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像這種沒受過訓的選手，大概率最後一名既是巅峰了。
這位山寨女選手還沒完全跑出拐彎，許季就已收回目光。
“咚！咚！”
身後看臺上響起鼓聲。
許季扶額，又來了，這鼓聲是附中啦啦隊的號令，但凡有東道主運動員參賽的項目，整個體育場都會響徹“附中加油”的人工立體環繞聲。許季早上就被震得耳朵發懵，這回怕了，連忙起身，朝邝伏波走近。
他準備同表哥打個招呼，然後就躲回教室去。
然而卻不得不再次注意到那個“山寨女生”。
因為第二圈，她又跑過來了。
沖刺的速度既猛又快，馬尾辮和背後的號碼貼在空中成了水平線，許季站在跑道邊，錯覺她會迎面撞上來。
他擡手捏了下鼻子，幻疼。
手落下時，山寨女生已經拐彎走了。
然而許季卻怔了怔，而後扭頭，目光去追山寨女生。
他突然察覺到，山寨女生竟然追了上來，仔細數數，處在第四的位置。
很少有起跑落後的選手追得這麽快。
許季的目光随着山寨女生在跑道上繞圈，大概持續觀察了三十秒後，許季皺起眉頭——正常受訓的1500米運動員，通常在1100米後始發力，這樣才能沖刺出最好成績。然而山寨女生可能因為起跑不利，心急了，竟一直在提速猛沖。
這一點邝伏波同樣注意到，低頭看向記錄板：“今年有草臺班子啊……”
他想查查山寨女生的資料，因為不是重點關注的對手，翻了好多頁，才在最後找到寥寥數語，連張照片都沒有的檔案：
女子高中組1500米（9月）預賽第6名
79號劉玲玲16歲36中高一
“36中的？！”邝伏波突然提高聲調。
許季聽到，側首打量表哥，發現他滿臉漲紅，便問：“這學校怎麽了？”
不出名，不是市裏的聯考學校，許季第一回 聽說。
邝伏波連耳根都紅通通，咬嘴唇憋了好幾秒，才擠出幾個字：“李娟住36中附近。”
“哦。”許季冷漠回應，頭轉回去。
原來是癡男情.事，不感興趣。
女生們第三圈跑過來。
許季發現那個山寨女生，竟然還在第四名。
她依然如第二圈那般橫沖直撞，生猛無比，唯一不同的是，她跑的時候會晃腦袋，環顧左右，見別的選手開始提速，山寨女生表情一楞，只一、兩秒的功夫，便模仿同行加快步伐。
行為生澀樸拙，仿佛剛被吸納進鹿群，模仿諸位大佬的小鹿，但提速的時候卻又咬牙切齒。
距離近，許季瞧得清楚，不由得扯嘴角笑了下。山寨女生從他眼前跑過去時，許季目光追着她，扭頭。
“美女竟然還能提速，有潛力啊。”邝伏波感嘆，山寨女生可以栽培，系統訓練個一兩年，能出成績——不過，現在遠不構成威脅。
目前，附中的楊佳和林涵涵，穩居一二。
并逐漸與第三名拉開距離。
邝伏波不自覺點頭。
賽前，他旁觀過女隊的訓練，一千五一直按教練要求，練的集體打法。
衛冕冠軍楊佳全力争冠，而高一新生林涵涵比起收入銀牌，更重要任務是護衛楊佳，不讓後面的選手幹擾她。
“楊佳衛冕沒問題。”邝伏波目光注視楊佳，得意地說，“小季，你覺得她能破記錄嗎？”
良久都沒有聽到許季的回應，邝伏波轉頭瞥他一眼，見他呆呆的站着。這種狀況見怪不怪，邝伏波默嘆口氣，揚了下手中的記錄板：“那我先去終點那邊了啊！”
