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花瓶

一到十月,蓁蓁苑裏就挂滿了沉甸甸的金桂。

盛元寧午睡起來,一直望着桂花發呆。

院裏栽的桂花樹是本地不常見的柳葉金桂,香氣比尋常桂花更清新淡雅,是她出生那年,爹爹從南方帶回來的。

回到這座小院,聞到這熟悉的香氣,前世那些無比猛烈的畫面更像是夢。

她自小就是家裏的嬌女,萬事皆如心意,十五歲嫁給狀元郎趙琰,婚後夫妻恩愛,卻不想他卷進了奪嫡旋渦,犯下通敵賣國的罪行,他逃了,自己身死大理寺,爹娘也被她連累得死于非命。

沒想到,再次睜眼,竟然回到了從前。

“趙琰。”

盛元寧輕輕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旋即閉上眼睛苦笑。

上天既然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也是老天爺覺得她前世選錯了路,

這一世,與他不要有瓜葛的好!

眼下她剛滿十歲,還是盛府嬌養的三姑娘,比起趙琰,更為擔心的,是府中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堂姐盛元柔。

元寧病倒在榻上的這一個月,盛元柔日日都來看望她。

看着這個前世把自己一家置于死地的堂姐,元寧每次都恨不得拖着病軀撲過去,親手掐死她!

只可惜她在大病中,使不出一絲力氣。

或許,把盛元柔掐死,太便宜她了。

唯有讓盛元柔和自己一樣家破人亡、肝腸寸斷,方能解恨!

“姑娘,把紗簾放下再看吧!”絲縧見元寧又站在窗戶面前發呆,忙拿了一件青緞掐花的外裳給她搭上。

小丫鬟心裏愁得很,前幾日姑娘意外落水得了風寒,險些熬不過去,若是又吹着涼風可怎麽是好?

看元寧依舊盯着桂花樹不言不語,絲縧又道,“姑娘,要不我去院子裏剪幾支好的,裝在花瓶裏,咱們坐在屋裏看,好不好?”

元寧回過神,見絲縧一臉擔憂,回過頭抿唇一笑,“好是好,不過我房裏的花瓶都不好看,咱們上大姐姐那去,問她要一個。”

大丫鬟碧玉端着果盤走進來,忙放下果盤,道:“姑娘寒氣入體,還是不要出門的好。若是有事,我去請大姑娘過來說話。”

大姑娘元慈是盛府的嫡長女,前世元寧最怕的人便是大姐元慈,并非姐妹感情失和,只因元慈是個才女,胸有丘壑,見識境界皆不是一般閨閣女子可比。幼時跟随父親在書院長大,跟着書院弟子們一同習武,頗有巾帼氣概。

偏生元寧是個不學無術的,元慈見着了免不得要敲打一番。

元寧屋子裏的四個丫鬟,原本一個叫胭脂,一個叫翡翠,一個叫珊瑚,一個叫寶钏,元慈嫌棄元寧取名取得俗氣,元寧沒法子,只好從架子上拿出一本詩集,挑了一首《詠柳》,給四個丫鬟重新取名,這才過了關。

“不了,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元寧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厭惡。

碧玉見狀,轉身去櫃子裏取了鬥篷,給她披上,正欲随元寧出門,又聽到元寧說:“絲縧跟着去就行了。”

碧玉默然退回去,目送着主仆二人一前一後走出院子。

絲縧跟在元寧的身後,小心翼翼的觑着她的神色,咬了咬唇,終于壯着膽子問:“姑娘,碧玉姐姐做錯了什麽事嗎?”

往日姑娘最喜歡的就是碧玉,去哪裏都要帶着,有什麽事也都吩咐碧玉。

可這次病好之後,姑娘看碧玉的神情總是怪怪的,說不上讨厭,可也絕對不親近,有什麽事,姑娘也是吩咐自己和別的丫鬟。

“碧玉讓你來問的?”

“是我自己想問的,”絲縧急忙搖頭,“姑娘,碧玉姐姐是真心為着姑娘的,這兩天她連飯都吃不下,一直掉眼淚呢!”

元寧的眉間閃過一抹冷意。

若不是重活一世,又怎麽會想到,最得她信任的碧玉,會在大理寺作僞證,指證爹爹也參與了謀逆?

這會兒元寧身子尚未痊愈,否則現在就要料理了她!

“姑娘?”見元寧出了神,絲縧又小心地問了一句。

元寧回過頭,沒好氣的看她一眼,絲縧立馬垂下腦袋。

絲縧做事一向毛毛躁躁的,做事沒有分寸,只不過因為是家生子,又沒犯什麽大錯,才一直留在身邊。

可在元寧前世落難的時候,只有早已嫁出府的絲縧還記得她這個姑娘,花錢打點獄卒,天天往牢裏送熱菜熱飯。

身為下人,辦事妥帖、利落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人心。

“你為什麽要幫碧玉問?”

“因為……碧玉姐姐對我好。”

元寧笑,碧玉對絲縧好,或許只是因為絲縧的娘是母親身邊得力的嬷嬷。

“絲縧,你懂得知恩圖報很好,可你要知道,在這個院子裏,需要你用心的人,只有我。”

絲縧再傻,也聽得明白姑娘話裏的意思,紅了臉,忙說:“姑娘教訓的是,奴婢記住了。”

“昨日聽着院子外邊吵吵鬧鬧的,可是出什麽事了?”

“還不是大房那邊……”一談起這些事絲縧就來勁了,被元寧瞧了一眼才壓下聲音,“上月不知怎麽地大少爺中邪了,半夜不睡覺跑到房頂上大喊大叫的,已經鬧了四五回了。”

說着說着,絲縧又有些憤憤起來,“那天要不是大少爺發了瘋,怎麽會把姑娘推到湖裏去!姑娘在屋裏養了這麽久,大房那邊也沒人過來賠禮!”

