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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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劉家。
“爸、媽,你們吃面還是吃米粉?”
“米粉吧,雪雪和玲玲都喜歡吃。”
對話聲音輕淺,好似人吹着氣在說。
但劉玲玲還是被吵醒了。
她睜開眼睛,太陽光直接照過來,刺得立刻重閉。翻身換了個位置,才能看清:陽光從閣樓簾子的縫隙鑽進來,一道道灑在被面上。
被子大半空着,劉貴珍已經下去了,她往下望,老年人醒得早,外公外婆同樣已不在室內。
劉玲玲目光瞟向挂鐘,五點。
她也得起來了。
校服、毛衣、襪子都堆在床腳,揀了套起來,爬下樓梯。洗漱杯和喝水杯是同一個,昨天放在書桌上沒還回去。劉玲玲拿了杯子和牙刷走出去,發現客廳的一家三口還交叉睡着,劉貴和的腳丫挨着他老婆的卷發。
劉玲玲本來可以直接去廁所,卻走向裝搪瓷杯的矮櫃,打開來,四五個杯子碰在一起,叮裏咣啷。劉貴和跟他老婆全醒了,懵着眼朝這邊看過來,連雪雪也迷迷糊糊睜開眼。
“對不起,對不起。”劉玲玲睜着一雙比小貓咪、小兔子還澄澈的雙眼,坦然對視,“我不是有意的,我拿杯子,刷牙,很輕了,但還是碰到……”
劉貴和其實隐隐有些惱怒,但外甥女都快哭了,無辜小輩,他怎麽好發作?
“唉——”劉貴和嘆氣,和老婆一起穿衣服,起來。但是心裏那口起床氣沒發洩出去,十分難受,套毛衣時領口一下子卡住腦袋,既下不去,也脫不掉,火愈燥了。
“慢點,慢點,別扯壞了!”她老婆也來幫忙。
夫妻倆手忙腳亂。
劉玲玲欣賞數秒,然後走進廁所,跨在坑上刷牙、漱口:“咕嚕——咕嚕——”
又洗了把臉,走出門口,剛好碰到劉貴珍。
劉貴珍一個人提了五碗湯粉,紙碗盛着,滿滿當當。她掌握平衡有限,眼看紅油湯就要漏到薄薄的塑料打包袋裏,劉玲玲連忙去接,因為站在媽媽右側,所以自然接的右手那三碗。
劉貴珍忽然交叉雙手,将左手的粉遞給女兒:“你的。”
眸中閃現幾絲慌亂。
劉玲玲楞了楞,而後目光飛快掃過五碗粉,之前那三碗是三鮮的,豐盛待客,甚至加了她最愛吃的虎皮雞蛋,而左手兩碗是素粉,只飄着辣蘿蔔和幾顆香菜。
劉貴珍以為女兒要拿自己的早餐,怕給錯了。
劉貴珍發現女兒打量湯粉,尬笑:“想到你中午有番茄雞蛋,怕兩頓蛋會膩,就沒給你加。”
雖然今天劉玲玲搬行李去住校,但中午仍舊帶最後一餐剩飯。
“不加是對的。”劉玲玲接過素粉,語氣輕松,“專家說了,人一天不能吃超過一個雞蛋。”
她胡謅完,取出袋裏插.着的一次性筷子,準備直接端在走廊吃。劉貴珍目光在女兒身上掃了兩三遍,欲言又止,最終走進去了。
可能是素粉寡淡的原因,難得的外買,劉玲玲卻吃得索然無味。
吃完便準備去上學;
行李昨晚收拾好了,劉家沒有行李箱,她拿了兩個袋子,一個裝被褥,一個裝衣物和書,再把書包背在身後。
雙手一提,人跟個天秤似的,歪向一邊,差點倒了。
沒想到所有書裝起來比十個鉛球還重。
她只能咬咬牙,努力提到大門口,心想今晚胳膊肯定要打顫了。
“玲玲!”劉貴珍叫住她,“周五回來還是周六回來?”
