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你蹲下一點啊,我都上不去

看完幾場游泳賽,蔣随接到群裏通知,說冰場已經開了,可以先去熱個身,他給段灼發了條信息,問要不要一起過去。

半分鐘不到,段灼就從更衣間出來了,他的頭發沒有完全吹幹,身上有股熱帶水果和麝香混雜的味道。

“你換洗發水了?”

“沒有,”段灼說,“我今天忘帶了,問同學借了一點。”

“這味道還挺好聞的。”

段灼沖澡的時候完全沒注意這味道,被蔣随一說,嗅了嗅脖子裏的毛巾,回想着同學那瓶洗發水的包裝,決定在網上找找同款。

他這人對選購洗護用品從不講究,通常是看哪個贈品比較多就買哪個,既然蔣随說好聞,那就是很不錯的。

短道速滑的訓練場是封閉式的,建築方方正正,夏季充盈的雨水滲進牆體,深深淺淺,略顯斑駁,不過在鮮綠色的爬藤植物的映襯下,倒是透着那麽幾分複古色彩。

拉開大門,一條四五米寬的長廊橫在段灼眼前,熱身專用的器材散亂堆放着,有幾位穿着運動服的同學望過來,他們向蔣随微笑着打了個招呼。

“這你朋友啊?”

說話的是速滑隊隊長林一祥,蔣随給段灼做了介紹,段灼同他點了個頭。

林一祥問:“你平時都愛吃些什麽啊?長這麽高。”

“不怎麽挑食,有什麽就吃什麽。”

“總有最愛吃的吧?”

蔣随笑了:“你都二十一了還想着長高?少做夢了。”

林一祥梗着脖子:“二十一怎麽了,二十三還蹿一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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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竄那麽高有什麽用,你看王濛,1米67,大楊楊才1米66,不照樣拿世界冠軍,長太高的重心不穩,你見過哪個速滑冠軍長他這麽高的?”

“盟主(粉絲對王濛的愛稱)的個頭在女的裏也算高的了。”林一祥低頭看眼自己的雙腿,“我覺得我現在輸就輸在步幅不夠大,要再蹿個三公分,像你一樣,就正好。”

倆人站在走廊裏,一邊做熱身活動,一邊聊着與短道速滑相關的話題,從身高,延伸到速滑隊裏的名人,到獎項,最後繞回技術動作的改進。

而他們提到的這些人和事,專業相關的內容,段灼從未曾了解。

別說是奧運冠軍,光“奧運”這兩個字,他都覺得像星辰一樣遙遠。那些能參加奧運會的運動員,于他而言,也像是電影裏的明星,觸不可及。

熱身活動進行得差不多,蔣随推開走廊裏的一道門,段灼跟過去,猝不及防地被冷氣襲了個正着,皮膚毛孔迅速收縮。

他偏頭打了個噴嚏,從包裏取出外套披上。

速滑場地比游泳館更長一些,呈橢圓形,足有一米厚的藍色防護墊繞着場地圍了一圈,雪白的冰面浮着層淡薄的冷氣,瑩亮發光。

與田徑賽場不太一樣的是,它的賽道不以線條劃分,僅有一條內圈線,界線上豎着一顆顆黑色的,小尖帽形狀的标志物,大概是用來辨別運動員是否出界。

也就是說,運動員從一開始,就要争搶內道第一的位置,這也是這個項目頻頻發生碰撞事件的原因之一。

段灼估算了一下長寬,問:“你們這是一圈一百米?”

