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韓菁十八歲

(一)

夏天的陽光很毒,韓冰坐在別墅的泳池旁,陽傘撐出一塊陰涼,她慢悠悠地吃着沙冰,戴着墨鏡冷眼看韓菁和莫北在水中玩得正歡。

在她看來,韓菁的笑聲在偌大泳池中格外刺耳。飛濺的水花在明媚的陽光下閃閃發亮,兩人玩得忘了時間,兩雙漂亮的眼睛都深深地彎了起來。

莫北舉起伸出雙臂的韓菁,立刻有岸邊的女傭會意,用單反咔嚓嚓幾聲拍下來。水裏的兩個人換了個姿勢,咔嚓嚓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這對于一向是鎂光燈下絕對存在的韓冰來說,絕對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歷。

而甚至這座游泳池,對她來說也不是什麽值得回憶的回憶。

但她嘴角的微笑看起來還是美好得無懈可擊。

去年,韓冰如何也不曾想到,韓菁竟敢這樣堂而皇之地颠覆她和莫北的訂婚禮。

訂婚前一晚韓菁在冰涼的池水中游泳,別墅裏的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只因為生氣訂婚采取的賭氣行動,沒有人懷疑她就是存了心打定了主意蓄謀破壞。

就算訂婚當天清晨韓菁吃下荷包蛋,所有人在看到她吐得天昏地暗的凄慘狀況後,也都沒有想過那或許是她刻意的做法。

再然後莫北在訂婚禮上中途離開,留下她一個人應對尴尬的局面。等到她稍後和憤怒的兄長火速殺到別墅,看到的場面就更加讓她心傷。

韓菁臉色通紅,眼睛緊緊閉着,眉頭蹙起來,卷發有幾縷粘在臉頰上,被莫北輕輕撥開;以往花瓣一樣的嘴唇幹涸得不像話,沒什麽力氣地歪在莫北懷裏,一只手卻還不忘揪住他的袖子。

女傭管家醫生甚至廚師都在忙進忙出,甚至沒人理會他們站在門口。莫北坐在床邊的姿勢有些奇怪,但卻能讓韓菁窩得更舒服。兩個人貼近得沒有縫隙,過了一會兒韓菁的眉頭稍稍舒展,鼻尖在莫北懷裏蹭了蹭,把他的衣服拽得皺巴巴,神情更加依賴。

那個場景看過去,連韓冰一向急脾氣的兄長都有些愣怔,無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長長嘆息一聲:“就這樣吧。我們回去吧。”

韓冰不肯走,盯着眼前的一幕慢慢說:“哥哥,你不覺得他們兩個人現在這樣有些不正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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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麽不正常的?你小時候不也這樣整天黏着我,依賴得過分,還在我的房間裏尿過床。”

韓冰臉上頓時如火燒:“那是小時候!韓菁現在對莫北是完全的獨占欲,別人根本碰不得他!”

兄長笑起來,還是不以為意的态度:“我結婚前一天,你不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着我不撒手,還看你嫂子跟情敵一樣。韓菁就莫北這麽一個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人可以仰仗,如今還要被你搶走了,不恨得想咬你就不錯了。冰冰,你什麽都好,但要學着更寬容一些。婚姻需要寬容和信任。”

韓冰還是有些郁郁不樂,酸溜溜地說:“可我的訂婚禮怎麽辦?莫北讓我出那麽大的醜。我才是你妹妹诶,你怎麽淨幫着外人說話?你也喜歡上韓菁這個小丫頭了?”

兄長沉默了一下,臉色變得肅重,低聲說:“韓冰,有些話我不說,你也應該自己想清楚。你跟莫北能結婚,九分是聯姻,一分才是感情。所有人都這麽認為,包括莫北他自己。所以他才會在訂婚禮上這樣對你。如果只有你自己拎不清這關系,最後摔得慘的人只有你自己。”

“……”

“莫北這樣做了,你準備要怎麽做?一哭二鬧三上吊嗎?那太不好看了。韓菁既然裝得這麽可憐,你就暫且忍忍。訂婚算什麽,你這麽聰明,難道不能被你反過來利用麽?冰冰,聽哥哥的話,試着更寬容一些,最後什麽都會是你的。”

“……”

