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巫山高
(七十九)
子桓命曹休在揚州操練水軍,自己亦連年禦舟東巡,浮淮水,過壽春,觀兵于廣陵。
及至黃初六年冬,我聽說他在南方水土不服,引動舊疾并發,回軍洛陽養病。
黃初七年五月,溽暑。
洛陽來人急報,子桓病勢沉危。
(八十)
崇華前殿,文臣武将烏泱泱跪了一屋子。
“二姊?”
子桓問,一邊伸出手來。他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我握住他的手:“是我,子桓。”
“我已經不中用了……”
“這份遺诏……請二姊為弟代筆。”
我命內侍取來黃絹,心中酸楚的快要裂開。
“平原王曹叡,甄氏所生……聰穎沉毅,寬仁敦恕,茲立為皇太子。”
“……着命征東大将軍曹休、中軍大将軍曹真……鎮軍大将軍陳群、撫軍大将軍司馬懿……”
“并力輔政,勿負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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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畢,便有符節令呈玉玺上來。
我扶着子桓的手,在诏書上用了玺印。
放下玉玺,他的手微微動了一動:“朕與二姊久別相敘,卿等都下去罷……”
等元仲與群臣都魚貫而出了,他才說:“弟在位這七年,可有負二姊當日所托?”
“沒有。”
“立太學,征孫權,平鮮卑,開讨虜渠,複通西域……若換了旁人,斷不能比你做的更好。”
“那如今……弟也托二姊一事。”
“我與仲達素厚……父親曾對我言,仲達有狼顧之相,非人臣,必預我曹家事……”
“但這麽多年了,他對我不可謂不盡忠竭力……我也從沒真的防着他,才決定讓他一同輔佐元仲……”
他氣如游絲,越來越吃力的吐着每一個字。
“今後……他若一如既往,則當重用之……”
“若用不得……”
他停頓了半晌,才又輕輕嘆了一聲:“若果然用不得了,除之……”
“我答應你。”
他省了省神,吩咐內侍道:“替朕更衣,朕要去長秋宮……”
(八十一)
長秋宮偌大的庭院中只有幾個宮人在那裏灑掃,卻不見皇後郭氏出宮迎迓。
及進了殿門,殿內帷帳屏風,書案文墨,一色陳設雅潔無華,打掃的纖塵不染。
雪白的南牆上空蕩蕩的,只挂了一軸未展開的畫卷。
洛陽宮室迤逦華美,獨母親所居永壽宮一向節儉,長秋宮這樣的素淨,倒着實叫我意外。
“郭皇後何在?”我問那屋裏的一名宮人。
“她住在永安宮……不必喚她來了……”子桓說。
內侍将他安置在西窗下的軟塌上,便盡數退了出去。
我替他取下畫卷,将畫卷小心翼翼展開來
——那月白絲絹上凝眸顧盼、風姿綽約的女子,不是甄氏又是誰?
“二姊,我一直想知道……她去的時候,是怎樣的光景。”
我如何能告訴他,她是念着父親的詩章阖上眼睛的?
“很平靜,沒有受太多病痛。”
“……二姊替我……另傳一道口谕給元仲……”
“他即位後,谥封他母親為文昭皇後……就在高陵旁邊,另建一處朝陽陵改葬。”
“你放心,我也會授意三公奏請追谥。”
他臉上慢慢溢出一點笑意,那樣慘淡倦怠,卻又有一種心滿意足的安然。
“此事我想了很久了,但不便做,如今也沒時間了……還是留給元仲去完成吧……”
“知子莫若父……他雖從不說,但他母親的事,我知道他始終還是耿耿于懷……”
他突然一陣幹咳,血漬從他的唇角溢出來
——落在絹上,像一簇芍藥徐徐綻開在畫中人身畔,鮮冶,盛大。
(八十二)
天色向晚,暑氣漸消,西方天際雲蒸霞蔚,血紅的日頭在一點一點沉下去。
“很久沒寫詩了……自登位以來,我再也寫不出一句詩了……”
“二姊可知,當日我為何……逼子建七步成詩?”
“非是我嫉妒子建之才,亦非怕他奪權……”
“我只想證明,他比我……更有資格,做一個有選擇之人……”
“喜則鬥酒十千,悲則長歌當哭。”
“我何嘗不想這樣過一輩子?”
“若大哥、倉舒仍在,我此生……不至蹉跎如斯。”
他的雙眼緩緩合攏來,眼角溢出兩行清淩淩的淚水。
“願飛安得翼,欲濟河無梁……向風長嘆息,斷絕我中腸……”
“子桓!子桓……”
我死死攥着他的雙手,卻只能更分明的感覺着它們在我掌中漸漸冷卻。
(八十四)
喪事依循父親留下的舊制,國喪期間,将兵屯戍者,皆不得離屯部,葬畢,宮中、朝中俱除服。
大喪過後,母親也病了,我留在洛陽陪着她。
太和元年正月,元仲行過郊祀、宗祀,在宮中大開筵宴,封賞宗親百官。
翌日清早,永壽宮的宮人們便在交頭接耳議論着
——中軍大将軍晉了大将軍,長公子加封散騎侍郎,尚天子親妹東鄉公主,榮寵之極,朝中一時無二。
對這門親事,母親很是贊同。
“昭伯與元仲自小要好,在宗親子弟中,他也算得上翹楚了。”
“我只是有些擔心東鄉……”
“子桓讓她與元仲同在東宮讀書,她有幾分像你……心氣高,志不在閨閣方寸之間。”
東鄉與我是否相像,我不知道,只是想起了她的母親,也想起了華。
“昭伯是難得的青年才俊,但他是你想要的那種夫君麽?”
