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邝伏波天天念叨的女朋友,就在眼前。
許季再仔細看了一眼,李娟比大頭貼裏黑些,皮膚狀态差許多,所以他剛才沒有認出來。
“姐姐好。”許季向李娟點頭。
“你好你好。”李娟笑道,“我也是附中畢業的呢!”
“是麽?那該稱呼您學姐了。”許季并沒有提邝伏波。
“你們現在課聽完了?準備回附中?”李娟追問,得到劉玲玲和許季的肯定答複後,她笑了笑,“那你們快回去吧!我也好還有節課要上,改天細聊。”李娟腳蹬上踏板,自行車向前滑動。
“好咧!”劉玲玲揮手,見着李娟遠去後,轉身朝許季微笑,“走吧!”
兩人向前,前方花壇裏開了一叢叢的月季,紅的白的,有四、五個中年女性在拍照。
“唉、唉,這張好看。”
“把你的絲巾借我下,我也這樣來一張。”
“你嗅花!”
劉玲玲和許季繞過花壇,許季突然開口:“你那個男鄰居喜歡的人,是李娟吧?”
劉玲玲心裏一慌,好在面上鎮定,笑着搖頭:“不是啊,你想哪去了!”
眼睛十分澄澈,敢與許季對視。
“哦。”許季應了聲,他随便猜的,因為張龍是鄰居,李娟也是鄰居。
不過不管是不是,他的興趣也就到這了,沒有再提,下一個坡,兩人來到校門口。
街對面還是校門,門兩側修了高高的歐式立柱做修飾。
九十年代末期,陸州大學合并了街對面的城建學院,成為陸州大學建築與測繪校區。
兩校間一條二車道的馬路,瞬間成了“內河”,将新陸州大學一分為二。
現在,這條馬路兩邊全是小吃攤,雖然沒有占道,卻擠壓了視覺空間,讓人錯覺道路更窄了。
這可是陸州出了名的“堕落街”,誘人的佳肴就藏在一個個蒼蠅館裏。
眼下正是晚飯時間,全是出來打牙祭的學生。劉玲玲瞧着饞,不禁勸說許季:“這條街上家家好吃,要不我們就在這吃晚飯吧?”
“好。”許季點頭。與上回的美術館相比,陸州大學距離附中較近,回程時間充裕,吃一餐也無妨。
“我請你吧!你幫我弄學籍,還給我輔導功課,都還沒感謝你呢!”劉玲玲該大方的時候大方,頭一歪看向許季,“想吃什麽?”
時間寂靜地流逝了兩分鐘。
這人竟有選擇困難症?該不會是天秤座吧?
劉玲玲正默默想着,便瞧見許季嘴唇張合,吐出四個字。
“石鍋拌飯。”
許季原來喜歡吃這?
劉玲玲有些出乎意料,但沒多想,接口就道:“我上周在學校外面吃了一次石鍋拌飯……”
許季微微轉頭,側臉對着,避開她的目光。
“……是還不錯,估計這邊更好吃。”
“嗯。”
“走吧!”劉玲玲率先邁步,左右轉頭,街兩邊的餐館攤位都望,“記得有兩家韓餐來着……”
兩人經過一個炒飯夫妻攤,沒有鋪面,就一個推車,前頭塑料筐裝着兩排洗幹淨的素菜:包菜、胡蘿蔔、玉米……
排了一排學生,自助夾菜,按斤稱重,若要吃葷的,男老板砧板上切幾條肉,或者鍋裏打個雞蛋,香噴噴炒起來。
女店主雖然正忙着接待,卻仍瞅見了劉玲玲:“今天吃什麽?”
劉玲玲笑着搖頭:“今天我跟同學路過,已經吃過了。”
女店主點頭笑笑,并沒生氣,繼續忙去了。
劉玲玲轉頭告訴身邊的許季:“他家炒飯素的才兩塊,葷的四塊,關鍵是口味,可以選多種,魚香的、醬油的,都好吃!老板有一回給我炒了個糖醋的,甜炒飯,竟然也很下飯。”
劉玲玲滔滔不絕,許季始終凝視:她好像對這條街很熟?因為經常來找李娟的緣故?
劉玲玲話鋒驟轉:“你很喜歡吃石鍋拌飯嗎?”
