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長史變
(九十四)
翌年秋天,諸葛亮終于死在了五丈原。
青龍三年,司馬懿遷為太尉,仍駐長安。
元仲心心念念未忘他的宮室,邊疆甫一弭戰,便迫不及待召集天下巧匠,征民夫三十萬,不分晝夜大興土木。
朝陽殿、太極殿、總章觀俱高十丈,雕梁畫棟,光輝耀日。
元仲命人自長安拆取漢孝武皇帝所鑄銅人、承露盤,又用銅數百斤,鑄四丈高的黃龍、鳳凰各一,置于新殿各門。
另于芳林園內起土山,使公卿大夫負土成山,植奇花異木,捕珍禽異獸,廣選天下美女充盈園中。
聽東鄉說,這些多出自中書監劉放與中書令孫資的私下建言,此二人與昭伯往來頗為密切。
一日,我與東鄉至嘉福殿,遠在百尺外,遽然聽得暴怒之聲:“……放肆!竟敢将朕比作桀、纣!……”
近門口時,只見兩本奏疏落在在殿外廊上,當值的內官噤若寒蟬,無一人敢去拾。
我命侍婢拾了來。
輕拍去塵土,展看,乃是司徒軍議掾董尋的奏表。
“陛下既尊群臣,顯以冠冕,被以文繡,載以華輿,所以異于小人也。”
“今又使負木擔土,沾體塗足,毀國之光,以崇無益,甚無謂也。……”
另一本是少府楊阜。
“不度萬民之力、以從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夏桀作璇室、傾宮,商纣為傾宮、鹿臺,皆喪其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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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靈以築章華而身受其禍;秦始皇作阿房而殃及其子,天下叛之,二世而滅……”
步入殿內,猶聽得有人言道:“陛下息怒,董尋、楊阜出言大不敬,論罪當誅……”
我冷然道:“董尋、楊阜直言切谏,足見忠君憂國之心。”
“因言治罪、誅殺直臣乃昏君所為,何人竟膽敢如此教唆陛下?”
目光掃過劉、孫,二人噤然,諾諾而退。
元仲起身來迎:“姑母親至嘉福殿,可是有要緊的事?”
“聽聞陳長文近日病篤,我與東鄉明日去他府上探望,不知陛下可有什麽要轉達的麽。”
他說:“朕也久未見他了,心中甚是挂念。明日朝議散後,與姑母、妹妹同去,何如?”
“如此甚好。”
我笑道,“适才我在殿外撿到董尋、楊阜的上疏,粗略看了幾行,措辭雖有不妥,卻是一片肝膽之言……”
“向聞主明而臣直,朝中有如此直臣,蓋因陛下賢明。陛下何故不喜反怒?”
他聞言,臉上神色漸緩,片刻便怒容隐去,轉而輕笑出聲。
“姑母如此說,倒教朕非但罰不得,倒要嘉獎此二人。”
“宣朕旨意,董尋直言上疏,言雖有犯,但剛直可嘉,不予追問,令擢為貝丘令。”
“楊阜乃三朝老臣,時常谏诤進言,今次朕當手筆诏答,以昭嘉許。”
此一樁事過後,宮室的營建工程仍一如既往繼續着。
青龍四年,十二月,司空陳群薨。
景初元年秋,遼東太守公孫淵反,自立為燕王,十二月,司馬懿率軍出關中,遠征遼東。
(九十五)
“武衛将軍卓有其父遺風,可堪大将軍之任。”
景初二年,秋七月,司馬懿大軍在遼東為霖雨所困、戰事進退維谷。
洛陽宮中,元仲忽染奇疾,一衆太醫皆束手無策。
這時,朝中開始紛然傳出這樣的話語。
自司馬懿晉為太尉,大将軍一職虛懸至今。
元仲的病拖了月餘,毫無起色,為昭伯奏請加封的表章卻一日勝似一日的多起來。
“朕不能視事,司馬懿遠征未歸,朝臣們皆推昭伯任大将軍,朕欲授其職……”
一日,元照對我說。
“此事不可……”
他輕哼了一聲:“朕是大魏的國君,有權起用任何臣子。”
“我并非反對陛下用昭伯,左不過還是那句話,昭伯尚需磨砺,雖可用,但急切間不可大用。”
“昭伯既不合适,姑母以為,如今朝中還有誰可當此重任?”
