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察覺
船艙裏的空氣有點悶,還有許多食物和箱包混合殘留的氣味,蔣随只在裏邊坐了幾分鐘就受不了,又回到甲板,段灼像條尾巴似的跟出去,和蔣随一起并排趴在了圍欄上。
海上風浪平靜,遠處的海平面宛如巨型的鏡面,倒映着一碧如洗的晴空,整片海域安靜無比,只聽得見輪船發動機的轟隆聲,讓蔣随産生一種錯覺,好像這世界上就剩下他們一艘船了。
站在他們旁邊的是一對很年輕的情侶,男生輕輕摟着女孩的腰,幫她把一段碎發拂到了耳後。
女孩突發奇想,回過頭問:“要是忽然撞到了冰山,你會救我嗎?”
男生不假思索地回了句:“我們這邊是南方,冬季溫度最低的時候大概在五攝氏度左右,不可能會有冰山。”
女孩被掃了興,很無奈地瞪了他一眼,又趴回去。
蔣随轉過頭看向段灼,想問這邊是不是沒有冬季,卻很意外地聽見段灼說:“放心,我會救你的。”
他的嘴角微微揚着,像在開玩笑,但眼神又堅定無比,蔣随一時間很混亂,嘴巴比腦袋更快地回了個“謝謝”,說完,他恨不得立刻咬斷自己的舌頭。
真是神經病啊,為什麽要說謝謝……
但段灼卻挑了挑眉,好像無論蔣随有着怎樣的回應,他都不會為此失望,他只是想要借這個機會,隐晦地将愛意表達。
如果不是無意間撞破段灼的那份心思,蔣随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往這方面去想。
段灼這份天真的毫無保留,又一次讓蔣随心情複雜,下船時,他走得飛快,混入一個老年旅游團裏,逃離了段灼的目光和那只試圖拉住他的手。
這兩次的牽手失敗,并沒能引起段灼的警覺。回到學校後,他依然和以前一樣,會掐準時間,找各種理由路過冰場,給蔣随送去一點吃的。
他知道蔣随喜歡吃鹵雞蛋,但不喜歡蛋黃,所以每次都會在微信上和超市的收銀姐姐打聲招呼,讓她留兩個半熟的溏心蛋。
清早,在聽見蔣随的鬧鐘鈴響後,段灼會立刻清醒過來,換衣服下床,和蔣随擠在一起刷牙洗臉。如果有幸,這一早都沒有程子遙進來搗亂,那麽他一整天的心情都會很好。
唯一讓他感到有些異常的是周日的晚上,那天蔣随練得比平時晚一些,段灼坐在訓練館外的長凳上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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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常在冰場訓練的幾個同學都認識他了,問他要不要進去等着,段灼怕幹擾到蔣随他們訓練,搖搖頭,還是守在了外頭。
隔着一道門,聽刀片在冰面上劃過的沙沙聲,還挺治愈的。
大約等了二十分鐘,他才看見蔣随從走廊盡頭的一道門裏走出來,右手揉着後腰,程子遙一個人提着兩個行李包,還一邊幫蔣随揉着胯骨的位置。
再仔細一看,蔣随下颌骨的位置貼了紗布,有血跡滲出,尤為顯眼。
段灼察覺不對勁,忙起身過去問怎麽回事。
程子遙氣呼呼地說:“今天做冰面維護的人沒有來,教練讓我們自己鋪冰,基本上滑完一輪就鋪一次,結果張捷自己滑完回去了,也沒跟我們說一聲,有一處彎道好大一條縫沒填上,随哥過彎時打滑,人直接飛出去,摔在地上。”
僅僅是聽見幾句描述,段灼已經心疼得快要窒息了,恨不得能代替他去承受這些。
“磕到哪兒了?看過醫生沒有?”
