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婚書還作數嗎? (1)
見溫茹還像個幾歲小孩一樣,整個人縮進被子裏抗拒吃藥,溫年月搖了搖頭,沒有繼續為難她,而是将花庭叫了出去,準備單獨叮囑這段時間她在府裏養傷的事情。
等她倆一出去,溫茹便睜開了眼睛,笑眯眯将手伸出被裏,拉住了傅寄舟的袖口,晃了晃,說道:“我聽你方才叫我姐姐了,來,再叫一遍。”
傅寄舟先是一愣,然後目光閃爍起來,顧左右而言它:“你傷哪兒了,真的不重嗎?趙紅那錘子看上去極重,我害怕。”
“沒事,錐槍擋了七七八八,倒是把我的手震得酸得很……別轉移話題,以後都得叫我姐姐知道嗎?”溫茹半坐起來,佯裝生氣地盯着他,“沒大沒小的,每次見我都是你你你,白對你這般好了。”
傅寄舟垂下眼睑,唇瓣被他抿得很緊,像是要拒不聽從溫茹的話,但他其實沒那麽硬氣,一直用餘光暗暗地偷看溫茹的表情,見溫茹堅持不肯松口的樣子,他才徐徐地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了好幾次。
“想說什麽便說,吞吞吐吐作甚。”溫茹松開他袖口,順着袖口的曲線移到他手邊,拿手指甲去戳他指腹。
五指連心,指腹被她戳得癢,連着他心也跟着癢,傅寄舟耳尖泛起淡淡的紅,有些忍耐不住,攥住她作亂的手,不敢看她,只嗫喏着開口:“婚書,我的婚書還在你那兒嗎?”
溫茹一怔,臉色瞬間怪異起來,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藏進被子裏,側轉身向着裏面躺好,捂着自己的胸口哎喲不斷:“我內傷好像發作了!”
傅寄舟被她突然的發作驚得站立起來,手足無措地彎腰,想去看溫茹的臉色,溫茹卻不給他看,“痛”得整個人埋在被子裏,他不由得更加着急:“你怎麽了?你別吓我,我去喊大夫。”
說着便倉皇地朝外跑。
“阿舟,阿舟……”
傅寄舟剛跑到裏屋門口,又聽溫茹在裏面氣息恹恹地叫他,他趕緊返身回來,語氣帶了些焦躁:“怎麽了?你別怕,再忍一忍,大夫還在院裏的,我去喊她,一會兒,就一會兒。”
他剛要繼續往外跑,卻被溫茹緊緊抓住了衣擺,她探過頭,仰着臉看他,語氣可憐兮兮的:“現在不痛了,你陪我。”
傅寄舟聽得心口一酸,被她這樣軟聲軟氣地要求他陪她,他便什麽也顧不得了,站在床邊,彎着腰掃了好幾眼:“你身上是不是還有傷啊?”
傅寄舟想扒開她衣服瞧瞧,身上是不是還有不好,不然為何又突然痛了起來,但是他知道,身為男子不能這麽逾矩,往日裏溫茹對他動手動腳他還可以把責任推到溫茹身上,溫茹做得他做不得,無奈之下,他擡手伸向放在不遠處的藥碗,柔聲輕哄:“我們還是把藥喝了,好不好?若是怕苦,我去給你拿蜜餞。”
花庭端來的那碗藥,放在旁邊已經沒有方才那麽熱了,溫溫的,應該恰好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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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茹龇着牙嫌惡地瞥了一眼,慌忙抓住傅寄舟伸向藥碗的手,拉回來蓋住自己的臉,一副我不忍心再看的樣子,使勁地搖頭:“我不喝,我躺在床上養養就好了。”
傅寄舟驚愕地看着自己的手被她覆到她臉上,只覺得她的鼻尖頂住了自己的手心,溫熱的呼吸撲打在他手掌上,他屏住了呼吸,不敢說話驚動了她。
心頭好一樣的鳥雀,遠遠看了許久,終于有一天她偶然停落在窗臺,只剩咫尺距離。怎麽能去驚動,怎麽敢去驚動,一驚動,便可能扇扇翅膀飛走了。
空氣就這般突然安靜下來,溫茹隔着指縫去看傅寄舟,跟他垂眸看向她的視線對了個正着。
那眼裏磅礴的思緒看得她觸電一般,松開傅寄舟的手,拉好被子,躺回床上。
好半晌,見傅寄舟沒動,她只好期期艾艾地交代:“對不起,我騙人的,我沒傷到。婚書,婚書被花庭拿走了……”
傅寄舟剛剛還包裹在雲裏的心瞬間從半空中啪叽一聲掉到地上,他坐到床邊上,眼神有些發直,似乎仍然不相信:“怎……怎麽會?”