“一圈111.12米。”

在來到這裏之前,段灼還以為蔣随描述的場地溫度存在誇張成分,到現場才知道是真的冷,溫度大約只有四五度。

段灼整個人就像是從熱帶雨林鑽進了冰箱,噴嚏連連,将外套的拉鏈拉到脖子裏。

幾名穿着速滑服的運動員在場上轉圈滑行,速度很快,在段灼眼前閃過時,他的腦袋也跟着動起來,樣子和被逗貓棒吸引的貓咪沒什麽區別。

冰刀摩擦冰面的沙沙聲清晰無比,這讓段灼想起老家街口的那家刨冰店,老板鏟冰沙時,也是這樣的聲音,再加點芋圓、芒果、牛奶、冰淇淋球就可以吃了。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身旁的人,蔣随笑開了:“那我下去給你鏟一點,先嘗嘗味兒。”

段灼以為他這只是在開玩笑,幾分鐘後,蔣随換了套裝備出來。

速滑服紅黑相間,流線型設計,脖子以下的部位全都被保護起來,輕薄的面料貼緊肌膚,将身體的輪廓勾勒得淋漓盡致。

段灼才發現原來蔣随的腰很窄,好像沒什麽肉,臀部倒是挺翹圓潤,四肢的肌肉将速滑服撐出優美,又充滿力量感的線條。

蔣随頭戴護目鏡和頭盔,站在場地中央,熱情洋溢地向他招手。

段灼笑着問:“你是要給我表演什麽拿手的才藝嗎?”

蔣随滑到段灼身前,腳尖點着冰面轉了幾圈,刮出一層冰沙,雙掌捧起來,遞向段灼,用服務生的口吻說:“先生,您點的原味冰沙來了。”

“這個真能吃嗎?”段灼說着,就要伸手去接。

蔣随毫不掩飾地大笑起來:“你是傻瓜嗎,當然不行了,裏邊都加了化學劑的,不然沒那麽快結冰。”

段灼是真不知道裏邊還會添加其他東西。

他小心翼翼接過了那一捧冰,細小的顆粒在接觸到溫熱的皮膚後,一點點融化成水狀。雖然被罵了傻瓜,但段灼的心情還是很愉悅的。

他們老家的冬季從不下雪,低溫的場館,細碎的冰沙,讓他體驗了一回冬季裏的雪花在掌心融化的感覺。

水滴順着他的指縫落到地上,他扁扁嘴說:“沒了。”

蔣随像哄小朋友:“賣完了,下次再來吧。”

距離正式比賽還有二十分鐘,陸陸續續有觀衆進場,段灼擦幹淨手,坐在最前排。

蔣随在場上轉圈滑行,直道時,他背着手,微微屈膝,進入彎道,單手支着冰面,每當繞到離段灼最近的位置,會偏一下頭,确認一下段灼有沒有開小差。

段灼每次都會投給他一個淡淡的微笑。

學校裏,短道速滑項目的人才稀缺,參加比賽的全部運動員加起來才九個,五男四女,所以沒有小組賽,直接進入總決賽。

男子五百米是今天的第一個項目。一般來說,運動員在總決賽上的站位是由小組賽排名決定的,排名第一的被分配到第一賽道,也就是內道。誰能站到這個位置,那便已經占據了絕對的優勢。

今天沒有小組賽排名,賽道安排由抽簽來決定,隊長林一祥第一道,程子遙第二道,蔣随第三道。

段灼看見身着黑色西服的裁判員踩着冰鞋滑到場地正中央。

一聲預備令下,蔣随的後腳往後邁了一步,身體微微下沉,當他的雙眼目視着前方,流露出了一點段灼不曾看見過的情緒。

兇狠、強勢,充斥着野性的味道,這一眼,讓段灼确定,蔣随是個極其要強的人,也許在他眼裏,第一名是冠軍,剩下的都被歸為另一類。

發令槍響,幾個人同時擡腿擺臂,争先恐後擠向內道,冰刀踩踏冰面,發出铿锵有力的響聲。

最先滑到第一位的是林一祥,蔣随緊咬在他身後,只差半個身位的距離,只需要再多邁兩步就能超過去,但林一祥背後好像長了對眼睛,每當蔣随快要超過去時,他就加大擺臂和左右滑動的幅度,阻礙住蔣随的腳步。