那日她照舊來永壽宮定省,我問她。
她緘默片刻,卻不答反問:“當初山陽公貴為天子,但他是姑母想要的夫君麽?”
“既如此,方才你為何不禀明太皇太後?”
“縱使不是昭伯,也會是別的世家子弟……”
“皇兄初登大位,斷不肯錯失與重臣結姻的時機。”
“……東鄉嫁給誰,又有什麽分別呢?”
(八十五)
大婚那日,洛陽城秋色晴明,宮中滿地落着綿白甜香的木樨。
東鄉身着着錦绮羅縠缯的十二采衣,坐在檐下,看庭前參差綻開的秋海棠。
“姑母,你後悔過麽?”
縱然思慮的通透,但我想,她終究還是有些不确定的,否則這數月來,她不會一次又一次問我同樣的問題
——“姑母,你後悔過麽?”
每次她問,我都無法回答。
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因為我從來都不是做決定的那個人。
伯昭來向母親行禮,我在子桓的喪事上見過他一次,但那時只是遠遠的一個身影。
雖掩不住喜上眉梢,他言談間頗見謙遜謹重,在一衆鐘鳴鼎食的膏粱子弟中,殊為難得。
我聽見身後一名小婢悄聲說道:“驸馬長的可不像大将軍。”
近前細看,昭伯的容貌與子丹的确并不肖似,身量也比他幾個同父的兄弟略顯單薄
——或許是因為他更像華,我想。
但這話若是傳遠了,只怕平地裏又要生出一場是非。
我喚過內侍,吩咐待大婚之後,便将那小婢帶出宮外秘密處置。
喜筵間,我聽到曹休壓着嗓門對子丹說:
“眼下南方并無戰事,司馬仲達走的這般倉促,只命家奴送來賀儀,分明是不将兄長放在眼裏……”
“陛下命仲達駐屯宛城,許是別有用處,你我豈可背地裏妄加議論?”
曹休冷哼一聲。
“就算天子另有打算,只需命他駐守便是了。何必又讓他總督荊、豫二州軍事,輕易将兵權交予外姓?”
是年歲末,新城太守孟達暗通諸葛亮,欲與蜀軍裏應外合,圖謀中原。
司馬懿自宛城倍道兼行,八日至城下,斬孟達于陣中。
(八十六)
少府的太醫換了幾批,母親的病勢始終不見起色。
元仲每日至永壽宮問安定省,有時也會言及朝堂事。
曹休在石亭敗于吳将陸遜之手,癰疽發背而亡。
南下伐蜀的大軍,會逢蜀中霖雨連綿,被阻子午谷,進退不得,子丹亦在前線染疾,未及半載而薨。
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元仲這樣年輕,可在他臉上,過早的顯出一種風雨飄搖的暮氣。
(八十七)
突然有一天,母親傳召了大予樂令,命他每日遣樂伎入宮演奏。
“你外祖父在世時,嘗好以樂府自娛,我聽着聽着便都記了下來。”
靈帝光和二年春,北方大行瘟疫。
外祖一家只剩母親和舅父,從琅琊老家流落到南方,靠着家傳的技藝,托身于谯郡城中的一間酒肆。
天下那麽大,谯郡那麽小。父親從洛陽回到老家,一日經過酒肆外,聽了去。
于是,鬧市中這間喧雜擾攘的酒肆,有好一陣子,每日都有弦歌相和,唱答時聞。
“那時你父親還只是頓丘令,我也不過是一介倡家女,嫁給他為妾室,已覺太高攀了。”
“我不知道将來會怎樣,但求茍全性命于亂世,老來有兒孫繞膝,安穩過完一生便與願足矣。”
“……我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成為丞相夫人,王後,甚至太後,太皇太後……”
“你大哥死後,我回過谯中幾次,每次我都會去看丁夫人。”
“她一直很得你父親敬重,人也不壞,只是氣性大了些,不夠聰明。”
“每回見了她,我都會告訴自己,莫要步她的後塵。”
“你父親常稱道我‘怒不變容,喜不失節’,可當我終于和他走完了一輩子,卻連自己的本性也早已記不得了……”
母親終究沒能熬過太和四年的秋天。
司空府中,銅雀臺上,那麽多明眸巧笑、千嬌百媚的女子。
而大魏太祖武皇帝的嫡妻
——惟武宣卞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