劉玲玲止步數秒,才微笑回頭:“周五太晚了,周六吧。”
劉貴珍點頭,從懷裏掏出一沓錢,一張張的數,抽出四張十塊,背面灰蒙蒙的長江三峽:“這幾天在學校吃點好的。”
“謝謝媽媽。”
“嘎吱——”隔壁的鐵門一陣巨響,推門的人仿佛用了蠻力。接着,張光霞穿着保潔制服走出來,一瞧着劉貴珍母女,便笑開去:“貴珍,怎麽還沒換衣服呢?要上班了!”
劉貴珍回以笑容:“我今天早上請假。”
她要去取定期。
“哦——”張光霞琢磨片刻,将注意力轉到劉玲玲身上,“玲玲,提這麽大兩袋子去哪?”
“上學,住校。這些都是行李。”劉玲玲解釋。
“哎呀這麽重你一個人提啊——”張光霞轉頭朝自家房內大喊,“阿龍!”
沒動靜,她直接喊大名:“張龍!”好似催命婆婆:“張龍,你起來!今天幫玲玲把行李提一下。”
“張姨,不用,不用。”劉玲玲巴不得有人做苦力,面上卻一臉拒意,放下行禮擺手,“其實不重,我一個人能行。”
“哎呀!”張光霞不聽,直接将頂着雞窩頭,外套領子還沒來得及翻出來的張龍拉出家門,推到劉玲玲面前。
張龍睡眼惺忪,很眨了幾下,才接過劉玲玲的兩個大袋。
兩只胳膊瞬間下墜。
張龍咬牙,提着行李走向樓梯。
劉玲玲同張光霞再次道謝後,追下樓去。
兩人到了樓下,每走兩三步,都能遇着一位晨練的老人,正用後背狠狠撞樹。再走幾步,遇着劉玲玲的外公外婆,也是同樣招數。
“唉,你問過你外公外婆沒?為什麽要這樣做?”張龍咧嘴,舌頭抵上側邊牙,“不疼嗎?”
“沒問過,不知道。”
張龍斜劉玲玲一眼,兩人一路沉默直至車站。
幹等了約莫五分鐘,張龍突然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只手機,低頭查看信息。
劉玲玲驚訝:他什麽時候買的?哪來的錢?
湊近細瞧,發現不算手機,是那種黑白屏幕的小靈通,她剛要問,忽然發現等車的人全動了,趕緊轉頭——果然,811和9路前後抵站。
“別看了,車來了。”劉玲玲提醒張龍,說着跑過811,要去上9路。
“唉!”
張龍喊了聲,沒反應,不得不再喊:“玲玲!”
劉玲玲回頭,怕待會擠不上車,腳下不停。
張龍下巴朝811的方向點了下:“我請你坐811!”
劉玲玲雙腳急剎,停住。
調頭回來。
張龍竟真幫她刷了卡。811座位多,好幾排全是空的,張龍在前面走,到了雙人座位前,腳下不動了,等劉玲玲來,再擡下巴:“你坐裏面。”
劉玲玲心思飛轉,笑着拒絕:“我坐外面吧,我要看行李。”
張龍擡眼皮:“我媽要我幫你看行李。”
劉玲玲點頭,嘴角旋得高高:“那謝謝你了,麻煩你幫我一路看行李,直到附中。”
說完這句話,她才坐進裏面去,車開灌風,劉玲玲将窗戶關緊。
811離開青魚路,僅僅只往前開了一站半路。張龍原本板着的臉上忽然浮起笑容,看向劉玲玲:“跟你商量個事呗?”
“什麽事?”劉玲玲其實七、八成猜着。
“我跟阿威阿昆他們約好,早上連DOTA,待會下一站我下車。”張龍笑嘻嘻,“你自己把行李提到附中去,好不好?”
阿威阿昆都是同小區的少年,跟張龍同級,連職高都沒考上,白天混混社會,晚上在網吧包.夜通宵。
劉玲玲滿面笑意,用最甜的聲音,說出最果斷的拒絕:“不好。”
張龍擡眉,這時811已到站,他沒急着下去,先同劉玲玲商議好。
車重開起來,劉玲玲含笑繼續:“剛剛你答應我,要一路看行李到附中,我才坐進來的。”
“呵,那你還跟我媽說,不重你自己能行!”張龍反譏。
“但是你也答應了阿姨,要一路幫我提行李的。”劉玲玲揚着嘴角,“不怕阿姨知道你逃學嗎?”
