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1 溫雪翡的改變
“小姐…小姐…這樣會不會不太好啊。”
一身着粉白相間衣裳,梳着丫鬟特有雙丫髻的少女眼神左右四顧着,連帶着手裏端着的棕木托盤都有些微抖,明顯透露着不安。
雙丫髻少女旁邊站着一位同她打扮所差無幾的女子,只是膚色更黝黑發黃,乍一看平平無奇,甚至有些貌醜,像是帶着某種病氣,惹人嫌惡,不想看第二眼。
但若是仔細看去,被掩在粗眉,雀斑臉下的五官,卻是難得的過目不忘。
奇怪的貌醜女子同樣手抖了抖,端着的棕木托盤裏盛放的白瓷碗也有些微晃動,溢出了一點琥珀色的水珠。
但眼下二人均是心不在焉,并沒人注意到托盤裏的異狀。
見着貌醜女子露出了幾分踟蹰猶豫,綠芙微松口氣。
她說呢,自家小姐一貫膽小怯弱…啊呸,是貞靜淑慎,怎麽可能大膽到做出這種事呢?
現在兩人回去還來得及……
不過說起來,自打小姐醒後,似乎跟以前有些不太一樣了。
前些時日,竟然還……
綠芙像是回憶起了什麽,瞳孔微有收縮,但嘴角卻有莫名上揚的弧度,露出了些許欣慰。
心想着,興許小姐在經歷大劫後,心态更通透了些,自然身上會有一些變化。
這變化若是好的,綠芙當然高興,但今日這次,不太像是朝着一個好的方向發展。
看來福禍相依,這“大劫”還是給自家小姐帶來了“不良後遺症”。
綠芙腳步後退了一下,準備趁着還無人注意,貫徹忠仆的素養,加把火勸誡提點自家小姐打消這個不清醒的念頭。
“小姐,我們如果被老爺夫人發現了,少不得要給您禁足一陣,您若是想見那魏家公子,也不差這一次機會,魏家公子不像辜世子常年不在盛京,您想見他,總有機會的。”
嘴上雖是規勸,但說着說着,綠芙在心裏一陣嘆氣。
自家小姐哪哪都好,就是對感情真真是個死心眼,怎麽就偏偏一門心思栽在魏子行這株歪脖子樹上。
事實上,魏子行在盛京衆多貴女心裏的地位也是頂尖尖的了不得。
出身四大世家之一的魏家,身份極其顯赫,但又不同于時下世家子弟奢靡風氣,常年着一襲清淡白衣,手持白紙折扇,搖扇間墨香殘留。
端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文人墨氣,溫潤如玉。
天生溫和笑眼,薄唇微勾,不知又有多少貴女丢了魂。
但在忠仆綠芙眼裏,魏子行不喜自家小姐,甚至隐隐有些嫌棄的意味,即使他在外人跟前再好,在她這,也就是一株歪脖子樹。
而現在,自家小姐竟然要為了多見幾眼這株“歪脖子樹”,大膽到改裝易容,也要從女眷後院來到男賓宴席上,親自為“魏歪脖子樹”送一杯夏日渴水。
這一片癡心,若不是給了魏子行,綠芙定然是會動容支持的。
但好在,自家小姐極其聽老爺和夫人的話,她搬出老爺和夫人,還有禁足一事,小姐應該就能放棄了。
果不其然。
溫雪翡聽到“禁足”二字的時候,柔如月的杏核眼裏有一瞬間的愣怔,嘴裏小聲重複喃喃了一句。
“……禁足。”
溫雪翡被刻意化得粗黑的眉瞬間起了褶皺,幾息後,她語氣有些着急道。
“不能…不能……”
綠芙面露喜色:“是啊,小姐,我們不能這麽做,有違閨範,會被……”
“懲罰”二字還未出口,綠芙耳邊立時響起一道雖嬌弱但在此時又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般的聲音。
“不能後退!”