溫茹想起這件事就覺得分外頭疼,她原本将婚書藏得好好的,但日子久了她便忘了這回事兒。
那時正碰到傅寄舟到溫家的第一個冬末春初,大宓國最最重要的春朝節到了。為了迎接新年,花庭趁着她外出的功夫,支使着小厮們将珩雪院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打掃了個遍,被她偷藏在裏屋櫃子縫裏的婚書自然而然被花庭發現了。
最要命的是,屬于溫家的那一份婚書本就是由花庭代為保管的,如今又冒出一張,他當場就猜了個七七八八,逼着竹笙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明白,之後,他獨自到溫茹父親的舊院子裏跪了一整天。
溫茹從外面回來,小厮們忙報告于她,溫茹暗道不好,步履不停地去那舊院子裏接他,但花庭怎麽也不肯起身,甚至在溫茹來了之後,情緒更加激動。
他就跪在那院子裏,哭着罵自己,說他這條命是溫茹父親救的,溫茹父親早逝,臨死前将小姐托付給他,這些年來,他始終記着溫茹父親的話,小心謹慎,對小姐的衣食住行樣樣不敢輕率,只盼着小姐能夠健健康康、開朗幸福地長大,長成令人歆羨的皇商千金,做溫家往後的頂梁柱。
這些年,他費盡了心思,一雙眼晝夜都不敢輕易阖上,整日盯着東府、西府的風吹草動,不準任何人試圖僭越小姐的威嚴,可是一個外人,孤身一人千裏迢迢過來退溫茹的婚,打溫茹的臉,他卻渾然不知,把人當正經主子一樣恭恭敬敬地照看了半年。
他有負溫茹父親的托付,像他這般愚不可及的人,還不如現在就下去接受溫茹父親的懲罰。
花庭是溫茹穿書後見到的第一個人,看他跪在已經空曠寥落許多年的院子裏哭成這樣,溫茹便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紅了眼眶。
她只當這裏是一本書,一個虛拟的世界,她穿的是書裏一個角色,但是原身到底存不存在呢,她說不清楚。如果花庭知道,站在院子裏的自家小姐,已經換個芯,他怕是更加承受不住。
意識到自己的彷徨,她趕緊搖了搖自己的頭,迅速收回自己的想法。做人,不能,最起碼不應該為難自己,她現在就是溫錦衣,親朋好友所有一切,若有羁絆,便由她來擔負。
溫茹給自己做好心理調适,見花庭仍是不肯起,只好抿着唇,跟着他一起跪下。
花庭哪裏舍得,轉過身來撐她起來。
最後兩個人僵持許久,花庭終于不情不願地起身,回了珩雪院。
此後,竹笙找了機會,暗地裏跟他講明白傅寄舟的難處,花庭聽了,但沒有完全聽進去,在他看來,縱是有千萬般的理由,傅寄舟也沒那個資格退自家小姐的婚事,今天是退婚事,明天又會做什麽大逆不道的,他所作所為分明就是不知道什麽叫妻為夫綱,恪守夫道。
溫年月、溫茹待傅寄舟如常,但花庭化解不了自己心裏的膈應,對着傅寄舟一日一日地臉色不好起來,暗地裏還找竹蘭閣的姚先生給傅寄舟多加了許多功課,他自己也是到處去搜刮各類的男德書冊,全通過竹蘭閣塞到了傅寄舟書匣裏。
傅寄舟哪知道這些事的暗地裏有花庭的手筆,他只當他哪裏做得不好,還需要更認真一些。
這事溫茹知道,但她夾在中間,不好做人,最後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叮囑傅寄舟功課做不完便讓谷昉幫着做一點。
“不是不告訴你,只是花庭知道了你當初來退婚的事,擰巴得很,我便想着等他想開了,再問他要回來,把婚書還給你。”溫茹語氣裏帶着明顯的愧疚。
傅寄舟腦海裏的一團迷霧散開,終于弄明白花庭前後态度的轉變,但随即他又惴惴不安起來,花庭這般介意,溫茹卻真的不介意嗎?
