沒當過獨生子女,她也從未自我發覺有這個毛病。她忽然有種被朋友否定的感覺。

”他們說,咱們屬虎的,承認自己錯了,是最痛苦的事情。“賈世蘭笑着說:”我也從來不認錯。我也不是說你錯了,只是稍稍提醒一下你,你有可能沒有理解你的父母,他們和我們的思想是不一樣的。

“你和你的父母如何相處?”

“我不太會和他們相處,他們也幾乎不和我聊天,每天忙着工作,只是讓我們姐弟幾個吃飽了就可以了。估計家家都是這樣。我奶奶很有時間,她經常給我們講故事,說一些道理。”

“你有沒有覺得自己缺乏父愛母愛?”

“這個,這個我倒沒想過。應該是缺的吧,我印象中,我媽沒摟我睡覺過,我爸沒有抱我在膝頭過,這算不算缺乏?”賈世蘭很認真地想了想說。

“很多家都是這樣吧。”沈夢昔說。

“缺不缺又怎樣呢,一輩子這麽長,哪能事事如意,這個缺了還有別的補上呢。你缺母愛,你将來就做個好母親呗。”任何事情到了賈世蘭這裏,就變得簡單了。

沈夢昔笑了。揉揉她的頭發。

“頭發都亂了!”賈世蘭抗議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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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耕的時候,一個知青被鐵犁傷了跟腱,送到哈市手術接上,還是有些踮腳,定了個三等傷殘,家裏又托了人,他就回了杭州。

結果,接下來的一個月,連隊以致整個兵團出現了近二十起傷殘事故,鐘團長大發雷霆,召集各連連長,開會宣布,今後無論何種傷殘,團部都會養他到老,養他到死,總之就是不會放他回城!

對于有些人執着回城這件事,沈夢昔是不大理解的,當年韓文娟和沈青山,放棄東北的一切回了滬市,住到弄堂裏二十平米沒有廚房沒有廁所的小房子裏,冬天生了凍瘡,夏天潮得起疹子,那也願意。其實韓文娟的哥哥弟弟非常排斥他們,不喜他們回去瓜分父母的那套房子,也不願意給沈夢昔的弟弟落戶到他們家戶口本上。但是他們仿佛看不懂別人的臉色,執着執拗地就是要回到滬市。

人的大腦是個神奇的程序,當你執着于一件事情的時候,它就給你自動屏蔽了其它,讓你視而不見,聞而不聽。

農場的夥食比大部分知青家裏好,除了勞動方式是種地之外,沒有什麽不如意的。像沈夢昔賈世蘭這些工作輕松的知青,仔細想明白了,都能安心下鄉。

一心要回城的都是那些必須一手一腳去田間勞作的。

同樣下鄉,工種就有了差別。很多人抱怨不公。

這世界哪來的公平,即便是現在,全國各地區待遇也是不同,京滬的供應比較好,其它地區次之,幹部分了23級工資,工人分了八級或者七級。

有時候必須得承認,能力和待遇是對等的。而智商、情商、運氣、家世都是能力的一部分。

過了冬閑時節,工作忙碌起來,食堂的夥食也有所改善,今年食堂多養了一些豬,又養了幾頭羊,有時候趕上了,還能買到羊奶。

沈夢昔春節回來給了林姐二斤紅腸,做為她送豬肉豬肝的謝禮,林姐也并不因為曾經被呂志剛批評了就一蹶不振,她還是給沈夢昔打菜多一點,還經常給她留一碗羊奶。

這天是周六,向連長帶領幹部和知青修了一天的滾水壩和河渠,累得精疲力盡。向連長餓得直迷糊,就在食堂打飯吃了。剛撂了筷子,呂志剛過來了,笑着跟連長說:“連長你這個月一共欠了一塊二毛五分錢和六斤飯票了。啥時候補上啊!”

向連長一聽臉色變了。這呂志剛并未察覺,仍說着,要不我跟嫂子要去?

向連長被四周的眼睛看得心浮氣躁,沖着呂志剛說:“等着吧,我還能欠你這仨瓜倆棗?”起身怒氣沖沖回家了。

呂志剛追了兩步:“連長,這,這都是月底最後一天了,我這帳怎麽整啊?”

“我在地裏忙了一天,身上一分錢沒帶,我特麽在自己的連隊吃個飯,還得讓你追着讨飯錢嗎?”

“就因為你是連長,才能賒賬的,別人我可一分不賒的!”

“你特麽死腦筋啊!”

“我是一心一意做好本職工作,每個月我的賬目都不會差一分錢的!”

“行,你行。我現在就回家給你取,行了嗎?”向連長氣得臉色發青。

“連長,還是我去你家取吧,就別讓你再跑一趟了,這樣正好我今天晚上把帳做出來。”呂志剛殷勤地說。

向連長氣笑了,“那你就去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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