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無望 大抵這一生,她都不能和離了

“阿蘅嫁給你才一個月,連心症都患上了。你總聽到醫官說了吧,是短時間內受了刺激所致。醫官都不敢回話,自是也猜到是你之故。”

杜有恪自聞醫官所言,壓抑了半日的怒火終于爆發出來,一拳揮得又急又猛,饒是這般,他也仍未解氣。待魏珣撐着案幾轉過身來,默默擦去嘴角血跡,杜有恪一拳又揚了起來,卻到底沒再打下去。

只睨了他一眼,“跪靜室對阿蘅來說是家常便飯。母親教導我們嚴厲,原也有比這罰的更厲害的。可阿蘅從未像今日這般。”

“新婚一月,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麽?”杜有恪扯住魏珣衣襟,“還有大婚當日,你又做了什麽,讓她能對你痛下殺手?阿蘅在家中,即便被我們寵着,卻也從不驕縱任性,是最深明大義的。你和我們之間,本還是姑表至親。”

他對她做了什麽?

魏珣突然便笑了,笑裏滿是自嘲和無奈。

他要從何處開始說起!

想了想,魏珣道,“王府中有處暗室,阿蘅誤入被關了許久。所以精神不太好,心中便一直賭着氣。”

“大婚當日……”魏珣喃喃,想起前世,有了些恍惚的笑意,“我和她說,我心有所屬……”

話沒說完,杜有恪便又打了他一拳。

這一次魏珣連退了幾步,撞倒座椅屏風,跌在地上。

杜有恪欺身而上,幾乎是赤紅了眼,“你心有所屬——這事阿蘅同我說的時候,我以為是她知曉在先,還勸她莫求一生一世一雙人,求個家合人諧便罷。”

“結果鬧了半天,是你開口同她說的。新婚之夜你說這樣的話,你什麽意思,是要給她難堪,還是要侮辱她?亦或者把她當成你君臨天下的墊腳石?”

“我原以為,你們皇室子弟,多的是薄情寡信,重權輕情,以為你能不同些。今日看來竟無半分區別。我們捧阿蘅如珠似寶,你卻棄她如敝履。合該她當夜要捅死你……”

話音落下,魏珣的隐衛便已經破門進入,當是方才屋內聲響太大,杜有恪此番又口不擇言。

李昀本早一刻帶着隐衛落在門外,但知曉魏珣與杜有恪的關系,只當是家務事,便也不曾匆忙入內。如今隐約聽到“捅死”二字,便再也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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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魏珣喘着氣,朝李昀道。

“殿下——”李昀看他嘴角皆是血,胸前傷口處亦隐隐現出血跡,又見杜有恪一副吃人模樣,一時不敢離去。身後數個隐衛更是已經抽刀拔劍。

“本王無事,帶他們退下!”

“是!”李昀頓了片刻,終究揮手撤了隐衛,卻仍是心有餘悸地望了眼杜有恪。

杜有恪也不理他們,待人離開,只起身自己理正衣衫。垂眸又見魏珣,胸口血跡愈盛,想來是數日前縫合的傷口又裂開了。

方才魏珣那話當真刺激到了他,然此刻出了氣靜心一想,總覺荒唐。

兩人自小相伴長大,常日一起讀書練武,縱是魏珣十二歲起去了邊關,按着他那些功績,當是騰不出功夫來風花雪月。

而這段日子,魏珣确實一顆心都在杜若身上。杜有恪流連情場,無須看人,只一個眼神便能識清真假。

反倒是自己妹妹,是半點無情于他。

這樣一想,他便又覺得解氣了些。他們這樣的天家宗族,本就難有兩心相吸,兩情相悅。被愛的總好過愛而不得的。

杜若能真心愛一男子自然最好。若她不愛,婚姻裏做個被愛的便亦算得了萬幸。反正有母族倚仗,誰也不敢給她委屈受。

生在高門權貴中,真心真情原就珍稀而荒唐。

他本還想再問一問魏珣,心屬給了誰。卻也不想再問了。他看着仰面躺在地上的人,仿若被他打了兩拳後反倒眉間有了些松快之色。只是一雙眼睛終是黯淡了光芒,隐隐現出一股死氣。

杜有恪想起,當是他十二歲去了邊關後,那眉宇間原本快意風發的少年色便再未出現過,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殺伐之意和勢在必得的堅毅之色。而于無人處,好幾次,他想邀他一起賽馬飲酒,他總帶着倦色,雙眸隐着莫名的愧意,搖頭拒絕了。

直到前兩年,瀾滄江一戰,退梁國,滅六雄,魏珣方才重新恢複了點年幼時候的生氣和本真。杜有恪尤記得,陛下應了他求娶杜若的要求時,眼裏當是真切的歡喜與愛意。

這樣想着,杜有恪一時有些莫名,竟也弄不清魏珣前後話語邏輯。只怒道,“你是不是以前喜歡了別的姑娘,想同阿蘅交底,話沒說明白?”