“我沒想要回來,”傅寄舟咬着嘴唇,事已至此,他不想再迷迷糊糊下去,他想直接要個答案。
溫茹聞言擡頭看他,卻正好撞見傅寄舟朝着她傾身抱過來。
将近十五歲的少年,半個身子隔着一層薄薄的夏被,趴在她懷裏,頭臉則窩放在她頸窩,說話聲音悶悶的:“溫錦衣,你能不能告訴我,婚書還作數嗎?”
溫茹被抱得一愣,又聽他在耳邊說:“如果作數,為着從前我執意退婚的糊塗,我願意贖罪,為你,為溫家,為花庭,都可以。”
“你不退婚了?”溫茹歪了歪頭,奇怪地問了一句。
這些年她仍不清楚傅寄舟當初為什麽要退婚,瞧着溫年月好像知道點什麽,但并不在意的樣子,便估摸着不是什麽要緊事,許是傅寄舟在原生家庭過得不好,不想依靠別人,想解除婚約做獨立青年去,但可惜,生錯了時代,這個明顯不允許男人獨立。
她理解并同情這種選擇,所以沒有多說,任溫家收留了傅寄舟,在他能獨立支棱起來之前,好好将他養大。偌大的溫府也不是養不起,她就當養了個可愛的弟弟。
這些年,傅寄舟跟在她後邊,她都有些習慣了,她從沒見過這麽乖巧的小男孩。看他乖巧地被她哄着玩,她使壞欺負他,他生氣一會兒又照常跟在她身邊,滿心滿眼都是她,她便總忍不住想笑。
她從沒想過,用現代的想法去揣度傅寄舟的行為到底對不對。她當養了個弟弟,傅寄舟可不想多個姐姐。
那邊,傅寄舟聽她語氣便知道完了,但他又不敢要求溫茹把他當未來夫郎看待。
以往在竹蘭閣,他經常安慰溫祁,如今卻反過來要羨慕溫祁了。往日裏怕母親為他擇妻主的溫祁已經和喜歡的女子定了板上釘釘的婚約,只等三年後便能完婚,再不用擔驚受怕,而他,他該怎麽辦才好。
若是花庭知道,溫茹并沒有非要她倆的婚約不可,會不會直截了當地拿了兩份婚書,去官府裏将退婚坐實?
想到這,傅寄舟有些害怕地顫抖,他不想離開溫府,更不想離開溫茹。
溫茹感覺懷裏的人在微微發抖,不由得擡手将人懷抱住,輕輕拍着他的脊背,想要以此安慰他,但是她仍能清晰地察覺到懷裏的人帶着一股悲傷失落的氣息往她脖頸裏鑽,腦海裏忽而閃過方才透過指縫撞到的傅寄舟的視線,她終于再次确定自己沒有看錯。
小反派看上她了。
溫茹有些發懵。她穿書來的時候心智是個成年人,自然而然把小反派當小孩,現在……現在她也說不清楚。
她還是很喜歡小反派的,長得可愛,乖巧無害,一雙眼裏似乎永遠只容得下她一個。如果這個女尊世界她一定會娶一個男子,為什麽不能是小反派呢?
