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怕許季生氣,趕緊又說:“但我真的想鑽研《紅樓夢》!水教授的課我想學東西,不想糊弄。你放心,論文肯定出一半力以上,不會挂機的!”
許季垂眼。
劉玲玲聲音本就溫和,現在更是刻意輕柔,軟軟綿綿,叫人受不了:“許同學,要不你給我講講這個賈探春吧?她為什麽哭呢?”劉玲玲說,“我以為哭的都是林黛玉。”
許季擡眼瞟向劉玲玲,這人是知恥而後勇了?
“這是賈探春的判詞,她要遠嫁國外,所以哭泣。所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許季指着畫上的題字,逐字逐句給劉玲玲念:“……清明涕送江邊望,千裏東風一夢遙。”
劉玲玲點頭。
“她離開家鄉和親人,再回不來,見不到,人倫痛苦,肝腸寸斷。”許季講着,餘光窺見劉玲玲嘴角迅速垂下,臉上溫和之色完全消失。但若說她賈探春共情,感到哀傷,眼裏卻分明一派輕松,絲絲歡欣。
許季第一次看不懂劉玲玲的演技。
“許同學,你以後會考到外地去嗎?”劉玲玲擡起頭,與許季對視,因為有肌肉記憶,笑容瞬間回到她臉上,“北京吧?”
許季很快回答:“我沒想好。”
畢竟報志願也不感興趣。
“你應該去北京,上清華北大。”劉玲玲步伐輕快走向下一件展品,“許季許季,快過來,這畫裏又是誰?”
許季快步趕過去。
……
劉玲玲但凡不懂,便請教許季。
兩人起碼在每件展品前駐足十多分鐘,多則半個小時。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同時轉身,才發現水院長就在身後。
“教授。”
“教授。”
水院長中氣十足:“其他幾個組都參觀完回學校了,你們參觀完也直接回學校去。”
“好。”
“好的,謝謝教授。”
許季和劉玲玲這才知道,他倆比其他組慢了數倍進度。
水院長已經轉身走了一步,又回頭:“路上注意安全啊!”
回過頭去,穿過看展的人潮,朝大門方向走去。
“教授還回學校嗎?”劉玲玲問身邊許季。
“你問哪個學校?”許季反問,“如果是附中,不回。他回陸大去了。”
水院長今天的課水完了。
劉玲玲和許季倒不急着走,繼續參觀。劉玲玲難得有逛美術館的機會,跟匹餓狼似的,發現任何新知識都想吞咽。
兩人從美術館出來,劉玲玲一沒表二沒手機,便問許季:“現在幾點了?”
許季看了眼腕上的機械表:“四點。”
劉玲玲點頭,田徑隊訓練五點半才開始,時間還算充裕。許季擡起手臂,準備攔車,劉玲玲卻眼尖手快,摁住他的手腕。食指和中指,緊扣在許季凸起的骨節上。
這是許季長到十六歲,第一次和同齡女生肌膚接觸——哪怕是幼兒園,他都沒牽過女生的小手手。
許季瞬間身體僵硬。
“時間還早,我們坐公交回去吧。”劉玲玲笑着說。
她的動機簡單且迫切,就是想省錢。
許季耳朵裏嗡嗡,完全聽不到劉玲玲說什麽,但竟然能緩緩點頭。
“那我們去公交車站。”劉玲玲說着向右走。在尋找公交車站這方面,她有絕對的天賦,指南針般左轉右轉,許季跟在後面,乖乖跟随“導航儀”。
“籲——”
劉玲玲回頭:“你怎麽嘆氣?”
“沒事。”許季搖頭,他只是緩過來了。
“快到了,就在前面了。”劉玲玲以為許季嫌遠嘆氣,腳下加快步伐,大步流星,“我們從這邊穿過去,近。”
附近有不少七拐八繞的羊腸小巷,劉玲玲說着鑽進去。她一下子不見了,許季心急,急忙去趕,劉玲玲卻突然剎住,許季差點撞到她身上去。
“怎麽——”許季話沒說完,就被劉玲玲拉着,往回走轉入分岔口。她将中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許季止聲。
兩人就像電視裏聽牆角的人那樣,躲在轉角的水泥牆後,聽見一個中年男人講電話。
那男人應該是開了公放,聲音極大:“哎呀孫總,我哪能忘記您呀,我忘了我媽都不能忘記您!”
若努力豎起耳朵,還能聽到電話那端的粗犷回應:“呵呵,那怎麽我用自己手機給你打電話,你拉黑。換個號喊一聲劉老板,你就答應了?”
“哎呀呀,誤會!沒有的事!”
“你欠的那一萬塊錢,已經逾期三個月了。你女兒是在七小上二年級吧?”
許季好奇,偷偷伸脖眺望,男人同他倆是反方向,正往巷子口走去,已經背對,許季只能觀察到男人身材幹癟,穿了一件略舊的棕色皮夾克。
男人還在公放電話:“別別!孫總,我們有話好好說,明天就還你!”