大堂兄把她推到湖裏?

元寧記不起這樁事,醒來後身邊的人只字不提,她還是頭一遭知道落水的原委。

她記得大堂兄資質平庸,考了兩次才中了秀才,在“一門六進士”的盛家實屬罕見,他平日沉默寡言,給元寧留下的印象不多,怎麽好端端的,鬧出中邪這檔子事了。

前世元寧并沒有落過水,更沒有生過這場大病。

元慈的菁菁軒并不遠,沒多時就已經到了。

院子裏,丫鬟們正熱鬧的打桂花,身量最高的丫鬟踩着凳子,拿着棍子專門打花,底下幾個人拉着紗巾專門接花,見元寧過來了,紛紛停下來向她問好。

一進院門,元寧便見到了臨死前看到的那張猙獰醜惡的臉——秋月。

此時的秋月不過十來歲的年紀,梳着雙髻,臉上挂着幾分孩子氣,跟院裏旁的丫鬟沒什麽分別。

饒是調整了多日的心緒,此時見到秋月,身子仍然止不住的發起抖來。

“姑娘,你怎麽了?”絲縧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周圍的丫鬟也都紛紛圍了上來。

秋月感覺到元寧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怯怯地往後退了半步。

元寧閉了閉眼,站穩了身子,勉強笑道,“想是午睡多了,身子乏力。”目光一轉,便問,“要釀桂花酒了?”

“嗯。”丫鬟們見她無礙,重新忙活起來。

元慈在一本古籍裏找到個釀桂花酒的方子,名曰“桂花醞”,去年試了一次失敗了,看樣子今年還要再試一次。

“二姑娘也在呢,我去通報一聲。”菁菁軒的大丫鬟荷風把手裏的小竹籃交給其他丫鬟,拔腿就走

元寧把絲縧留在院裏搭手打桂花,自個兒進了房間。

進了屋,便見大姐元慈和堂姐盛元柔正坐在當中喝茶,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也不知道剛才關着門在說什麽。

元寧拿手狠狠掐了一下腿,目光從元柔的身上一閃而過,只望着元慈。

“姐姐。”

元慈見是她,旋即收斂了臉上的愁容,“怎麽不在屋裏養着?”

“最近天氣涼,該披個鬥篷出門的。”元柔站起身,拉着元寧坐下。

盛元柔是長房嫡女,比元慈小兩個月。她的母親去的早,大伯沒有續娶,祖母把元柔抱到自己跟前養着,祖母過世後,大伯一直在外面上任,她就這麽一直養在二房。

元柔與元慈年紀相仿,能說到一塊去,如親姐妹一樣好。

前世元寧遭逢大劫,二姐卻嫁對了人,成為奪嫡混戰中的勝利者。

看着眼前的大姐與元柔融洽的模樣,元寧忽然記起,絲縧跑來牢裏興奮告訴她,大姐去找二姐求救了,那時的她心中也燃起了一絲絕處逢生的希望。可左等右等,也沒人來釋放她。

等到絲縧再來探監時,她才知道,大姐在東宮門前跪了一天一夜,一雙腿都廢了。

“謝謝二姐關心。”

元寧輕輕閉了閉眼,只望着元慈那邊。

“大姐姐,我剪了幾支桂花,可我那沒花瓶,只好來找你了。”

“要花瓶?”元慈哪裏肯信她,全家上下最得寵的就是她,家裏什麽好東西不先過一遍她的手,哪裏用得着來找自己要花瓶?

元慈正說着,忽然覺得元寧的身子有些發抖,急問:“阿寧,怎麽了?你不舒服嗎?”

“就是想姐姐了。”元寧展顏一笑。

也是無奈。每每面對着盛元柔,每每想起前世的事,她渾身上下止不住的發抖。

“你這丫頭!”元慈以為她身子虛弱還沒有恢複,忙哄到,“那個玉白色的花瓶你拿過去吧。旁的跟金桂也不搭了。”

一旁的元柔笑道,“我那裏也有一個好瓶子,一會兒給妹妹送去。”

“不用了,二姐。”

“這丫頭竟然客氣起來了,我且問你,我之前給你的幾本書可看完了?”

元慈跟尋常的閨閣才女不同,她從小接受正統的書院教導,不喜歡吟詩作對,好讀史書策論。

拿給元寧的,是幾本唐人編纂的文法論述,元寧哪裏看得進去。

“人家病了嘛,娘親讓好好休息。”元寧忙轉移話題,“大姐姐,剛才你們倆在說什麽悄悄話啊?”

元柔與元慈對視一眼,笑容裏有些苦澀,元柔垂下頭沒有言語,元慈伸手揉了揉元寧的小腦袋,“娘收到了衛國公夫人壽宴的帖子,想帶我們出去赴宴。”

赴宴?

衛國公夫人是京裏最長袖善舞的人精,國公府一年到頭就沒有不熱鬧的時候。

娘親是不愛湊熱鬧的人,雖然國公夫人的帖子次次都來,不過真去赴宴,也就一年一兩次。

這一次要帶上元慈和元柔一同赴宴,恐怕是為了是與別家相看親事。

只不過,以大姐的性子,定然是不愛去那種場合的。

元寧探究的看向元慈,果然,她的眼中有一抹濃郁的晦暗。

“姐姐?”

元慈笑,卻不語。

正在這時候,外頭走進來一位嬷嬷,正是盛府女主人龍氏身邊的劉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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