他沿着跑道朝終點方向走，而許季仍舊一動不動，目光追粉紅T恤身後，身邊無人，他輕輕緩緩地念道：“七十九號。”
正好風撩起劉玲玲的號碼牌，吹得高高，直接反貼到她背上去。
許季的心裏也緩緩生了一縷微風，輕輕撩着。
廣播站的解說很少能入他的耳的，這會卻能聽進去。
“目前排在第四的79號，可以說是黑馬了。她來自……36中？馮老師，36中很少參賽吧？”
“是的，事實上這是36中第一參加這個規模的比賽，它僅有一名選手通過了預選賽，就是這個79號。”
“哦，馮老師，那你說79號會不會得獎牌？”
“很難，維持現在這個第四名都難。因為——”
“馮老師馮老師，你看79號已經趕到第三了！”
已是第四圈，許季注視着79號狂奔直追林涵涵。
林涵涵已經按照打法開始左右搖擺，擾亂79號的節奏。兩人前後腳來到拐彎處。
許季看得清清楚楚，79號T恤透濕貼在身上，頭發也一樣，碎發濕漉漉貼在臉上，滿頭的汗，然而她的眼神卻沒有絲毫的虛脫，無比凝重堅定。她抿着唇，眯起眼睛，忽然，林涵涵回頭望了她一眼，79號竟然迅速變臉，不斷咬唇，顯得緊張，而眼神又全是憤怒，甚至身體也開始左右搖擺。
許季默然數秒，判斷她在演戲。
果然，林涵涵上了當，以為自己的阻擋激怒了79號，揚起嘴角笑起來。兩人在這時準備出彎，79號身子往許季方向傾斜，看起來像“失去理智”，要到最外道去超車。
繞大圈是注定得不償失的。
林涵涵噙着笑，極松懈随意地左移阻擋，然而79號突然右閃，虛晃一槍，從最內道把林涵涵超了。
“天吶！79號劉玲玲竟然超過了林涵涵！”
廣播喇叭裏終于有了她的姓名。
就在擦身而過的瞬間，劉玲玲撇頭看向林涵涵，丢給她一個淡淡的，意味自行體會的微笑。
咫尺之遙，許季将她故意的表情盡收眼底。
他一字一句地呢喃：“劉、玲、玲？”
仿佛要記住她的名字。
“現在是劉玲玲和楊佳的焦灼競争，最後50米！最後40米！即将決出本屆女子1500冠軍！是衛冕冠軍，還是出人意料的黑馬？”解說員慷慨激昂，隔着大喇叭都能腦補他的唾沫橫飛。
劉玲玲追着楊佳，逐漸跑遠，許季已經不能再瞧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能遠遠眺着，楊佳不顧跑道旁教練的提醒，頻頻扭頭尋找劉玲玲。然後，眼睜睜看着自己被劉玲玲超越。
“第一名，劉玲玲，36中，4分25秒57。哇，是新的省記錄！她……
許季盯着劉玲玲，她撞線後仍帶着線繼續往前跑，拼得太猛，腳下形成了機械記憶。大概又跑了二、三十米，才被工作人員攔住。
許季沒有再看，回轉身，順路拿了瓶礦泉水，重坐回塑料椅上。
他擰開瓶蓋，卻楞了楞，蓋上沒有喝。
接着，單手掏出手機，這是中旬才會上市的N95，過年時家裏人提前給了一部。許季把手機蓋往上一推，在網頁搜索欄輸入：36中。
第一條便是36中自發的高考捷報：
在争評市示範高中這一年裏，我校高三18個班，高考本科上線人數32人，一本上線人數7人，再創歷史新高，受到區教育局領導的肯定和表揚。在新的一年裏，我校将繼續秉持理念，争本保專……
許季還沒有讀完，便望見邝伏波回來了。他迅速将手機塞回褲兜裏，擰開礦泉水喝。
用水瓶做遮擋，觀察邝伏波——表哥臉黑得厲害。