韓冰把那句“反過來利用”執行得很徹底。她好像把訂婚完全不放在心上,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這樣,并且和莫北一起對韓菁關懷備至。韓菁生病的那兩天,有莫北的地方不止有韓菁一人,還額外添上了韓冰。無視小公主敵意的眼光和冷冷的言語,面帶微笑纡尊降貴地端茶倒水喂藥粥,還和女傭一起幫她敷冰塊測體溫。這些韓菁統統都拒絕不得。

這樣一來,韓菁退燒後,不但莫北把與韓家預計年底的合作提早推上了日程,韓冰還贏得了大度寬容的美名。

憋到內傷的人只有一個韓菁。

不僅如此,借照顧韓菁的機會,韓冰步步為營,接下來的日子一直都在莫北的這座別墅裏住了下去。反正房子夠大,只要她能忍受韓菁的冷言冷語,韓菁就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轟走她。

如此連着被反将兩軍,對韓菁來說,用丢了莫北又折地盤形容都不為過,她的感受已經不是內傷兩個字足以形容得了的了。

當太陽在天上斜挂成四十五度,池中的水變得比體溫要涼時,兩個人終于肯上了岸。韓菁一邊由女傭套上粉色浴袍,一邊笑眯眯地看着莫北,搖了搖他的胳膊:“晚上想吃牛排。”

莫北十分好心情,想了想,嘴角翹起一個弧度,存心逗她:“可是我累了,不想做牛排。怎麽辦呢?”

他把毛巾擰幹,揀過小桌上的墨鏡戴上,然後在岸邊的躺椅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來不到兩秒,韓菁就立刻撲了過去,手指揪上他的鼻子,然後是嘴巴,兩只手向外扯,痛得莫北擰了眉才罷手。又把他的墨鏡摘下去扔到一邊,掐住他的脖子,俯下頭惡狠狠:“你剛才說好我晚上吃什麽你就做什麽的!”

她濕淋淋的長頭發有水滴一點一點滴在他的脖子上,鎖骨上,臂膀上,胸膛上,無規律的,涼涼的,她的浴袍也沒有穿好,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露出光裸潔白的肩膀,而她嬌嫩溫熱的皮膚則貼住他的膝蓋,他的大腿,無意識地輕輕磨蹭,細膩柔滑的觸感漸漸帶出一絲絲微妙的味道,猶如爬山虎的觸角在悄無痕跡地慢慢蔓延。

莫北眯了眯眼,捏住她的下巴仔細端詳,還左右搖晃了一下,然後意思意思地思考了一下,再然後微微一笑:“最近好像有點兒變重了。”

韓菁的表情立刻變得兇神惡煞:“你才重!你從頭到腳都重了一圈,像是在外面包了一圈鐵皮!”

莫北樂不可支:“啊,所以了,你小叔叔不能再吃牛排了。要減肥。要和你韓冰姐姐一起吃素。”

“不行,你也要吃牛排。”韓菁的嚣張氣焰頓時滅下去一半,抓住他的胳膊悶悶地說,“你不是說我重了麽,那你也要和我一起重下去。”

她把他從躺椅上拽起來,捏住他的手指,折起指關節,又拉直,再折起,再拉直,像是找到了多麽好玩的事,玩得不亦樂乎。韓冰心裏嫉恨得要滴血,表面上還是露出自己的招牌微笑,對旁若無人兀自玩鬧的兩個人柔聲提醒:“菁菁,今天晚上是和江南一家的小聚,估計牛排要改天了哦。”

韓菁的動作停下來,看了看她的笑容,另一半嚣張氣焰也随之收斂起,不情不願地從莫北身上下來:“那好吧。”

小聚定在附近一家特色會館。一年的婚姻淬煉,如今細細看起來,江南竟比以前沉穩不少。

各自入座,兩個女人湊一堆低聲讨論馭夫術,韓菁坐在江南和莫北之間,歪着腦袋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很有興趣地聽着兩人的交談。

偶爾韓菁看一看韓冰,也有一絲絲憐憫。她雖然住進別墅,和莫北相處的時間反倒是更少起來。莫北回家後時間便被韓菁全數霸占,兩人玩笑打鬧,提到的話題無關政治無關商業無關慈善,有時候是韓菁的學業,有時候則是八卦,這些對話韓冰都插不進去,只能在一邊壁花般地微笑。