過彎,蔣随收了點速度,跟在林一祥後邊。

五個人保持着一樣的姿勢,身體向一側傾斜,與冰面呈一個危險角度,就好像壓彎的摩托車手。

蔣随單手虛虛地支着冰面,段灼聽見了“嘶嘶”的摩擦聲,冰刀在地面劃出一道柔韌的弧形。

就在段灼緊張地以為他們快要摔倒飛出場地的時候,林一祥兩腿交替,站立起來,蔣随也跟着起身,重回直道。

段灼的掌心冒出虛汗。

他以前只在物理題上接觸到有關短道速滑的知識,題目是計算運動員的滑行速度,大約每秒十二米左右,他知道他們的速度是很快,但這個快只是很模糊的一個概念。

當他坐在賽道邊上,直觀地感受着冰場的溫度,呼吸着清寒的空氣,腦海中的數據以具象化的方式在眼前呈現,才深感不可思議。

在短短一秒鐘的過彎時間裏,幾位運動員的排位順序已經打亂,程子遙落到了倒數第一,只有林一祥和蔣随的位置沒有變。

他們倆的衣服、手臂動作、身體下沉的角度幾乎一模一樣,體型也很相似,簡直像是複制黏貼出來的,這也意味着蔣随要是以當前的速度,很難再超過林一祥。

被冰刀刮過的地方不再平滑,折射出一道道銳利的白光。

段灼的目光追随着蔣随,感覺他是口鼻并用着呼吸,喘息有些急促。

到第四圈的彎道,蔣随擺臂的幅度忽然加大,段灼心頭一緊——他想從彎道超過林一祥!

這是個極其危險的想法,不光考驗運動員的爆發力,還需要身體的穩定性,弄不好就容易像飛馳的賽車一樣,沖出賽道。

但蔣随就像段灼預感的那樣做了。

他過彎時,左手沒有支撐冰面,減少了摩擦力,一口氣沖到林一祥右側,與他齊頭并進。

林一祥沒有,也不可能回頭,但身後冰刀的聲音和蔣随的喘息清晰無比,像一頭野獸在他耳邊低語,威脅,感覺到危險離他越來越近,于是加大過彎弧度,想要攔住蔣随。

但他沒想到蔣随與他的距離比他想象中的要近,兩個人冰鞋意外地碰撞在一起,林一祥渾身的肌肉發緊,身體傾斜到無法承受的角度。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等段灼反應過來,蔣随已經被林一祥帶倒,一屁股坐在冰面上,他的樣子有點蒙,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後邊的程子遙來不及剎車,“嘭”一下撞了過去。

倆人抱在一起,沖向防護墊,像高速奔跑的獵豹撞在牆上,又是一聲叫人心驚膽戰的巨響。

林一祥和程子遙很快從地上爬起來,連屁股都沒拍,重回賽道。

蔣随單手支撐着身子,在快要站起來的時候又滑倒在地,段灼直接跨過防護墊跑過去,緊張道:“傷到骨頭了嗎?”

蔣随對于段灼的到來有些意外,明明他摔倒的地方離觀衆席很遠。

“沒事,”他擺擺手,扶着腰部,“那一下太猛了,估計肌肉有點拉傷。”

段灼小心翼翼将他扶起來,才發現他的小腿在流血,褲腿被冰刀劃破了一道三公分左右的口子。段灼吓壞了,沖教練員方向大喊道:“他腿上割傷了。”

速滑隊的教練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短發,看起來很幹練,她起身走過來,很淡定地問蔣随:“嚴不嚴重?”