“婚書還在,沒有人要去退它,作數的。”溫茹只猶豫了片刻,便點了頭。
傅寄舟身體一僵,緩緩擡起頭來,露出一張被他憋得通紅的臉,他細細地看向溫茹的眼底,想看清楚溫茹到底怎麽想。
可這怎麽看得出來呢?半晌他低下頭去,臉貼着溫茹的耳畔,小心翼翼地啞着聲音問:“……不騙我?”
這舉止有些過分親昵了,溫茹只覺得一邊的耳朵被他說話的呼吸撲得有些隐隐發熱,懷疑花庭偷偷塞給傅寄舟的書,他沒有好好看:“這有什麽好騙你的,又不好玩。”
傅寄舟還是不安,他擡起頭,看向溫茹想繼續問些什麽,外面卻忽然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溫茹聞聲看過去,卻恰好跟傅寄舟臉碰了臉,雖然最暧昧的唇沒有碰到,但這也足夠羞恥了,兩個人愣在當場。
花庭進來便看到這倆光天化日躺倒在床上親昵,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但又無可奈何,心裏罵罵咧咧地退後幾步,出了門,把門關嚴之後,冷着臉站在門邊,以防有別的什麽人跟他一樣不打招呼闖進去,看到不該看的。
自那日被花庭撞見之後,花庭見傅寄舟的臉色愈加不好,傅寄舟心虛,每日只敢午間,大正午的時候來一趟。以往,溫茹府裏府外都忙,傅寄舟有時一兩天也見不着一面,如今每天中午能見着一面,已經算很好了。
而且,溫茹那日首肯了她倆的婚約,傅寄舟便更不覺得委屈,反倒覺得花庭生他氣是理所應當的。若不是花庭把他當了溫茹的未婚夫郎,花庭又如何會和他計較,所以他每次見了花庭都越發乖順。花庭若是覺得他老往溫茹的院子來,不合規矩,他便守着規矩,每日只來一趟,坐一會兒便走。
溫茹養了大半個月的傷,外頭卻傳來消息,趙紅又出去招搖過市了。
“她這就好了?”溫茹一臉不可置信,懷疑自己是不是做戲做得過于認真了。
“沒有,瘸着呢,但她整日裏混慣了,怎麽躺得住,稍微好一點,便纏着繃帶出去晃蕩了。”沈愉說起趙紅的時候一臉嫌棄,轉而看了看溫茹稍微圓潤了一點的小臉,揶揄道,“你看着也大好了。”
溫茹撇撇嘴:“太女府那邊有沒有動靜?”
她知道有人來過她家屋頂,有了防備,但不确定太女府查到什麽沒有,也不确定太女府想要怎麽處理這件事。
“前幾日,太女私下約見溫大人一面,說是縱容屬下傷到了你,要跟溫大人請罪。”沈愉想起今天在母親那邊聽到的消息,忙轉述了一遍,“溫大人沒跟你說起嗎?”
“沒,”溫茹心裏好笑,溫年月大概是怕她得了太女的話,立馬原地康複吧,“聽起來,太女是個講道理的。”
“那是你不知道你的傷傳得有多兇!”沈愉突然笑了起來,“你被擡回來當天,外頭便傳遍了,說是溫家嫡女被趙紅一錘子錘得肝膽俱裂,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現在好幾家茶館還給你編了話本,說溫家嫡女雖然不學無術,武藝不精,但性子卻是個烈的,拼着同歸于盡,也要将那個欺女霸男的惡霸趙紅的腿廢了。”
溫茹心想,成吧,這回文不成,武不行,她纨绔的形象算是立住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現在是個有正義感的纨绔。
“不過你也別怪溫大人這麽傳,實在是,你這次招搖了些。”沈愉勸慰她,“誰能想到,那日看我們賽馬的郎君裏竟藏了個王君,就是太女的胞弟弋陽王君,一回皇宮,便跟太女誇贊你的武藝不凡,溫大人生怕王君看上你了,連忙趁着你重傷,把你好生抹黑了一番。”
溫茹還真想不到這塊:“那弋陽王君不是十二歲便宣稱終生不嫁麽?”