魏珣看着杜有恪知道沒法同他解釋自己乃是重歸之人,便厚着臉皮順梯而下,“對。我沒說清楚!”

“那也是你活該,話都說不明白。”杜有恪伸過一只手,白了他一眼,屈膝将他扶起。

然魏珣傷口算是又裂開了大半,杜有恪一近身,便覺血氣撲鼻。将他扶到床榻後,便撕開了他衣襟,轉身翻來藥箱,抽出針線。

“做什麽?”魏珣氣息微喘。

“給你縫合傷口!”杜有恪頭也沒擡,将針尖置于火上烤了烤。

“你縫?”

“怎麽,你還想傳醫官?屆時讓母親也把我關靜室去!”杜有恪沒好氣道,“不管怎麽說,阿蘅得了心症總是你的不是,以後且看顧好她,醫官說了,不能放她一人在暗處。”

“嗯!”魏珣點了點頭,便覺針尖穿肉細小卻綿密的痛感蔓延開來,只咬牙道,“沒止沸粉嗎?”

“有,就是不想給你用。”

待杜有恪歪歪扭扭縫完,魏珣終于松開攥着被衾的手,滿頭皆汗地呼出一口氣。

“瑾瑜,你最好永遠記住,是你自己在重華宮中,河清盛宴上,當着滿室宗親、千百朝臣求娶的杜若!”

“是你求來的。”杜有恪将巾帕扔給他,怒氣已消卻難得正了臉色。

“對,是我求來的。”

如此,又數日過去,杜若已無大礙,魏珣亦慢慢愈合了傷口。便擇了良日,預備回信王府。

大魏歸寧,一般都是翌日便歸,即便夫家體恤女子離別之苦,亦最多三日。而到了皇室宗親間,為顯等級森嚴,天家尊嚴,更是當日來回,不過數個時辰。

而杜家女郎歸寧,竟在母家逗留半月有餘。一時間,邺都上下,皆是信王殿下愛重妻子,杜氏榮寵顯赫之說。

杜廣臨最懼悠悠之口,恐天下人覺他杜氏驕縱,雖舍不得女兒,卻也只的催促她早歸。

杜若見父親這般态度,便知和離已無須與之提起。但她隐約覺得,母親對于自己的這門親事,并不是十分贊成,如此和母親提上一提,或許有所轉機。

她原也只是抱着萬一的可能,在回府前一日,私下一人見了榮昌。

榮昌聽完,面上也沒什麽神色,只道,“前些時間罰你,可有想清楚緣由?”

“母親罰我,當是我言行不一。我與信王殿下,無有半分情感,卻作出一副恩愛模樣,既違本心,又欺瞞尊長,自是該罰。”

杜若原是真心反省,卻不知這話如同利劍直刺榮昌心間。

那晚她從宮中回府,本聽女官言及杜若對魏珣的态度,只感慨這世間又多了一對怨偶。卻不想後|庭花園中,見兩人一副恩愛模樣,便知杜若是裝來哄她的。她一生最恨被騙,一時間只覺親手教養的女兒,竟也這般學着陰奉陰違,盛怒之下方才将她罰進了靜室。

可是此番聞得杜若此語,又覺極具諷刺,自己難道不是這樣嗎,成日裝着一副與丈夫恩愛不渝的模樣。

其實背地裏,早已千瘡百口,不堪細探。

“你這樣的出身,居然妄求夫妻情意,不覺可笑嗎?”榮昌看着杜若,話從口中吐出,卻也不知是在對杜若說,還是對自己說。

“母親,和離後,我可以一生不嫁,侍奉雙親。也可以青燈古佛,了此殘生。”杜若伏在榮昌膝前,終于壯着膽子道,“母親原也不贊同我與殿下這樁親事的,是不是?”

榮昌聞言,眉間閃過一絲驚愕,“你是如何知曉的?”

“女兒不知。”杜若雖跪着,此刻卻挺直了背脊,“是我感覺到的。當年河清盛宴上,殿下于君前求娶我,杜氏滿門皆愉,唯有母親沒有半分神色。我不知道母親是不喜我嫁給殿下,還是不喜杜氏烈火烹油。但無論怎樣,母親不喜歡這門婚事是事實,如今您讓我和離,不正好皆大歡喜嗎?”