蔣随搖搖頭,而與此同時段灼指着他的傷口說:“很嚴重,他腳上劃破了,在流血,可能需要叫救護車。”

蔣随頭一回看到他緊張兮兮的模樣,“撲哧”樂了:“沒那麽嚴重啦。”

教練說:“先去換身衣服,把傷口處理一下,省得發炎。”

和在國際賽上不同,在學校裏摔倒,隊友會盡可能收腿保護你,避免碰撞和劃傷,所以哪怕程子遙迎面沖上來,也是護着蔣随的姿勢,沒有到骨折那麽嚴重。

蔣随壓根沒把這點小傷放心上,倒是段灼,心急如焚地跟進了更衣間,好像擔心他下一秒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掉。

“你真的沒事嗎?”段灼第三遍詢問。

“真沒事,”蔣随笑着拉下速滑服的拉鏈,指着自己手臂上的傷疤處,“以前這邊被人割了十幾公分的口子都沒死,這點小傷很正常。”

“那這邊有藥箱嗎,趕緊消消毒吧。”段灼催促着。

蔣随脫了冰鞋,擱到一邊,彎腰脫褲子。

段灼象征性轉過身子,過了會兒,聽見窸窸窣窣的動靜,用餘光偷瞄一眼,蔣随低着頭,正在換內褲。

“你胳膊上是被誰劃傷的?”段灼問。

“一個韓國人,叫安俊賢。”

“也是像今天這樣的情況嗎?”

“當然不是,他是有意把我拉出去的。”

段灼猛然回頭:“還有這種事情?這不算犯規嗎?”

接收到他震驚的目光,蔣随只是朝他笑了笑:“是犯規啊,不過當時韓國隊一共有兩個人,一個拖住我,另外一個就能超過我。”

“還能這樣?”段灼感覺自己的三觀被颠覆了,完全理解不了,“那比賽豈不是失了公平?”

蔣随嘆了口氣,嘴角揚起帶有諷刺意味的笑:“可能在他們的觀念裏,這也是獲得勝利的一種方式,個人的榮譽小于國家的榮譽。”

“那賽場上豈不是亂了套了,我想贏,我就把前邊的人拽走。”

“也不是完全亂套,在絕對的速度的面前,韓國人那點小伎倆都沒機會使出來。我小時候看比賽,就特別佩服像王濛那樣的人,背手滑行,頹廢撞線。”

段灼不解:“為什麽頹廢撞線?”

蔣随笑着說:“她在決賽最後一圈,超韓國人整整半圈的距離,料定誰都追不上她,挺直了腰杆撞線的,後來網友就傳了這麽個梗,說別人沖刺她剎車。”

段灼腦海浮現出了一抹紅色越過終點奪冠時的場景,忽然明白,蔣随為什麽甘心情願在那麽小的年紀就開始練短道速滑。

在同齡小孩子們把虛構的動漫角色奉為超級英雄的時刻,蔣随心裏的超級英雄卻是那些穿着紅色運動服的選手。

段灼蹲了下去,觀察蔣随腳上的傷口,被冰刀割到的地方倒不算嚴重,輕微破了點皮,此時血已經止住了,只不過摔倒的時候扭傷了腳,蔣随的腳背上很明顯腫起來一塊,皮膚很紅。

蔣随手賤地戳了戳,随即到抽一口涼氣。

接下來的比賽肯定是無法進行了,段灼說:“我帶你去醫院配點消炎藥吧,你自行車停哪兒了?”

“就在外邊車棚裏。”

短短幾分鐘,蔣随的腳背已經鼓得像小山包一樣,右腿根本沒法踩實地面,一踩下去,鑽心的疼。

更衣室離停車的地方有點遠,他提起一條腿,扶着櫃子,一蹦一蹦,有點狼狽地往外挪。

段灼跟在他身後,雙臂打開,虛虛地護着,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摔了,後來實在看不下去,走上前說:“要幫忙嗎?”

段灼說這話的意思是需不需要扶,但蔣随好像理解錯了意思,一點都不帶推辭地說了句“好啊”,繞到段灼身後,趴在他背上說:“你蹲下一點啊,我都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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