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8 無法自拔

辜家作為大燕第一世家,更是傳承百年的高門望族,其院落布置,自是有其獨特的底蘊。

打一入門,左右便各置兩座深紅天然幾,左邊的天然幾上刻有《九魚圖》,右邊的天然幾上刻有《三羊圖》,倒是富貴人家最喜歡的《駿馬圖》雕紋,整個辜家家中裝飾一點不沾。

畢竟,《駿馬圖》寓意飛黃騰達,而辜家已然站在了世家的頂端,這要再飛黃騰達……

恐引上位者猜忌。

辜家歷任家主都是極致聰慧之人,同天家博弈百年,天家換了幾代,而辜家卻屹立不倒,這其中自有其了不得的智慧。

兩邊天然幾上擺的盆景也好,屋內的陳設也好,大都是松柏,青竹,總歸是“高潔雅致”的意思,看着也是古樸幽遠,該是有些歷史,不過正中堂懸挂着一張條幅長畫卷。

畫是山水畫,同一屋子雅致之物十分和諧,只那紙張頗新,絕非先早大家古畫,而是當代畫家所作,畫卷右下角有一不起眼的朱泥印章。

落着“長明”二字。

而畫卷前的黃梨花木太師椅上,一身着淡雅穹灰色錦袍的中年男人輕輕轉了轉手裏的古黃色手撚葫蘆,他長相同辜長思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多了幾根皺紋,更顯莊重威嚴。

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并沒有看辜長思,而是落在自己手裏小而精巧的手撚葫蘆上,仿佛是在與辜長思閑話家常一樣。

辜長思默不作聲。

中年男人也不急,又轉了一圈手撚葫蘆。

過了會,辜長思淡淡道。

“孩兒去祠堂。”

……

辜家院落占地極大,在盛京這般寸金寸土的地方,也能依山傍水而建。

光是從主宅走到祠堂也得走大半個時辰。

夜晚的辜家,極其的安靜,似乎連塵土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大雨已然傾盆大雨,檐下落雨斜飛進長廊,潤濕了半面地磚。

嬷嬷走在外面,半打着傘,小心地用身體和傘替自家主人遮着雨…以及自家主人手裏的食盒。

“夫人,不若讓老奴給您拎着吧,食盒還挺沉的。”

嬷嬷記得裏面除卻菜肴外,還放着一盅給世子暖身的玉葉羹,用料十足,沉甸甸的。

即使是夜晚,辜夫人的優雅風華也沒能遮掩,只不過她神情有些嚴肅,頗有世家夫人的威嚴,她語調有些冷道。

“雖本夫人出身詩禮之家,卻也不是弱質女流,一個食盒,本夫人還是拎得動,你便專心打傘則是。”

“一心二用,可是兩邊都不好顧上的。”

既然自家主子發話,嬷嬷也不好再說,便應承下來。

只是這沿路上,又多看了自家主子幾眼。

兩人到底相識幾十年,辜夫人道。

“李嬷嬷,有何想問?”

李嬷嬷猶豫了幾息,道:“也不是奴婢想問,是幫着……”

“林管家?”辜夫人像是早有預料。

李嬷嬷面皮一紅,沒吭聲算是應下。

林管家同李嬷嬷是府裏的老相識,前些時日,國公爺身邊最為得力的大管家因病提前隐退,臨走前便舉薦了林管家掌位,林管家雖平順工作得力,但對國公爺卻很少了解親近,所以,有時并不能琢磨透國公爺的想法,心裏誠惶誠恐,便想着迂回打聽一下。

李嬷嬷就是他迂回的路子。

辜夫人看了臉紅的李嬷嬷一眼,淡淡道。“問吧。”

李嬷嬷這才大着膽子:“夫人,世子已然去祠堂領罰,為何國公爺好似并沒有滿意?”

并沒有滿意的情緒也是林管家揣測的,是與不是,他也沒能拿捏準。

辜夫人挑了一下眉:“看來前任管家推薦林管家是有理由的。”

李嬷嬷笑:“哪裏哪裏。”

辜夫人下巴微微擡了擡,看看眼一半濕潤一半幹燥的地磚,平靜道:“我兒去祠堂,不是知錯,只是孝道為先罷了,國公爺自然不會高興。”

李嬷嬷恍然:“……就不知國公爺因何生氣?”

辜夫人:“生氣?他那不是生氣。”

李嬷嬷不解:“那是?”

辜夫人擡了擡眼皮,前頭的走廊看不見盡頭,暗沉沉的,透着了無生氣的冰冷。

辜夫人垂眸,道:“不過是不喜…異數罷了。”

李嬷嬷聽不懂這話,辜夫人好像也沒有再往下解釋的意思。

兩人緩緩往祠堂方向行進。

瑟瑟夏雨落下。

今夜有些冷了。

***

“嘎吱”一聲。

門開。

雨夜的風吹入,腳步聲也随着入內。

只辜夫人另一只腳還未完全踏入。

辜長思的聲音便是響起。

“母親。”

辜夫人看着未有轉身還端正挺拔的跪在祖宗祠堂前的辜長思,冷硬的語調淡了些:“我兒未有轉身,怎知是我?”