表哥挨着許季坐下，撓後腦勺：“你說1500米怎麽還能丢了呢？”
“不影響附中總金第一。”
“你？！”邝伏波扭轉身，正要數落表弟，突然想到了什麽，轉而一笑，“你知不知道，這個36中的得了第一，你就危險了。”
半晌，許季臉上雖然沒有笑，卻也算不上神情凝重，挑眉反問：“關我什麽事？”
“呵，你不知道，省裏九月份出的新政策，要在我們學校開設藝體特長基地，培養人才，備戰國賽。文化課不夠分數的學生運動員，只要水平夠高，就可以走特招，轉進附中來……”邝伏波聲音放輕，伸出兩個指頭，“說得熱鬧，但其實只有兩個名額。”
全市十幾萬分數夠不着附中線的，各有各的門路，都巴望着呢。
許季眼睛橫他：“說重點。”
滔滔一大堆，還是不知道和他有什麽關系。
“呵呵！”邝伏波大笑，“小道消息，有個背景巨厲害的已經鎖了一個，剩下那個名額，因為看你不情不願，趙主任本來是要選實驗仔的，呵呵，現在不能丢了1500傳統強項，他肯定要把名額給36中的了。”邝伏波開始點頭，笑眯眯，轉為看好戲的表情，“而100米，實驗仔其實是非必須……”
“……國賽你還得跑100米。”
“國賽別想讓我跑100米！”
邝伏波和許季同時出聲，互嗆起來。
兩人也同時聽到不遠處的嘈雜聲音。
邝伏波望過去，見是幾個不認識的女生，半躲半遮，聚在三排椅子上。人看不清，但聲音能透過不透明介質傳來。
“喏，那個就是我們附中校草，沒騙你們吧？真的是我見過最帥的男生。”
“哪個哪個，左邊還是右邊的，等我戴眼鏡……卧槽也太帥了吧！”
哈哈，又是來偷看許季的女生。邝伏波見怪不怪，挪揄許季：“唉，許校草，我想起來，我們班還有人托我轉情書呢，高三的學姐，你介不介意啊？”
“介意，不要拿給我。”許季不勝其煩，采取一貫應對方法——修長的手臂直接取來鴨舌帽，蓋在臉上，遮得嚴嚴實實，背往後靠，閉目養神。
邝伏波卻還在戲谑他：“呵，我懂，你就是不喜歡學姐，那學妹呢？讓我想想你們的級花是誰啊啊……”邝伏波其實也不怎麽關注高一女生，腦海裏搜索半天，沒有印象，“唉，其實36中那個是大美女啊，要是真轉過來，算級花了，你介不介意啊？”
數秒後，許季的聲音透過鴨舌帽傳來：“我對談戀愛不感興趣。”
語氣言語平靜且淡然。
必殺理由都出來了，邝伏波還敢繼續往下說嗎？
他止了聲音。
還好，老天沒讓他一個人悶太久，中長跑組的教練和隊友很快回來，邝伏波看到了救星，趕緊撇下許季，同大家聊天去了。
裝睡的許季卻心情截然相反，只覺清淨的休息區突然多了五百只鴨子。
嘎嘎嘎——嘎嘎嘎——叽裏呱啦——五ＡtΧτ.℃οm
就在這七嘴八舌中，許季可能是眼睛遮着，所以聽力更清晰，他聽見一個微弱的女聲：“李教練，您好。”
好似大海裏一朵翻白的浪花，很快找不見了。
“李教練，您好。”
聲音稍稍提高了些，像涓涓細長的溪水。很奇怪，許季瞧不見出聲的人，卻能通過聲音建立印象：她一定是張笑臉，臉上找不出絲毫惱怒，有勝于常人的耐心。
那女生最終把嗓音提到最大：“李教練，您好！”
休息區安靜下來。
然後眼前一片漆黑的許季聽見那女生自我介紹：“您好，我叫劉玲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