蔣随一只手搭在程子遙的肩頭,深深地提了口氣。冰面堅硬,又是以沖刺的速度滑倒的,他的胯骨一旦有牽拉的動作就很酸疼,只能慢吞吞地走。
“不需要看的,我穿的加厚的防護服,骨頭沒傷到,就是下巴這邊磕破了點皮,不知道會不會留疤。”
程子遙啧啧兩聲,惋惜道:“留疤了就太可惜了,好好一張臉就這麽毀了,得讓張捷負責。”
蔣随輕輕摸了摸貼着紗布的地方,臉色很難看,段灼忙說:“只是蹭破的話不容易留疤的,而且就算你留疤也不會有什麽影響,還是好看的。”
這話在外人聽來屬于安慰性質,但段灼是真心這麽想的,哪怕蔣随燒傷毀了容,他也依然是那個蔣随,他對他的喜歡,不會減少半分。
蔣随看着他,沒有說話,段灼留意到他另外一只手一直扶着後腰,懷疑他是老毛病又犯了,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想幫他揉一下,但蔣随用手臂抵住了他說:“我身上都是汗,沒洗澡。”
段灼不嫌棄地說沒事,蔣随瘸着腿,硬是往邊上躲了躲,避開了他,又扯到了別的話題上,也讓程子遙不要扶了。
隐約的,段灼感覺蔣随有些不太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具體哪裏不對勁,最後把一切歸咎于他摔跤了,心情郁悶。
離開小島的那天,段灼給段志宏留了兩千塊錢,估算着他能用一個月,因為島上的吃喝比南城便宜許多,家裏水電煤又充足,但沒想到只過了兩個多禮拜,段灼就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說是錢沒了,要問他先借兩千。
“等我工資發下來了還你。”段志宏在電話裏誠懇又自信地說着。
段灼愣了愣,面露驚喜:“已經找到工作了啊?在哪邊?做什麽的?”
“幫人廠裏卸貨,發貨,盤點,一天大概有個百來塊。”段志宏短短幾字描述完重點。
說實話,他能找到工作,回歸正途,段灼一直提着的那顆心算是落了回去,別說是兩千塊,就算是兩萬塊,他也覺得很值。
“那你把卡號報給我,我一會兒給你打過去。”
說完,從筆筒抽了支筆,記下一串數。
蔣随聽了一耳朵,問道:“你爸錢不夠用了?”
“嗯,”段灼點進了軟件,“不過他找到工作了,應該很快會還給我。”
蔣随點了個頭:“那你還打算把他接過來嗎?”
“接還是要接的,總留他一個人在島上我不放心,在這邊要是有什麽事情,我起碼我能關照一下。”
其實不難理解為什麽段灼這麽執着的要把人接過來,段志宏過去是因為吸販毒入獄的,但凡看過點宣傳片都知道毒瘾比性瘾難戒,不留在身邊盯緊點,難保段志宏之後會不會再碰毒品。
“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告訴我。”蔣随說。
段灼朝他比了個“OK”的手勢。
這一來一回,段灼卡上的餘額又只剩下了三位數了,按照最節省的吃法,大約能撐個一個月,這中間有一次全國冠軍賽,王野已經把名單提交上去了,段灼這次報名了三個項目,但至于能不能拿到獎金,這個誰也說不準。
當晚熄了燈,段灼仍是在網上翻找兼職,甚至腆着個厚臉皮去詢問林嘉文。
學姐在賺錢這方面挺有門道,聽說他英語成績不錯,隔天就介紹給他一份出版社翻譯的工作,翻譯的大部分內容都是青少年讀物,也有少量短篇小說。
這份工作在段灼的能力範圍之內,但很費時間和精力,同樣的一句話,可以用直譯的方式去翻,也可以用很唯美的手法去表達,而他個人更傾向于後者。
不論是不是發自內心喜歡的工作,只要接手了,他總是想盡可能地把事情做到最好。
也許出版公司也是察覺到了這一點,把更多的翻譯工作交給了他,段灼不得把文件帶到課堂上去,甚至在衛生間洗漱的時候,他都在想某句話應該怎樣翻更藝術一些。