許季不自覺身子往後仰了下,臉有點熱,半晌:“嗯。”
五分鐘後,找到一家。
劉玲玲見櫃臺後面的價目表上寫着“石鍋拌飯三元/每碗”,不禁回頭沖許季感嘆:“這裏不打折跟附中打折一樣價!”
許季再次偏頭,又提附中那家幹嘛?
他莫名心虛。
等到拌飯上來,劉玲玲一眼失望:天下果然沒有白占的便宜,這裏的菜份量只有附中的一半。
當然,因為是她請客,怕掃興,沒有再開口對比附中。
劉玲玲攪拌雞蛋,均勻辣醬,直到整碗都呈橙紅。她吃了一口,嚼完,笑問對面的許季:“唉,其實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許季本來舀了一勺,手停在空中。
劉玲玲身子前探:“你為什麽學習那麽好啊?就整個人像标答庫一樣,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人。”
許季從小到大,被很多人誇過,但不知怎地,被劉玲玲誇突然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世上有很多真正厲害的人,我很普通。”
“但是我又不認識他們。”劉玲玲趁許季說話的間隙,又吃完一口,“我只認識你。”
許季心頭忽顫,餘震綿綿,他笑了笑,說實話,她這麽說很受用。
“你是不是有什麽特意天賦啊?神童!我總覺得你現在都能高考上大學了!”
許季坐正了些,勺子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放下:“不是我是神童,其實大多數人都有能力少讀一兩年書,只是學制限制,不察覺浪費在複習上。”
“那你為什麽不提前上大學?”
對話忽然在許季這一方沉默。
少頃,許季啓唇,“因為我覺得上大學也沒什麽意思。”
“還沒上呢你就覺得沒意思了?”劉玲玲反駁他。她可是對大學十分憧憬,因為“上了大學就輕松了”。
許季慢慢地,低了頭。
再擡起來時,劉玲玲明顯發現許季的眸色轉黯。
他咬了下唇:“我不到感興趣。”頓一頓,“其實,我從小到大沒有感興趣的事情。”
他覺得她不會信,實際上除了邝伏波,別人都認定他在虛僞炫耀。
許季目光落在劉玲玲圓且大的眼睛上,眸裏的光在閃耀,像波光粼粼的湖面,包容一切,許季忽然有了說更多的沖動:“其實我挺羨慕你的,對學習有興趣,對跑步有興趣,有時候聽你和俞戀、袁斐然聊天,對其它許多事也感興趣。”
不知道她這樣多彩熱烈的人生,是否更多歡愉?
劉玲玲與許季相對,同樣凝視他的眼睛。
她好羨慕他呀,羨慕得眸子裏要出了水,只有從小被保護得很好的人,才沒有強烈的進取心。
劉玲玲先偏的頭,沖櫃臺喊:“老板,買單!”
這邊餐館都是後結賬,劉玲玲付了錢,同許季跨出餐館大門。許季擡手看了眼表,五點差五分,時間事實上過得很慢,卻在他心裏走得飛快。
天還沒黑,但能感覺到絲絲夜晚的涼意了。
“我們回學校吧。”許季柔聲說。
學校考慮選修課,沒有在周二排晚自習,他完全可以讓家裏的司機直接來陸大,但同上回美術館一樣,許季選擇護送她回學校,多走一段路。
“好!”劉玲玲答應。
因為上回從美術館回附中的路上,許季提過一嘴,家住附中附近。她便以為順路,沒有多想。
從堕落街鑽出來,要再走四、五百米,才到能去附中的車站。途中經過一個菜市場,許季陪家裏人來過幾次陸州大學,還在附近商場的地下超市買過新鮮淨菜,當時媽媽和小姨聊天,稱贊那家超市的品質好,陸大附近居民購物方便。
他一直以為周圍的人都在那家超市買菜,今天才發現有個菜場。
此時已經接近關門時間,菜場裏的人不少反而多了。
許季側首望了一眼,裏面像幽深的黑洞,遠了瞧不真切,唯有門口那幾攤位,能眺見售賣的白菜葉子蔫焉,玉米同樣病恹恹,缺顆少粒。