是溫雪翡的聲音。
***
夏風習習,帶着壓抑的燥熱。
年輕的世家公子,文人墨客們陸陸續續入席中。
只是每一個剛入席的世家子弟,文人墨客,都會不自覺停頓一下。
目光看向主座左下的首座席位,微吸一口涼氣。
左首座,最尊貴客人的席位。
溫父早些年是在小地方在任的,其後因為治境有方,立了好幾個大功勞,一下子鹹魚翻身,從一個小小的地方芝麻官,一路走馬上任來到盛京,成為京官。
時下更是當今聖上跟前的第一文臣和能臣。
但溫父身處眼珠子的位置,被各方勢力盯着,更需謹言慎行,再者,溫父為官由來清廉,是以就連住所院落都比同階京官要小很多。
今日宴請的賓客衆多,溫父承宴的院子不大。
大燕平素講究一席一座,今日因着場地的原因,也改成了一席二座。
而左首座眼下并排坐着兩人。
坐外面位置的男子,盛京幾乎無人不識。
盛京第一才子,魏子行。
可衆人眼裏的停頓,并不是因為魏子行。
而是因為那位比魏子行更接近主座位置的男子。
一身檀紫色錦袍着身,玄金線在袖口勾勒出山河紋。
毫不遮掩的華貴外顯,光暈流轉。
這要落在旁人身上或是有些俗了,或是人撐不住衣裳。
可落在此人身上,卻是衣袍掩了他的龍章鳳姿。
像是千斛明珠在側,也遮掩不住清寒白水月。
與日月争輝之容,十分輕易地就把他身旁已然是容貌難得一見的魏子行給壓了下去。
尤其那一雙細長的眉眼,像是覆着一層淺淺的霜,即使雪浪當前,山崩川洪,麋鹿興于左,好似也處變不驚,吝于眸光落下。
冰涼齒寒,又令人望而生畏。
這便是,辜長思。
大燕第一世家,辜家的麒麟子。
……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一方面自然是竟然在溫府的宴席上,看到了難得一見的辜長思。
另一方面,則是訝異,辜家怎麽會派辜長思來參加這次宴席?
要知那溫默雖是聖上心腹,眼尖紅人。
但當局而言,聖上同世家勢力并不是表明的平和,其中的暗流湧動不可說。
今日這宴席,明面上是溫府擺宴,但細裏琢磨是聖上給溫府造勢。
前些時日,溫家那位二小姐機緣巧合救了聖駕,自己還受了重傷,這好不容易轉醒了過來,聖上可不得有點表示。
再加上聖上本就對溫家偏愛,想給溫家鋪路,多籠絡一些助力,借着這個由頭,聖上便在朝堂之上,賞了溫默兩株上貢的碧臺蓮,順便還提了一嘴,碧臺蓮清雅高潔,适合文人墨客們觀賞。
換言之,就是老子賞了溫默花,懂事的都給老子去看,該拉攏拉攏,該聯絡感情聯絡感情,該站隊站隊。
當官的都是人精,即便不是想去站隊或者只是中立态度的,也會給聖上一個面子,去赴這次“賞蓮宴”。
只不過人選上,就可以看出态度。
若是想向聖上靠攏的,自然會拿出十足的誠意,繼承人出席。
若是中立的或是不想的,來的便不是那麽重要的角色。
以往也不是沒有類似這樣的事。
但辜家清傲矜貴,大部分是辜夫人和辜大小姐赴宴,全了聖上的顏面,也不至于讓旁人覺得辜家看重對方,或是向聖上低頭了。
可誰都沒想到,這一次,世家的領頭羊,辜家,竟然會讓他們家的麒麟子來參加這次“賞蓮宴”。
來參加聖上心腹能臣,溫默的“賞蓮宴”。
這…辜家打得是個什麽主意呢?