只要問題不太敏感,莫北與韓菁無話不談。聊得歡暢時,就連江南新婚後相處生硬這種人家的私家八卦也被他告訴了韓菁。

倒黴的人不止韓冰一個。江南如今的妻子易寧,也是一個可憐人。兩對情況大抵相同,利益聯姻,女方深愛男方,男方誰都不愛。

莫北向韓菁說這些時,韓冰也在場。她雖然笑容依舊,卻難掩些微尴尬。推人及己,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不一會兒韓菁的手機短信鈴聲響起來,看到來信人,韓菁面無表情直接删除。不一會兒又有電話打進來,韓菁這次眉頭終于皺起來,迅速幾個按鍵,直接将此人拖進黑名單。

莫北和她離得近,很清楚她在做什麽。韓菁再度擡起頭來的時候,正碰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她欲蓋彌彰的動作,反而讓在場餘下四人都停下了談話看她。韓菁長長的眼睫閃了閃,咬了咬唇,起身去了洗手間。

這樣縮頭烏龜式的回應立刻就招來了身後莫北的輕笑。

韓菁有些郁悶。一個人出了門走了沒幾步,身後突然被人輕拍了一下。

回頭一看,韓冰微微笑着看她,精致打理的眼影襯托出她深邃的眼窩,呼吸之間都是韓冰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

這個味道有的時候也會從莫北身上聞到。很像是某些動物在圈定自己地盤時本能試圖留下的氣味兒。

這種不愉快的聯想讓韓菁更加不悅。但韓冰已經看慣了她冷冷的眼神,直接無視,依舊保持着微笑,聲音很溫柔:“菁菁,我們小聊一下。”

“可以。”韓菁定定地看着她,慢吞吞地說,“但是請你不要再露出鱷魚一樣的微笑了,笑得再自然也真的沒有人會看。”

韓冰的心火就像是爆竹一樣瞬間點燃,連續深呼吸幾次終于勉強控制住。

繼續忍。

她都已經忍了這麽久,還沒達到目的就被對方氣蒙了也未免太不劃算了。

韓冰再擡頭看的時候韓菁已經輕盈走遠。她咬了咬牙,高跟鞋響起來,保持着優雅的步幅跟了上去。

韓菁也很優雅。她的優雅由莫北培養,她對付敵人的習慣也同樣偷學自莫北——越不悅就笑得越燦爛,越讨厭禮貌就越齊全,毒舌的程度與外表的風度務必要成正比。

于是韓菁就面帶自然微笑,收攏裙擺規規矩矩地在沙發上坐下,禮儀絕佳地開了口:“請說吧。”

周圍很寂靜,這個地方談話很安全。韓冰沒了顧忌,也就開門見山:“韓菁,你是個很讨厭的小孩。”

“你拿自虐當手段,仗着莫北的偏心蓄意破壞訂婚禮。又拿年紀小當借口,霸占住你的小叔叔一天又一天。”

韓菁撐着下巴,一副無辜的模樣,在韓冰眼中實在很讨打:“我沒有拿自虐當手段,也沒有拿年紀小當借口,那些只是你的假想敵。不是我可惡,而是你心眼小。而且,就算是,那又怎麽樣。如果你可以,你也可以讓莫北偏心你,你也可以像我這樣做。并且我相信以你的心機,你會青出于藍勝于藍的。”

韓冰淡淡地笑:“小孩子撒謊可不是什麽好習慣。韓菁,你所能仰仗的只有一個莫北。可是無論你怎麽阻撓,莫北還是要結婚,對象就算不是我,也不會是你,永遠都不會。”

她的聲音很輕,卻又一個字一個字足夠清晰:“你對莫北,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孩子對大人的依賴。你那點隐秘的思想,那點兒小心機,以為我會看不出來麽?可是你又能怎麽樣呢?”

韓菁沒有吭聲。她換了個抱臂的姿勢,擺出戒備的架勢,也順便掩蓋住想要絞衣角的心慌。她只是看着韓冰,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韓冰将她的小動作明白收到眼底,依舊是标準的外交微笑:“你的全部世界都是繞着莫北轉,可是反之卻不成立。莫北終究都是要離開你的,你不能在他身邊呆一輩子。不管你現在試圖和莫北纏得多緊多密,你最後還是要被從他身上剝離開。可你又被莫北寵壞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又固執己見自以為是,你将來能做什麽呢?莫北十八歲的時候早已自立,而你呢?”