“那你還不許人招贅啊?”沈愉拿起桌上的熱茶抿了一口,“如今三載過去,弋陽王君十五歲了,說不準又變了心思呢?”
溫茹一噎,那她還是乖乖地繼續“養傷”吧,那個王君一聽就不是個好孩子,她還是更喜歡傅寄舟這樣的。
“不過——”溫茹轉念一想,總覺得哪裏不對,“如果弋陽王君當日在場,怕是沒那麽容易相信我武藝不精吧。”
“趙紅那一錘的确唬人,你便是受了再重的傷也算合理,倒不必太過擔心,”沈愉想了想,覺得那日幾個回合并沒有多離譜,王君未曾習武,應當看不出其中關竅,那日溫茹的小竹馬起先不也是被吓得魂不附體嗎?
可惜,她們失算了,弋陽王君習過武。
“皇姊,你為何不信我,那溫小姐定是裝的,我瞧着那日溫小姐用錐槍擋了七分力,後來招招都壓着趙紅打,分明不可能受那麽重的內傷。”弋陽王君坐在東宮書房下首右側第一張椅子上,将手中的茶盞重重落到桌子上,以表達自己的不滿。
“孤沒說不信你。”太女坐在書案邊,拿着一支筆,在奏章上細細地批注。
這些奏章是經上書房篩選過的,跟今上案上那些比,稱得上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太女仍然批注得很認真。
“那你為何還要親自去跟溫大人道歉?”弋陽王君本來還有些欣賞溫小姐,哪怕是知道溫小姐裝重傷來避過後面的責難,也只覺得是個聰明的,但誰知溫家暗地裏往市井裏傳謠,明面上大家愈加同情溫家小姐,批駁趙紅那渾人橫行霸道,實質上卻句句諷刺在自家皇姊身上,說她是非不分,縱容惡奴犯事。”
“她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太女停下筆,擡頭淡淡地看他一眼。
“那你倒是把趙紅給弄死啊!”弋陽氣得站起來,“不知道皇姊你在磨磨唧唧什麽,若是你不動手,我來!”
“快了。”太女搖了搖頭,“弋陽你這脾氣也太燥了些,容易被人利用,萬事三思而後行。”
“後行,後行,”弋陽偷偷白了他一眼,“我只覺得你比我還像個男子,舉棋不定,讓人看着就生氣。”
太女忽然仰頭笑了兩聲:“趙紅也不是完全無用,她這不是讓孤發現了個不錯的人物嗎?”
“皇姊你想起用溫家小姐?商賈之女貪財短視,就算有武藝伴身,又有何用?”弋陽很不以為然。
“被激怒也不魯莽,且能在轉圜之間想到後路,便是許多人做不到的。”太女意味深長地看了弋陽一眼。
弋陽被她內涵,旋即瞪她一眼。
“而且溫家百年皇商,經商能力卓絕,”太女抖了抖桌上的奏章,嘆了一聲,”缺錢啊。“
弋陽這下沉默了。
如今皇姊太女位置看上去坐得穩穩的,但是其他皇女并沒有那麽乖順,一個個暗地裏的動作頻頻,有幾個皇女更是說動了父妃那邊的母族,傾力相助,給人、給錢、給物,讓她們的行動有了諸多便利。反倒是她們的父後,一心一意為着女皇,椒房獨寵多年,深信女皇不會辜負他的兩個孩子,跟母族日漸疏遠。
這些年女皇精力不足,對臣下的約束一日松過一日,即使女皇有生之年,為皇姊保下了皇位,皇姊也不一定能在狼子野心的皇女包圍下坐穩。
太女不是沒想到培植自己的勢力,但她自出生便被立為太女,一言一行都被朝廷上下盯着,根本沒有辦法做小動作,缺錢、缺人。
太女現在唯一能做到的只有恪守祖訓,若是無功便力求無過。她不是不能解決了趙紅,只是趙紅救她一命,她不便率先發難,私下裏言語呵斥過幾次,但趙紅那厮當面應下,回去仍是老樣子。