衆人訝異之餘,也不免頻頻猜測,眼神忍不住就往辜長思身上落。
視線紛雜,過于熱烈,想不注意都難。
辜長思身旁的魏子行,溫潤如玉的面容還是持着笑,只是這笑容好似不像以往那般從容。
辜長思常年不在盛京,魏子行便是年輕一輩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
又是身負“盛京第一才子”的美名,不論走到哪,都是鮮花掌聲和視線的集中點。
可……
魏子行眼睑垂落,唇微抿緊。
可…只要有辜長思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會在辜長思身上。
仿佛,看不見他。
魏子行握了一下手裏的白瓷茶杯,冰冷的質感同他嘴角溫和的笑意有着鮮明的對比。
稍許,有那大膽的賓客朝兩人的席位走了過來,身後跟着備茶的小厮,顯然是過來找兩人敬茶。
準确地說,來人是更想找辜長思敬茶。
畢竟他同二人說話之時,眼神就差沒粘在辜長思身上了。
即使辜長思只是淡淡回了一個“嗯”字,并不飲茶,自顧自地把玩着他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而他魏子行對來人有禮相待,言笑晏晏,來人也只會因為跟辜長思說上話而感到榮幸,而跟他說話,對比之下,就有了敷衍。
諸如此類的事,在一次次敬茶中,魏子行臉上的笑容,越發有些維持不住。
就連他一貫引以為傲出淤泥而不染的雅淡扮相,也因辜長思不露自顯的華貴之氣奪去了鋒芒,淪為寡淡的背景布。
這一些情緒,魏子行能從敬茶衆人隐晦的眼神裏感覺得出來。
他餘光瞥過面容淡漠,仿佛身處華頂之雲般缥缈不過心的辜長思。
眸光閃了閃,攢着白瓷茶杯的手更緊了些。
只是這時,溫府的小厮忽而傳唱。
“上,酸梅渴水。”
一時,賓客的眼神微有光亮。
等待卻也有些久了,正值盛夏,炎熱伴随,暑氣升騰,賓客們是有些不自在的,此時喝上一杯酸梅渴水,正是解暑最佳。
而且,聽聞溫府的酸梅渴水有特殊的做法,比旁地兒更為好喝,倒是頗叫人期待。
衆人眼神看了過去,只見一群丫鬟端着托盤陸陸續續入場送酸梅渴水。
魏子行今日氣不順,心裏越發有些燥熱煩悶,也同旁人一般,向着這群端“酸梅渴水”的丫鬟們看了過去。
只他眼神一過,立馬就有了頓停。
與此同時,有三道身影也出現在了清簡古樸院落一角的環形月洞拱門後。
打頭的丫鬟,明顯急了。
“完了完了,二小姐已經進去了,我們慢了。”綠棠焦急地攢着衣角,眼神不自覺往身後的兩人看了一眼。
朱琴眼露不滿:“怎麽?你還想怪我家小姐慢了?”
“沒有,我只是想着如果我們再快些……”綠棠連忙解釋。
“快?你在這想着如果,還不如想着如果二小姐別動這種念頭不是更好?”
“我……”
“朱琴。”一道微冷卻擲地有聲的悅耳聲音響起。
說話人氣質清冷,墨發雪膚,宛如畫中古典仕女,透着一股冷然清傲的距離感。
見自家小姐有了幾分氣性,朱琴不自覺收了聲。
綠棠又快速看了一眼宴席那頭,似乎像是抓着點什麽希望,眼神微有放光,快速道:“還有機會還有機會,二小姐現在還在排隊,不算真正入場,大小姐,二小姐最聽您話了,您去勸勸她,把她帶回來可好?”
朱琴眉眼一豎:“怎麽,二小姐頭腦發了熱,不顧自己名聲,你還想讓我們小姐也不顧自己名聲,你怎麽不想想,我們小姐要是過去,以我們小姐這般天人之姿,宴席那群賓客能不發現嗎?”
綠棠是真急了,只想着趕緊把溫雪翡帶走,沒考慮旁的,聽着朱琴這麽一說,連忙垂首,慌裏慌張的道歉:“對不起大小姐,對不起大小姐,對不起大小姐,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太心急了,考慮欠佳,我現在就過去同二小姐說您來了,把她帶過來,您就在這等她,勸她打消念頭,可好?”
綠棠說完就準備往前沖,卻被一只細長白皙的手攔了下來,耳邊是溫胭脂清冷的聲音。
“來不及了。”
……
魏子行看到粗劣改裝易容的溫雪翡時。
第一眼以為自己看錯了。
第二眼心裏不自覺升起了厭惡。
第三眼卻多了幾分複雜。
……
溫雪翡喜歡他,他一直都知道,甚至整個盛京上流子弟大部分都知道。
可他魏子行,看人更重內在,偏巧溫雪翡是出名的草包花瓶美人。
才學不行,四雅不精,六藝不通。
跟她姐姐溫胭脂一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也就只有臉,能堪堪持平。
魏子行不喜歡草包花瓶,所以被溫雪翡喜歡,他沒有半分高興,只覺自己的格調都被有所拉低,再加上他…心慕溫胭脂。