這份兼職幾乎壓榨掉了他的全部娛樂時間,他把手機套上防水袋,帶進了泳池,每逢休息時間掏出來翻譯幾句。
晚上熄燈後,他把平板帶上床,蓋上被子,在黑黢黢的環境裏繼續工作,直到不小心睡着。
這樣的日子雖然艱難,但并沒有讓段灼覺得煩悶或是不甘,因為他想着,這樣的日子終歸會有盡頭,等攢夠錢了就可以緩緩了。
他的每一天都很有規律地忙碌着,然而就在比賽前夕發生的一件事,亂了他的節奏。
那天一早,段灼照常和蔣随他們在校園裏跑步,結束後一路溜達到食堂。
天還蒙蒙亮,食堂裏的人并不多,像荷包蛋一類的食物都是廚師現弄的,蔣随跟阿姨提了一嘴,阿姨再往裏頭一喊,廚師真就給他單獨弄了倆溏心的荷包蛋,可把蔣随樂壞了,一口一個“好人一生平安”。
除此之外,蔣随又要了份海鮮粥和一份面條,因為懶得再走一趟路,他直接把荷包蛋放進了面條裏。
剛出鍋的面條溫度高,雞蛋放進去之後相當于繼續加溫,等蔣随最後咬開荷包蛋才發現裏邊的蛋黃已經凝成幹巴巴的一塊了。
“靠……”他看了眼手中的雞蛋,一臉苦悶,“怎麽會這樣啊。”
“誰讓你自己不把它先吃掉的。”程子遙剃着牙,不鹹不淡地說道,“你沒聽過一句話嗎,好東西就要先把它幹掉,要不然就會壞掉。”
“但這也太快了吧。”蔣随把荷包蛋的邊邊啃掉了,只剩下一口蛋黃,開始啃另外一個。
段灼喝了口稀粥,擡頭看他。
按照慣例,蔣随碰上什麽不愛吃的東西,都會往他的碗裏放,因為只有他什麽都不挑,這已經是一種無需言表的默契。
而今天,段灼看着他把兩個荷包蛋啃完,卻試圖把蛋黃推給程子遙吃。
程子遙不幹,護住自己的飯碗嚷嚷:“我也不愛吃這個,你給阿灼吃,他就喜歡吃你吃剩的……”
程子遙最後這句當然是開玩笑的,可在蔣随聽來,卻莫名的難受。
這麽長時間,他一直接受,并且享受着段灼對他的特殊關照,卻從不曾細想過,為何會有這份特殊。
哪有人會天生喜歡吃別人啃剩下的蛋黃……
這麽明目張膽的偏愛,他竟然完全無視掉了。
坐在對面的人把粥碗往前推了推,意思很明顯,但蔣随還是把蛋黃塞進了自己嘴裏,龜速咀嚼,借助兩口面湯勉強把它們咽了下去。
過了很久,他才擡頭,卻還是迎上了段灼目光,像是剛經歷了什麽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他的眼神呆愣愣的,還有一點掩不住的失落。
蔣随忽然覺得心口很疼,又很無力。
他不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好像自己無論是選擇回避還是維持原來的相處模式,都不可避免地會對段灼造成傷害。
局面有些尴尬,就連程子遙都感知到了這一點,看了看段灼,又看看蔣随,幫着問了句:“你怎麽沒給阿灼吃?”
段灼的眉頭皺起,內心也立刻變得慌亂起來,他看着蔣随的眼睛,希望能獲得一個合理的解釋,又或者說是一個安慰,讓他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這不是什麽異常警報。
可蔣随只是以“太久沒吃想嘗一下”這種很牽強的說法結束了這個話題,而後轉頭對程子遙說:“你一會兒陪我出去買雙球鞋吧,我那雙都有點開膠了。”
接下來程子遙說了些什麽,段灼已經聽不見了,他的腦中空白一片,呼吸也亂了節奏,飛快地低下了頭。
蔣随眼神的躲閃和回避,讓他近乎肯定了自己剛才的推斷。
他盯着身前那只被推出去的碗,又伸手,将它慢慢地收了回來,連同那顆蠢蠢欲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