“你只會問莫北要這個要那個,又不能回報給他什麽。你把其他人對你的照顧享受得心安理得,可是你憑什麽呢?你的資格在哪裏?你只會吵鬧摔東西撒嬌,除此之外呢,你還能替莫北分擔些什麽?沒有了莫北,你就什麽都不是,比收垃圾的人還不如。他們最起碼還能夠靠自己活下去。”

“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特讨厭特讨厭?”韓冰笑笑,“可我講的都是事實。不是每個人都是莫北,能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寵着你。至今為止我從來沒主動招惹過你,只不過是在見招拆招。是你破壞訂婚在先。”

韓菁回到包廂是在半小時後,在此之前韓冰已經先行回去。

她剛剛坐下,莫北就笑着低聲說:“去趟洗手間要半小時?還拎着寶貝手機?”

江南也在一邊附和,笑眯眯的模樣像是臨時披上羊皮的大灰狼:“乖菁菁,你是不是跟哪個男孩子談戀愛了?”

韓菁兀自沉着臉吸果汁,他倆的話一概不理會。

江南愈挫愈勇再接再厲,拍拍自己的胸口:“只要不影響學習,戀愛那是沒關系的。你莫北小叔叔早八百年前就一打女友了。他要是不同意,我來給你做主。”

韓菁的果汁立刻嗆了出來,抽過小毛巾捂住嘴巴一個勁地咳嗽,好不容易好些,眼睛一瞪,十分不滿:“你都是在說什麽呀?”

莫北一本正經地代為回答:“你江南哥哥最近腦子都被桃花打暈了,他現在不清醒。”

江南的目光在他倆身上繞了一圈,慢悠悠地說:“我說的有什麽不對麽?我那小外甥女今年才十四,身後追着跑的男生已經五六個了。菁菁這麽乖巧漂亮,有人追很正常的。只要還保持現在年級前五十的成績不下滑,那就沒問題。”

莫北插話說:“沒問題你個鬼。別帶壞小孩子。”

江南嬉皮笑臉:“小孩子?菁菁今年都十八了。成年人。已經連早戀都不算了。馬上就要成一個懂事獨立明事理的大姑娘啦。”

沒想到這幾句話同時莫名詭異地招惹來面前兩道陰沉目光,江南嘴角抽了抽,不問緣由立刻順溜改口:“當然,菁菁現在也很懂事獨立明事理,我想表達的只不過是菁菁馬上會更懂事獨立明事理罷了。你們不要誤會。”

但他這句話對緩和氣氛沒有絲毫作用,兩個人依舊在很認真地等着他繼續解釋。江南用目光在莫北和韓菁之間接連暗示了幾回,還是沒得到任何諒解,于是重重地拍了拍額頭,手順着眼睛鼻子嘴巴一路頹廢滑下來,最後躲到一邊唉聲嘆氣去了。

(二)

韓菁一晚上都沒有說幾句話。她心情低落,被韓冰那番話打擊得很沮喪,很猶豫,很難過。以至于在回家的路上,她一反常态,耷拉着眼皮自動自發地鑽進了副駕駛的位子。

莫北看着好笑,彎下腰去揪她的鼻子:“真罕見。你的意思是想要我開車嗎?”

但韓菁還沒有說話,韓冰的手臂就已經挽上了他的胳膊,笑意盈盈地說:“你晚上喝酒了,怎麽可以開車呢?江南他們已經離開了,我們也快上車走吧。”

莫北回頭看她一眼,又摸了摸韓菁的頭,最後幫她把車門關上,随韓冰一起坐上後座。

回家的路上韓菁一直一聲不吭,但無法打住後面的人關于她的對話。

莫北說:“過幾天菁菁的生日,今年想做些什麽呢?”

然後就是韓菁有氣無力的聲音:“今年不想過生日了。”

她一想到往年格外盛大又格外鋪張浪費的生日,再一想到今晚韓冰說過的話,頓時就沒了再舉辦的興致。

“怎麽?”