思及這個名字,魏子行的眼神微有放柔。
溫胭脂是溫雪翡的姐姐,他以後若是想同溫胭脂有個好結果,溫雪翡眼下所行,多多少少都是對他二人的阻礙。
魏子行自然更是不喜。
所以放在以往,魏子行對溫雪翡眼裏的愛慕根本不屑一顧,甚至隐隐嫌棄鄙夷。
但今日……
魏子行擡眼看過去,看到溫雪翡眼底一如從前的單純,雖有些害怕閃躲,可卻只專注地盯着他這個方向。
像是整個世界,她只看的到他一般。
魏子行說不上來什麽感覺,只覺得這個時候的溫雪翡,就像她手裏端着的“酸梅渴水”效果一樣,稍稍解了他心裏的煩悶。
可魏子行心情轉好之時,又是皺緊了眉頭,看向溫雪翡的目光透露出不贊同。
即便…即便再怎麽喜歡他,也不該做出如此行徑,這可不是一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所為。
真該跟她姐姐好好學學。
換作從前,魏子行對溫雪翡的嫌惡會越發加深。
但是今日,溫雪翡杏核眼直勾勾地看着他這個方向,透着靈動的專注。
不知怎地,魏子行心裏的嫌惡非但沒增,反而稍淡,且決定一會找個機會好生勸誡教導一下溫雪翡。
一個個丫鬟們款款而至。
很快,溫雪翡就照着魏子行所想那般,端着托盤朝着他們這桌來了。
綠芙就跟在溫雪翡旁邊,她眼裏的着急不比去找溫胭脂的綠棠少。
尤其她已然發現,魏子行似乎認出了溫雪翡,綠芙心裏宛如熱鍋螞蟻,誰都知道這魏家公子極其重視禮教,以前就對自家小姐印象不好,眼下又被認出,恐怕對自家小姐印象更差了。
雖然綠芙不喜歡魏子行,但自家小姐喜歡,她也不想看到溫雪翡難過。
但現在已然箭在弦上,沒有回頭路可走,綠芙也只能硬着頭皮陪着溫雪翡走下去,尋思若是過會魏子行給自家小姐難堪,或是說些什麽不好聽的話,她可得早些想好安慰的詞。
眼下綠芙和溫雪翡兩人并排走着,也就差幾步,便能走到魏子行所在的席位。
先前綠芙滿心滿眼全都在自家小姐和魏子行身上,這離得近了,她才發現魏子行身旁坐的竟然是辜家的麒麟子辜長思。
綠芙一怔,呼吸都輕了些,其後像是想到什麽,餘光趕緊瞥了眼自家小姐,瞳孔瞬間收縮,直直就想走到溫雪翡前面。
心裏一陣慌亂。
這都什麽事啊,自家小姐被魏家公子識破不說,怎麽魏家公子還跟辜世子坐一起。
要知道,她家小姐可是……
綠芙念頭閃過,趕緊跟上溫雪翡,想繞過她走到她前面,卻見溫雪翡忽而停了下來。
此時的她,正面朝着魏子行和辜長思所在的席位,只距一步遠。
而她所處的位置,恰好正對着兩人中間。
走在溫雪翡身後的綠芙,也因為她的停頓,不好冒然上前,只得先待在溫雪翡身後,等她先上完“酸梅渴水”,她再上。
綠芙眼裏有一閃而過的驚慌失措,比之先前更甚,她下意識抿抿唇,時刻都在注意着自家小姐的情緒狀态。
但見自家小姐只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興許眼裏只有魏子行,注意不到旁人。
綠芙微松口氣,好在小姐碰到魏家少爺之時,眼裏似乎就只有他一個人,這樣就不會被別人所影響。
不過,有些奇怪。
溫雪翡停在距離席位一步遠的中間後,有那麽幾息的頓停。
像是…臨場的緊張。
但既然事已至此,綠芙也只得讓這件事快點結束。
眼見着随着時間的推移,聚焦在她們這邊的目光慢慢加多,為免自家小姐被更多人認出,綠芙趕緊在溫雪翡身後輕輕咳了兩聲。
果然,溫雪翡似有回神。
此時她的左前方是魏子行,她的右前方是辜長思。
綠芙想,只要自家小姐往左前方邁一步,趕緊送完“酸梅渴水”,這件事也還算能收場。
畢竟現在只有魏家公子認出了溫雪翡。
那頭的魏子行也似乎做好了準備,脊背微有挺直,想着一會溫雪翡矮身同他送“酸梅渴水”時,該約在何地好生教導她一番。
而魏子行的嘴角此時有着他自己都未發現的上揚弧度,像是感受到了隐秘地被人珍而又重的在乎。
這在乎是專屬于他的,是辜長思所沒有的。
不論旁人如何,至少在溫雪翡這兒,他比辜長思重要。
然而……
“請飲酸梅渴水。”
女子微顫的手端着托盤,遞向了自己的…右前方。
“辜…辜世子。”
……
綠芙愣了。
魏子行嘴角笑意徹底僵住。
畫面像是靜止了下來。
而這一切,溫雪翡都注意不到。
她只看到,長長的矮桌上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把玩白玉扳指的動作停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