但有好多顧客上來問價。
“晚上便宜,三四折就能撿到菜。”劉玲玲站在許季身邊說,“拜托你一件事吧。”
“你說。”
劉玲玲下巴朝着菜市場方向點了點:“這裏面有家賣蛋糕的,特別好吃,你能不能幫我進去買半斤。”
她說着,從書包裏掏出五塊錢。
“不用了。你請了我吃飯,我也應該回請你。”許季沒接錢,轉頭注視劉玲玲,打算同她一起進去。
劉玲玲卻立定不動,完全沒有要邁步的意思。
“你想吃哪種蛋糕啊?”許季試探。
“就那種最經典的,底下有褶皺紙那種。”劉玲玲比劃,“我在這裏等你。”
許季雖有疑惑,卻仍點頭大步進去,左轉又轉,鹹菜鋪鄰家果然是間蛋糕鋪,許多老爺爺老奶奶在買。許季還排了會隊,等了一抽屜——櫃臺後頭就是抽屜式不鏽鋼烤箱,這家和炒飯家一樣是夫妻店,女老板稱重收錢,男老板在後面烤蛋糕。
但這家比炒飯店多個小男孩,只七、八歲,戴着紅領巾,滿鋪子跑,偶爾看書,偶爾抓一個蛋糕,夫妻倆都心疼孩子,在許季等待的十來分鐘裏,沒讓男孩做過事。
蛋糕出爐,“好香啊”,周圍人紛紛感嘆,許季吸引,頭一秒也覺得香,第二秒卻覺着與平常吃的蛋糕想起不一樣。
這不是出爐的香氣,太過濃膩,像加了什麽奇怪的配料。
輪到許季,考慮到香氣,其實有些猶豫。
“小夥子,買不買?”
“來一斤吧。”許季掏錢,因為劉玲玲愛吃,想多買點,卻又怕她吃了壞身體。
薄薄仿佛随時會撕裂的塑料袋,兜着一擰蛋糕,展現在久等的劉玲玲面前。
她接過塑料袋,不客氣地拿了一個出來吃,還打開袋子,讓許季也吃:“你抓一個,涼了就沒熱的好吃了。”
許季拿起最上面的那個,咬一口,有種從來沒有嘗過的油渾在裏面,仿佛一口吃了十斤奶油一樣膩。
糖也不太對勁,太甜了,嘴裏後勁泛苦。
但他不是豌豆公主,仍舊含笑将整個蛋糕吃完,不流露一絲一毫的嫌棄。
“你再吃一個。”邊走邊嘗,劉玲玲已經吃了三個了。
“好。”許季從容抓起第二個,見劉玲玲吃得太猛,“唉、唉,小心別咬到紙。”
劉玲玲慢慢撕紙:“蛋糕店老板變了沒?還是一對夫妻吧?”
“是,他們還有個小孩,挺可愛的。”
“那小孩在做什麽?”
許季遲了一下,如實回答:“玩,有時讀會書,我覺得老板夫婦對那小孩肯定很寵,他爸爸當時端着一鍋蛋糕,準備挨個撥下來,小孩要幫忙,他爸不讓,還讓他站遠點沒燙着。”
劉玲玲繼續撕紙,撕了周圍一圈撕底,特別慢。
袋子不知幾時到了許季手上,他問她:“還吃嗎?”
看情形,要是不吃了他打算系起來。
“其實他是我爸爸。”劉玲玲心裏提醒自己,不該告訴許季,她也從不告訴別人。
這種事都是藏起來的。
此時此刻,卻突然忍不住說。
她從來不想爸爸,但始終記得,剛離婚那會,聽見鑰匙開門,她總以為是爸爸賣完蛋糕回來了。給家裏人盛飯,不知道怎麽搞的,盛完低頭一瞧,總是五碗。
“我好糾結啊……”劉玲玲的語氣和神态,許季以前沒在她身上聽到見到過,“我聽你說他對他好,心裏就好難受。”
劉貴和的話其實種了心魔,其實沒有劉貴和的話也一樣,自從知道爸爸又有了小孩,她就會忍不住對比,爸爸是對她親還是對兒子親。
會質疑自己,也會嫉妒。
劉玲玲深深吸了一口氣,涼夜的冷氣令她清醒過來,同許季講這些做什麽!賣慘博同情?她相信以許季的人品,不會瞧不起自己,但也注定無法感同身受。
出了校門,他就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走得稍前半步的劉玲玲,回頭沖許季嫣然輕松一笑。
方才所有的情緒在她臉上煙消雲散。
車來車往,人潮洶湧,背景是熙熙攘攘,名來利往,是市井江湖,是人間煙火。
許季忽然很想把眼前的姑娘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