底下的人怨聲載道,偏偏又怕太女府報複,不敢上報,反倒個個讓着那趙紅,這讓她如何有理由插手。
最讓太女擔心的是,趙紅所作所為如此讓人诟病,幾個已經允許上朝的皇女卻從未禀報過一次太女府中惡奴的歹行,這讓太女有理由懷疑,她們在等趙紅犯個大錯,好反噬到她身上。
太女一言一行過于矚目,她不好做的事,只盼着有人能替她做了。被逼無奈也好,替天行道也罷,只要把人給她解決了就行,屆時她再裝作深明大義的樣子,親自上門致歉,不僅不罰她們,反而還慚愧沒有早日認清趙紅真面目,害了她們受了許多苦,如此這般,便可以順利地将這事揭過,往後高枕無憂。
她認為,溫茹就挺适合做這個人。皇商之女,有錢有勢,不慣會忍氣吞聲,而且在朝野中沒有過多牽連,往後她前去致歉,一來二回,暗地裏将人籠絡,簡直水到渠成。
溫茹又在院子裏宅了幾天,琢磨着風頭應該過去了,便想着出門透口氣。
誰知鋪子裏的管事又急匆匆跑來,因着溫年月出遠門辦事去了,她只能到溫茹院子裏跟溫茹彙報。
管事說,趙紅那個渾人近來總在溫家鋪子周圍徘徊,今天更是直接打上門來,胡鬧了一番之後,臨走前宣稱下月初一來拿溫家嫡女給治腿的賠償,讓她們準備好,不然一定要鬧得溫家所有鋪面雞犬不寧。
“她要賠多少?”溫茹煩不勝煩。
管事支支吾吾不敢說話,這時傅寄舟剛好過來了,看管事躬身在院子裏跟溫茹說話,一下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過來。”溫茹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旁邊坐着。
傅寄舟只好過去坐下,坐姿端正嚴謹,不敢有一絲松懈。
管事擡手恭敬地跟他行了一禮:“見過表少爺,屬下是溫家東街綢緞莊的管事,鄙姓楊。”
傅寄舟颔首,旋即坐在溫茹旁邊當隐形人。管鋪子的管事是外頭的人,跟溫茹說的也大抵是重要的事,他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但是溫茹卻不計較,讓他坐在旁邊,這讓傅寄舟心裏暖暖的,覺得溫茹千般萬般好。
行完禮,管事仍是一臉苦相地看着溫茹,最後只好為難地據實以報:“趙紅說她瘸了一條腿,溫小姐也當……賠她一條腿。”
傅寄舟聞言震驚地看向管事。
“呵,她想得倒是美。”溫茹不是那種願意吃虧的性子,臉上帶着嘲諷,“下月初一是吧,等那日來找我,我去鋪子裏等她,我倒要看看是我賠她一條腿,還是她再賠我一條腿!”
管事覺得小姐有些意氣用事,但她也覺得趙紅這種渾人偏偏背靠着太女府,着實棘手:“家主下月十一才回來,小姐我們最好還是低調一些。”
“行了行了,你先下去,我想想辦法,盡量不讓她幹擾到咱家鋪子的生意。”溫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管事只好擡手告辭,想着自家小姐這幾年在鋪子裏的表現,不是個魯莽的,稍稍放了下心,只希望,小姐能盡快想到應對之策。
等管事一走,傅寄舟便伸手抓住了溫茹的袖擺,擔憂地問:“你要如何做?不會又要佯裝被她打中一次吧,上次你說未曾傷到,我便不信,這次不許再這樣了,那趙紅做了那麽多壞事,咱不能直接告官麽?”