辜長思還是未有轉身。

“母親親手做的玉葉羹,孩兒聞得出來。”

聞言,辜夫人難得展露些許笑意,提着食盒走到辜長思身邊,在其跟前放着。

辜夫人剛想給辜長思擺上吃食,辜長思卻道。

“母親不必,這般做法,父親不會高興的。”

辜夫人的手一頓,幾息後,保養極好的修長手指還是從裏面拿出了那盅玉葉羹。

“旁的可以不吃,這個你好久沒嘗了,留着吧。”

辜長思垂下眼睑,光潔的下巴點了一下。

辜夫人放下玉葉羹後,也沒走,而是立在一旁,擡眼看了下滿牆的祖宗牌位,道。

“為何要去做你父親不喜的事?”

不喜的事。

北佛院祭奠戰死将士們的事。

辜夫人嘆了口氣。

“你知道的,你父親不喜你對旁人有過多的情感關注。”

或者說。

辜家人,要的就是無情冷漠。

辜家從起勢到如今鐘鳴鼎食,路途自然不是光明坦途。

其中的腥風腥雨,比之皇族争位,有過之而無不及。

前朝便有史官起底記錄辜家的興榮歷史。

辜家最早的先祖活在是在大一統之前,諸侯還在群雄争霸之時的年代,他是王族不受寵的公主之子,自小便見母親被關在冷宮,外祖父冷漠,母親的各路兄弟姐妹皆是冷嘲熱諷。

感情薄涼的種子似乎從先祖這裏就埋了下來。

其後,王族覆敗,辜家先祖逃亡投奔于某諸侯國君,大展鋒芒,被提重臣,接着,先祖五代輔佐諸侯國君一統天下,奠定其累世公卿的地位。

但這一段歷史裏,辜家內裏兄弟相殘不在少數,因是諸侯紛争,辜家內部兄弟,不是都想支持先祖輔佐的諸侯國君,明面上出走的,戰場見,這是光明正大。

可也有那想暗殺家主,直接搶下辜家勢力收歸己用的,亦不在少數。

更別說,之後,有一任辜家嫡系兄弟中的哥哥,直接分割勢力,外立為王,想與當時的皇族和在京城裏的辜家抗衡。

那一任的辜家嫡系兄弟倆都是狠人,這個弟弟當時尋了個由頭,打着親情牌将外立為王的哥哥騙出來見面,直接當場将哥哥毒死,大義滅親,收歸哥哥勢力為己用,并當上了新任辜家家主。

至此,親情于辜家人而言,宛如薄紙。

更別說,更為脆弱的友情與愛情。

不論親情,友情,愛情,任何情感都不能動及影響到辜家的家主以及整個辜家。

辜家歷任家主,首要任務都以維護辜家利益為先。

情感會影響理智的判斷,更有可能成為旁人攻擊的軟肋。

只有做到絕對的冷靜,才能坐好辜家家主這個位置,才能擔得起一個世家領頭人的職責。

所以辜家歷任家主都是冷清漠然甚至可以說是無情的性子,他們自己是,他們培養後代亦是用這樣的方式。

如此,綿延百年,屹立不倒。

用骨血裏透出的薄涼所換。

而現任辜家家主,辜長思的父親,更是天生冷漠薄涼之人,辜長思的祖父對其極為滿意,連刻意的訓練都省略了。

只不過,後來辜長思的祖父,最後悔的也是沒有為辜長思的父親去做刻意的訓練。

他沒想到,這樣天生薄涼,将辜家人的冷漠刻在骨子裏的辜景安,也就是辜長思的父親,現任辜家家主。

當年,會遇到那麽一件事。

回憶至此,辜夫人眼裏劃過些許苦澀。

而自這件事之後,辜景安徹底歸于冷漠,興許連血都是涼的。

辜長思去北佛院,為那些庶民,動了不該動的情緒。

辜景安不樂意。

情感,是辜家人最不需要的東西。

不論是他,還是他的兒子。

聽到辜夫人的問話,辜長思眼皮像是動了一下,又像是沒動。

……

但辜長思那一日,并沒有回答辜夫人的話。

夜漸漸深了。

辜夫人走後,也不知過了多久。

辜長思擡手輕輕探向自己的腰間,那裏懸挂着一個較大的腰袋。

他伸手從裏拿出一物,将其同辜夫人的玉葉羹擺在一起,其後,薄唇終是有了一絲上揚的弧度。

只見玉葉羹旁,攤着一塊粉嫩的手帕,明顯是女子所用,上面…格格不入地放着一個大白饅頭。

辜長思看着那個饅頭,女子臨走時的話,如在耳邊。

“辜…辜世子,我知道我沒什麽可以送你的,但你今日幫了我,我鬥膽借花獻佛,你…你且收下。”

女子是離開又折返回來的,于馬車窗外說着這番話。

隔着朦胧的窗紗,辜長思能看到女子微顫仿若小鹿般的眸子,能看到她皎月般白皙的手裏舉着一個…大白饅頭。

她用自己粉嫩的手帕包着,怕把饅頭弄髒了,好似會惹他嫌棄一樣。

她那般小心翼翼。

眉眼有着好看的弧度,像極了懸在天上的朝陽,耀眼好看且…溫暖。

……

而她不知。

這些會……

辜長思看着跟前的大白饅頭,嘴角再次緩緩回落到原來的位置。

下唇微抿,抿的發白。

她不知。

只要她親近他一點點。

就會讓他。

深陷其中。

無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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