“察言觀色,心細如發,直覺更是異于常人!”榮昌撫上杜若臉頰,“果然你父親将你□□的很好,即要把你當國母培養,又讓你掌着暗子營。可是阿蘅,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多慧而壽夭,并不是什麽好事。”

榮昌嘆了口氣,“你要是在未出閣前與我說這番話,我或許可以遂了你的願望。如今……便是不能了。”

“你若當真想要和離,待三年後,按着大魏律,提書宗理堂,等判和離。”榮昌站起身來,笑了笑,“只是你結的是皇婚,若瑾瑜不願,宗理堂都未必敢判和離。”

“三年?母親,來年信王府便要遷往臨漳封地……”杜若只覺無力,猶自懇求道。

“我還沒說完。宗理堂不敢判,你若又執意和離,大概他們能丢你一份休書。杜氏女被休下堂,你最好想清楚此間厲害!杜氏百年門閥,可擔的起如此笑話。”

榮昌撥開杜若抓着她廣袖的手,擡步離去。

“母親!”杜若站起身來,生平頭一次不再畏懼她,聲聲擲地,“為什麽?明明您長公主之尊,可以出面幫女兒和離,卻寧願女兒在不喜愛的地方掙紮一生?明明自小到大,我已經盡力将事做到最好,邺都名門中,我自問沒有丢過家族顏面,可是您卻對我百般挑剔!若是為了皇後的儀姿德行,如今我已無需登臨那個位置!您到底是為什麽,要這般嚴苛于我?您知道嗎,自我七歲回府,您便再也沒對我笑過,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你覺得委屈?”榮昌沒有轉身,胸口卻起伏的厲害,“這天下,委屈的人多了。唯有你,不配委屈。”

榮昌頓了頓,勉勵壓下怒氣,方才轉過身來,一字一句道,“你得到的已經夠多了,顯赫的出身,父兄的寵愛,出閣門第也不曾辱沒你,原就是高嫁了。只我一人,對你嚴厲了些,便受不住嗎?”

“母親……”

“別說了!”榮昌終于再也控制不住,擡手便扇了杜若一巴掌。

巴掌聲清脆,如同絲錦裂帛,榮昌看着跌在地上的孩子,本能地想要伸手,卻到底沒有伸出去,依舊保持着方才的姿态,冷聲道,“再求,當是人心不足了。”

杜若沒被榮昌打過,便是靜室罰跪亦不覺什麽。這一巴掌下來,她自是如墜冰窖,卻也不過片刻便清醒了。

大抵這一生,除非魏珣開口,她都不能與之和離了。

她站起身來,只靜靜望着榮昌,卻已經說不出一句話。

“還是想不明白嗎,去靜室跪着吧。”榮昌一時間受不住杜若的眼神,已然惱羞成怒。

“不知本王王妃犯了何錯,歸寧之期竟要三番兩次母家責罰。”魏珣進了門。

原是方才杜若與榮昌争吵,驚動了門外的掌事女官。她們雖是榮昌宮中帶來的老人,卻打從心底疼愛這個府中最小的姑娘。前幾日杜若被罰靜室,大病一場後,大家都唯恐榮昌再罰她。故而眼見不對,便趕緊悄悄去請了魏珣。

“尊長教導子女,無需向他人作解。”榮昌轉身重新入了高首正座,沖着杜若道,“你要忤逆母親嗎?”

杜若擡起頭,突然便覺得榮昌無比陌生。

“長公主此言差矣!”魏珣走近一步,擋在杜若面前,“王妃已嫁作本王婦人,即便當真有錯,需要教導,也自當由本王下令。同樣的,長公主雖然出生天家,但早已是太尉府之人,需守夫家規矩。杜氏行武立世,詩書傳家,未曾聽說有這般嚴苛責罰兒女的。”

“你……”榮昌一時語塞,一張嚴妝端麗的臉竟有些扭曲,“魏瑾瑜,便是你父皇都不曾這樣與本殿說話!”

“凡事總有第一個!”魏珣面色柔和了些,亦轉了聲色,只道,“姑母,您消消氣,萬物流轉,後浪推前浪。瑾瑜在您和老師膝下受教多年,不過習您所長罷了。”

“好、好得很!”榮昌狠狠睨着魏珣。

“母親,以後我不會再提了,也不會做有辱門楣的事。”杜若終于開口,福了福,又道,“殿下,今日可以啓辰回府嗎?”

話是對面前兩人說得,可是她卻沒有看他們。

一個是她母親,一個是她夫君,前半生後半世原該都是她最親近倚靠的人,可她此刻看着他們兩個,只覺一生無依。

未待魏珣開口,她便直徑走了出去。

暮色時分,車仗緩緩離開太尉府。

榮昌與杜廣臨立在門口,目送離去。待諸人散盡,杜廣臨方開口道,“阿靖,你原是對我不滿,何必為難孩子。阿蘅做的已經夠好的了!”

榮昌看了杜廣臨片刻,冷哼一聲笑出聲來。

“為難阿蘅是我嗎?”

“從你借我之名,與我皇弟結了兒女親家開始,你既擇她享我天家權貴,皇恩浩蕩,那麽來日雷霆風暴,她就必須受着。”

榮昌轉身的一刻,難得與杜廣臨擦肩,咫尺的距離,她聲音低緩了些:

“太尉大人,你最好祈禱,魏瑾瑜能護她一生。他護得住,便是阿蘅生之有幸;護不住,便是她命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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