“燕王曹宇謙謹仁厚,頗得軍心民意,陛下可召之入朝,委以大将軍之職。”
“曹休之子曹肇、夏侯淵之孫夏侯獻,皆是宗親中的後起之秀。”
“可命其與昭伯一同輔佐燕王,歷練數年,便可百琢成玉,擇其優而用。”
“外有司馬懿鎮守邊防,內有曹宇等人主持朝務,陛下便可趁此時廣招賢士,以充朝堂。”
他沉思片刻,緩緩開口:“傳旨,召燕王入朝,加封大将軍。另封曹肇為屯騎校尉,夏侯獻為領軍将軍,與武衛将軍曹爽共輔大将軍。 ”
不久,遼東便傳來大捷。司馬懿大軍破襄平,斬公孫淵。
大軍入城後,城中男子年十五已上七千餘人皆殺之,以為京觀。
(九十七)
入冬後,元仲的病愈見沉重,軍政一應事務鹹決于曹宇等人。
曹宇暫緩了幾處殿閣苑林的工務,一面奉旨在各地州郡上選拔青年士人,朝堂開始顯現一種蓬勃清新之氣。
那日,我一如往常在永壽宮中彈瑟。
天近黃昏,忽而侍婢傳報,元仲突然咳血不止,病勢兇險。
一聲輕響,指下的弦斷了,捋着斷弦,我的手顫抖不止。
“去!”幾乎是脫口而出,“速去請燕王和驸馬他們。”
趕至嘉福殿時,醫官已會診畢,正自殿內魚貫而出。
“陛下如何了?”
太醫令阜盛跪啓道:“臣等無能,陛下怕是……回天乏術了。”
元仲見我,雙唇開始微微噏動,唇齒間猶有血漬。
我急忙俯身近前,只約略聽清他說:“召回太尉……”欲再細聽,元仲卻已昏厥了過去。
我守着元仲,直到掌燈時分,禦床側畔只有昭伯與劉放、孫資垂手侍立,曹宇、曹肇、夏侯獻皆未至。
“再命人去請燕王……”我吩咐孫資。
“不必去請了。”驀然,昭伯沉聲說道,“各處宮門已下鑰,燕王他們……入不了宮了。”
(九十八)
我緩緩回身,冷眼望向他
——他面容白淨,身形單薄,當真與子丹毫無肖似。
“你只是個武衛将軍,縱能一時封鎖宮闼,又如何擋得住各路勤王之師?”
“從今日起,小侄自然也不再是區區的武衛将軍。”
他以目視劉放、孫資。
二人會意,一人平端黃絹,一人将狼毫飽蘸仲将墨,把着元仲的手,須臾,便寫就一道诏書。
我瞥了一眼,見诏書上寫的是:“免燕王曹宇、曹肇、夏侯獻等官,限即日歸國,無诏不許入朝……”
“武衛将軍曹爽改任大将軍,假節钺,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總攝朝政。”
“小侄尚需姑母為陛下手書遺诏,公告天下,太子登基,由大将軍輔政。”
他将紙筆端至我面前。
“劉放、孫資既已替你寫了一道诏書,不差再多寫一份,為何要我手書?”
“遺诏非同等閑诏書,以姑母在朝臣中的聲望,方能替小侄壓制住一切猜疑。”
“昭伯,這是竊國大罪,你怎會變得如此瘋狂妄為?”
“竊國?”他遽然放聲大笑,直笑得袍裾顫抖,“曹魏江山,難道不是從劉姓人手中竊奪來的麽?”
我道:“要我手書遺诏,條件只有一個——召回太尉司馬懿,由你二人共輔幼君。”
他的臉色霎然變得鐵青,一言不發。
我輕輕哂笑:“我別無他意,只是西有蜀軍連年寇邊,南有東吳虎視眈眈。”
“若不借助于司馬懿,你以一己之力,可保得了國家安穩?”
“司馬懿行将就木,主公何須懼他,盡可答允大長公主。”
一直沉默不語的劉放忽然開了口。
主公?原來如此。
“好,小侄答應姑母。”
我略想了一想,提筆乃寫:“間側息望到,到便直排閣入,視吾面。”
用玺畢,吩咐宮中給使:“備下追鋒車,持此诏往襄平面授太尉。”
(九十九)
元仲一直不省人事的昏睡着,昭伯與劉、孫二人亦寸步不離的嚴守塌邊。
翌日子夜,他緩緩蘇醒過來。
“太尉?……”
“陛下放心,我已命人赍書去襄平,最遲太尉明日便會到洛陽了。”
他眼睛直勾勾凝望着更漏,像看着自己正一點一滴流失的生氣。
将至寅時,殿門吱呀一聲,忽然開了。
屋外夜色漆黑,猶如打翻了墨汁,卻見司馬懿須發皓皓,風塵仆仆,一身戎裝都未換掉,手執诏書進入寝宮,徑至元仲榻前跪下來。
元仲只是指尖微動了一動,手已擡不起來:“死乃複可忍,朕忍死待君。”
司馬懿握住元仲的手,紅了眼圈。
“太子蘭卿年方八歲,不堪掌理社稷……有賴太尉竭力相輔,勿負朕心。”
司馬懿頓首流涕:“陛下不見先帝囑臣以陛下乎?”
聽了他這句話,元仲眼中僅餘的神采終于都渙散了。
走出殿外,殘瓊碎玉一樣的雪片從晦暗的天穹裏紛紛灑灑落下來,像漫天飛舞的瘗錢。
我不知道,這一場喪禮中埋葬的,究竟是誰。是元仲?還是大魏的國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