“恐怕不行,她找上鋪子要醫藥費,聽上去并沒有什麽問題,”溫茹撐着下巴思考,“我瞧着上次太女的态度不像是個放縱的,若是惹得那趙紅再犯事一回,我們溫家就能以苦主的身份将她告官,到時,太女不出面,便一定能将人關押起來。關押之後會發生什麽,自然是可以另外操作。”
溫茹說的并無錯漏,傅寄舟卻鼓着臉頰不開心。那趙紅做了那麽壞事,還害得溫茹受傷,憋屈地窩在院子裏不能出去,實在死不足惜。
“好了,你怎麽氣成這樣了?”溫茹擡手掐了掐他的臉,“趙紅犯事,也不一定非犯我身上,為她吐了口血,我已經是大虧了,怎麽可能還會再來一次?”
傅寄舟握住她手腕,做賊一般地将眼睛往屋裏瞧。
“花庭不在呢。”溫茹笑出聲,“花庭只是看着嚴厲了些,但他不會對你做什麽的。”
說着,低下頭,貼近傅寄舟的半邊耳朵,不懷好意地壓低聲音,說道:“你忘了,他上次還給我們關門……”
傅寄舟的臉頰瞬間便紅了,将溫茹推開,自己埋着頭往外走。
谷昉等在院子外面,他知道傅寄舟會很快出來,但未防這次出來得這麽快,忙跟了上去。
“诶,這就走了?”小姐的聲音從院子裏傳來,帶着笑意。
谷昉瞬間了然,一定是小姐又調笑表少爺了,表少爺性子內斂,容易害羞,被調笑怎麽也怼不回去,只能自己生悶氣。
往日裏看慣了小姐哄着傅寄舟玩,谷昉已經做到了面不改色,就是心裏忍不住想着自家表少爺這是被小姐吃死了,要是以後成了婚,怕不知道被小姐欺負成什麽樣子。
傅寄舟一走,溫茹便覺得院子空曠得厲害。很無聊,轉念去想趙紅的事,又覺得煩,最後不免有些後悔,不該把人氣跑了,留她一個人在這,孤單無聊得很。
那頭,傅寄舟回到傾蕪院之後,便把裏間的卧室門關了,谷昉險些撞了上去,心裏想着,這次氣得這麽厲害麽?
沒辦法,只能去幹點別的事,等着傅寄舟自己消了氣。
誰知傅寄舟這一氣,氣到了晚間,谷昉去叫人用飯,傅寄舟讓他送到門口。
谷昉有點猶豫要不要去叫小姐來哄一哄,但傅寄舟晚飯乖乖巧巧吃完了,不像是多生氣的樣子。
谷昉這一疑惑,一直到入了夜才解開,傅寄舟換了一身女裝,在鼻梁處畫了許多麻子。
“表少爺,你這……”
傅寄舟不待他說話,便将手邊的一個包裹遞給他:“換上,同我出去一趟。”
谷昉打開一看:“這不是表少爺您學裁衣時拿回來的樣衣嗎?”