“明天?”
“今天,今天,馬上就還!”
……
男人走出巷子口,街上車吵,遠不如巷內靜,打電話的聲音便也聽不到了。
劉玲玲突然轉身,直面許季,兩個人距離只有十厘米不到,她擡頭擡眼,直直鎖住他的眼睛:“許季,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她整個人好像一只渴着等水的杯子,眼裏全是央求,“拜托拜托!”
猝不及防,許季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什麽忙?”他無論是心跳還是情緒,都有點紊亂。
“一邊走我一邊同你說!”劉玲玲拉起許季的手,與其說是快走,更像是跑。
許季腳上跑起來,保持與劉玲玲平齊:“很急嗎?”
“待會你會見到我媽。”
許季被抓着的手往回微縮。
““我會跟我媽撒很多謊,會說今天必須要交住宿費,最晚下午五點半。你要配合我,千萬不能拆穿。”
劉玲玲能感覺到許季的臂膀強有力往回收,這是他的拒絕,然而她沒有辦法,只能緊抓不放:“我一個人說我媽不會信的,必須要你幫忙。”
許季沉默了會,追問:“你是真的要住校,還是假的?”
“真的,我住在青魚路,你可以搜搜,從學校到那裏,單程要兩個小時。”
許季仍就在收手,腳下的步子越來越慢,他就像一塊拽不動的石頭,劉玲玲急了,回頭沖許季提高了音量:“我本來就打算明天繳費,我媽也同意了,我只是必須今天要到錢!”
許季見她微微張着嘴,眼眸轉動,似乎在努力控制,不讓眼淚掉下來。
這一刻,她好像不是演的……
劉玲玲重新拽着許季往前走:“快走快走,再晚了回去趕不上訓練了。”
許季心想,她這是默認自己同意了?但他竟真腳下重邁起來,讓她牽着走。兩人很快來到江陸大學附屬醫院門口。
江陸大學同樣坐落在陸州,卻比陸州大學好上許多,是985,本省的王牌。
它的附屬醫院彙集本省最權威的專家,
許季很少生病,縱然病了,也不會直接來醫院挂號,此刻踏進醫院,映入眼簾的竟只有人。
人、人、人,哪裏都是人,每一個窗口,排着烏壓壓的長隊,扶手電梯上上下下,摩肩接踵,行色匆匆,為防止踩踏事件,醫院不得不派出許多保安維持秩序。
劉玲玲卻看得很習慣,人都只一具皮囊,難免修修補補,能來這裏看病的人已經很幸運了。
“伯母是什麽科的?下午問診嗎?”許季跟着她搭手扶電梯,禮貌詢問,“現在去會不會有打擾?”
照目測人流量估計,每個醫生都至少要看上百病人。
劉玲玲沒有回應,領着許季上到四樓。
許季觀察指示牌,這樓主要看婦科。
兩人只再走一小會,他就瞧見不遠處豎立的警示牌:男性家屬請在外等候。
“我這不好……”許季話還沒說完,劉玲玲領着他拐了個彎,并沒有去前面科室,而是進入側邊通道,由熱鬧轉入安靜。
踩着地上的大理石沒走一分鐘,前方重新熱鬧起來。許季瞥見标識,臉倏地紅了。
前面左轉是女廁所,一條長隊已經拐出來,年輕的年老的,大肚子的,一眼掃去能望盡女人的一生。
“你在這裏等一下。”劉玲玲囑咐完畢,沒入隊伍中消失不見。
許季幹等在原處,往來經過的女士,幾乎都會好奇地打量他。許季只得一次又一次,僵硬地轉動脖子,将臉避向另一邊。
起碼過了十分鐘,劉玲玲引着一位女士走過來。
許季第一眼就瞧見那女士穿的孔雀綠清潔制服。
女士離得近了,劉玲玲一臉笑意面對許季:“媽媽,這是我們班長許季。”
她反翻着手,同時給許季介紹:“許同學,這是我媽媽。”
許季旋即鞠躬:“阿姨好。”
起身時瞥見劉玲玲媽媽別在心房處的銘牌:蜻蜓保潔劉貴珍
“蜻蜓”是許季姨媽的産業,作為本市頗有名氣的保潔公司,承包衆多公共設施和企業的保潔服務。
許季發現劉媽媽身後幾乎貼着另外一名清潔工,同時在笑着端詳他。
許季用難察覺目光迅速掃那清潔工的銘牌:蜻蜓保潔張光霞
許季估計張阿姨是劉媽媽的圍觀好友,便也給張阿姨鞠躬:“阿姨好。”
直起身時,他看兩阿姨都站在那裏杵着,也不說話,本能地伸出右臂,想要握手。
“不握不握!”兩位阿姨前後拒絕,“我們太髒啦!”
“媽媽,許季同學還是我們這屆的中考狀元呢!”劉玲玲笑着插嘴,慢慢挽住劉媽媽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