上來的新乘客裏,有一位還離着很遠,就盯住劉玲玲的兩袋行李。人走過去了,還要回頭望。
張龍恢複冷冷的表情,将行李挪近,幾乎是貼在腳邊,手也放到行李上去。
做完這一連串的事,他才繼續回怼劉玲玲:“她知道了也不會怎樣,除非我被抓進監獄,其它事我媽都能受住。”
劉玲玲微笑且沉默。
若是其它情況,就允張龍下車了,但等下車站到附中有一段距離,其中包括一段小上坡。
關鍵,晚上田徑隊好像要練擺臂。
劉玲玲只能使出殺手锏了:“我突然想起件事,我們青魚路附近好幾個職高,你為什麽偏偏報這麽遠的?”
張龍的臉色突然變了。他的皮膚其實是偏黑的,此刻卻透出白來。
張龍稍稍低頭,用長劉海遮蓋眼神:“我喜歡電子技術,不行?”語速不知不覺加快,“問這個做什麽?準備幫我代考了嗎?”
劉玲玲眨眼,不回答張龍的問題,反而另提新問:“據我所知,你高一時好像不逃課的,怎麽到了高二,就天天逃課?”
“你想說什麽?”
“其實你喜歡娟娟姐吧。”劉玲玲緩緩接話,吐字清晰,并沒有用疑問的語氣。
張龍的臉完全煞白。
娟娟姐同樣是小區裏長大的孩子,她父母身體遠比劉貴珍、張光霞差,做不得體力活,下崗後只得在路口守副食店。說是店,其實比學校裏頭的小賣部還窄,窗口只半米,銷售低檔香.煙和飲料。近幾年肉眼可見的生意不好,櫃臺上擺的營養快線,瓶身總是髒舊積灰,感覺過期好長時間。
娟娟卻是“雞窩裏飛出的金鳳凰”。
在劉玲玲之前,她是小區裏獨一無二考上附中的,也是小區裏唯一的本科生。
劉玲玲始終記得,他們那會每天路過青魚路初中,20%不到普高率的學校,搭起充氣紅拱門,上面貼着金字:熱烈慶祝我校李娟考上陸州大學附屬中學
來來往往的孩子多,喜歡摳最底下的字,紅拱門搭了整整一年,到最後只剩下“我校李娟考上陸州大學”。
可能是預言,李娟最後真上了陸州大學。
……
劉玲玲注視身邊臉依舊發白的少年,笑着繼續:“你想多看娟娟姐,所以報了街對面的學校,天天上學不遲到。然後娟娟姐去年上大學了,你看不到了,就開始逃課了。”
半晌,張龍埋着頭:“她知道嗎?”
“她不知道,只要——”
“你要是說出去,就死定了!”張龍突然打斷她。
劉玲玲笑一笑,繼續把話說完:“只要你幫我把行李提到附中校門口,這件事我這輩子保證不告訴別人,包括娟娟姐。”最末五字,她聲音加重。
張龍猶如乖乖兒,客客氣氣給劉玲玲提行李,又像她的仆人,恭恭敬敬将兩大袋直送到附中校門口。
眼看再跨就要進門了,但劉玲玲沒說停,張龍不敢放下。
“劉玲玲!”突然有人喊她,循聲望去,是邝伏波搭着許季的肩膀,“學妹,這邊——你怎麽也來這麽早啊?”
劉玲玲旋即走過去,沒說停,張龍只好跟着走。
“邝學長。”她先向邝伏波問好,接着看向許季。許季經過了昨夜,卻有點不敢注視劉玲玲的眼睛,他偏過頭去。
劉玲玲沒在意,回答邝伏波的問題:“今天車開得快些。”
主要是坐了811。
邝伏波點頭,目光後移,落在張龍身上:“這你男朋友嗎?”
“不是。”
“不是。”
劉玲玲和張龍異口同聲地回答,生怕誤解,而一直避開目光的許季,卻瞬間回過頭來。
邝伏波感覺到自己搭着的肩膀在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