“嗯,我們出去穿男裝多有不便,穿了女裝,快去快回。”傅寄舟點頭,喝了一口茶。
他早就想這麽做了,溫茹做事總想着光明正大,但是有些人不配。此前他收了心思,因着不想做溫茹不喜歡做的事,也因着趙紅的腿已經被溫茹貫穿打斷。誰知,趙紅瘸了條腿,仍然要把惡毒的主意打到溫茹身上。
他實在太厭惡她了,恨不得她就此消失。
谷昉伺候傅寄舟多年,傅寄舟的話他自然是要聽的,但表少爺這是要做什麽……谷昉想不明白,只好聽話地換上,順手還幫着傅寄舟将頭發盤成女子樣式。
兩人惴惴不安地從傾蕪院附近一個給各院廚房送米送菜的小側門偷溜出去。
傅寄舟出過門,但并不多,他帶着谷昉在不禁宵禁的長樂坊走了好幾遍,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看到了趙紅和她幾個姐妹喝得醉醺醺的身影。
傅寄舟不動聲色地遠遠跟着,見她們最後進了一家南風館,抿抿唇,帶着谷昉往回撤,沿途聽了些消息便回來了。
谷昉一臉懵,甚至懷疑傅寄舟只是想出去散散心。
但傅寄舟這一到晚上就散心的事連續做了七八天。
“今夜還要出去嗎?”谷昉目露擔憂,不希望傅寄舟沾惹上外面不好的習性。長樂坊不禁宵禁,夜裏還徘徊在這的大都是些風流浪蕩的女子,他們每次出去雖然低調,但是耳濡目染,他總擔心傅寄舟被迷了眼。
“今夜最後一次了。”傅寄舟勸慰他。他本可以瞞着所有人,自己偷偷出去,行事方便些,但是他不想做那不計後果的人,他出去了便一定會以保護自己為先,不管怎樣,他得回這裏。
谷昉聽了稍稍松了口氣。
他只晚上跟着傅寄舟出去了,卻不知傅寄舟摸清了趙紅晚上的行蹤,在白日裏,找人将這行蹤往趙紅往日得罪過的人手裏人手發了一份,還用特別慫恿的語氣說,趙紅得罪了一個大人物,那個大人物背着太女府,派了人去報私仇,這次趙紅一定難逃一死,若是她們去晚了,只怕只能看着別人報仇,自己将往日的氣硬生生憋回去。
按理說,不是所有人都會信的,但趙紅那厮确實為禍一方,讓人煩不勝煩,到底半信半疑地派了人偷偷去看。果然看到趙紅當真在南風館西向二樓的一個包廂,而包廂各處埋伏着不少身手不差的人。
她們謹慎得很,擔心埋伏的人是保護趙紅的,便試着交過手,各自都不敢報上自家大名,但幾個回合下來,确定了彼此都不是趙紅那邊的。
只是跟報信人說的不同,想要對付趙紅的不像是只有一家。不管了,來都來了,而且還不是只有自己一家,若是追究起來,法不責衆,太女府還能拿了她們所有人嗎?
想到這裏,幾家人便朝着趙紅撲過去,一時刀光劍影裏,南風館裏的小倌驚叫不斷。
傅寄舟坐在南風館對街一個昏暗的街角,同谷昉一起吃馄饨,聽到南風館裏忽然傳來驚叫,細細碎碎地好像是說死人了還是什麽,谷昉沒好意思認真聽,擡起頭嫌棄地看了一眼,轉頭對着傅寄舟說:“表少爺,吃完我們便回去吧,今日太晚了些。”
傅寄舟用勺子攪了攪碗裏幾乎沒動的馄饨,點了點頭。到底是年紀小,藏不住事,他的眼尾總是不自覺地往上揚。
等聽到有穿着官靴的衙役動靜極大地匆匆趕來,傅寄舟便站起了身子,對着谷昉說:“有些吵鬧,我們回罷。”
谷昉付了銀錢,攤主忙不疊感謝,還笑着說,這處一貫熱鬧了些,多有怠慢,谷昉見攤主會說話,又多給了一些賞錢。
傅寄舟走在前面,以防萬一在長樂坊裏多繞了些路。
可能是今夜出了事,路上的人心神不屬,人流擁擠的地方,一個穿着缃色華服的女子猝不及防撞到傅寄舟身上,谷昉忙上前拉開傅寄舟,将自己擋在她們中間。
“真是抱歉,路窄人多,還望海涵。”那女子抱着手上的扇子,禮貌地道歉,擡頭看向被自己撞到的人,卻發現那人已經被仆人拉開,嚴嚴實實擋住了,不由得有些奇怪。
女子一貫大大方方的,怎麽這個仆人這般小心翼翼。
“無事。”傅寄舟學着溫茹的語氣,淡淡地回了一句,拉着谷昉繼續往前走。
那缃色華服的女子站在原地晃了晃手中的扇子,看着那主仆二人步履緩緩地走着,似乎并不着急,但兩側燈火通明,她們卻也不多看一眼,真是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