韓菁撐着下巴,有些無趣地看車窗外,随便找了個理由,幽幽地回答他:“每年都過,沒新意了。”

莫北停頓片刻,忽然探過身去彈韓菁的額頭,吓了她一跳,見他一副嘴角含笑的表情,立刻就變得張牙舞爪,像個被惹惱的小小獸,狠狠地摳他的手背。

“嗯,這才比較像你。”莫北抽回手,捏了捏她的臉頰,“剛剛就跟像變了個人,丢了魂兒似的。什麽叫沒新意,去年是誰抱着我的脖子一直說‘呀小叔叔我太愛你了,你給了我好大一個驚喜’,前年又是誰蹦起來連話都說不連貫了,就只顧着捂住嘴巴在那邊‘哇哇哇哇哇’?”

莫北把韓菁嬌氣的聲音學得惟妙惟肖,聽得司機都在偷笑。韓菁臉如火燒,鼓着腮幫扯下他的手,越長越漂亮的眼睛怒視着他:“你才丢魂呢!我才沒那樣!”

莫北去揉她的頭,被韓菁一把摔開。莫北轉而去捏她的鼻尖,韓菁往後一仰,沒有穩住,在磕到車窗的前一刻,被莫北的手掌及時捂住了後腦勺。

兩人玩笑打鬧,又把韓冰晾在了一邊。

韓菁晚上難得的沒有睡好,一整夜都在咀嚼韓冰的那段話,把被單蒙在頭上翻來覆去。第二天起床時間比平時晚十分鐘,依舊還是沒精打采,下樓的時候看到莫北正在餐桌邊看報紙,韓冰挨在他身邊一起看,兩人還很有興致地在讨論什麽。

韓菁沒再像往常那樣嘟起嘴巴,睫毛閃了閃,收起眼底所有情感,很平靜地坐到莫北的另一邊。

莫北收了報紙,摸了摸她的頭,清晨純粹的陽光斜射到韓菁的頭發上,使其更顯柔順亮澤。莫北眯了眯眼,嘴角勾了笑,手背撐住下巴,指尖順着頭發卷上她的發梢,捋直,再卷起,再捋直,最後再卷起。興趣突然就像韓菁習慣把玩他的手指一樣濃厚。

在韓菁接連打了兩個呵欠後,莫北轉移了注意力,問:“昨晚沒有睡好嗎?”

韓菁把額頭埋在他的手心裏,聲音悶悶地不大清晰:“沒睡着。”

莫北輕笑一聲:“天塌下來也有你小叔叔和江南哥哥頂着,怎麽會睡不着?”

“就是睡不着。”

“為什麽?”莫北揪了揪她的耳垂,聲音很輕柔,低低地還帶出幾分誘惑,“告訴我吧?”

“……不想告訴你。”

看着這種越來越讓她不快的相處模式,韓冰輕輕吸了一口氣,順便也把到舌尖的話暫時壓下,在一邊無聲地吃早餐。

小公主顯然也是意興闌珊并且心不在焉,對話短小精悍不說,喝杯牛奶還不小心灑了出來,并且灑得身前都是。莫北反射性取出手帕替她擦拭,又在相隔十厘米的地方忽然頓了頓,轉而揚起手,喚來了女傭。

菁菁在慢慢長大,臉頰上幾分嬰兒肥已經消失,身材愈發修長苗條,腰肢因為幼時習舞十分柔軟,發育也很健康,該有的已經漸漸都有。

小公主已經出落得美麗優雅,就像是一顆終于被精心切磨好的鑽石,随便一個角度都耀眼得足以吸引所有異性視線。

因為精神不濟,韓菁在上課的時候理所當然地走神,然後又理所當然地被英語老師察覺,随即拎起來背誦全篇課文。

韓菁一直私下認為英語老師要求背誦課文全篇對學生基本沒什麽用處,只要記住背誦詞彙和重要詞組就夠了。所以她也理所當然地沒有背。當然,她也曾經理所當然地認為作為英語課代表,老師基本不會點名提到她。

而假如在點名背誦時沒有通過,就要被罰寫課文五遍。

現在她只能磕磕絆絆地在腦中搜索,按照已經記住的詞組拼湊出句子。英語老師照顧這個一向是乖乖牌的好學生,眼神望向窗外,沒有給她再制造緊張感。

等韓菁終于淅淅瀝瀝地背誦完畢,英語老師才扭過頭來,問向全班:“韓菁背過了嗎?”

話音剛落,許多男生異口同聲替她遮掩:“背過了。”

而這其中,又有一個聲音格外的高,高到其他男生都用一種意味深長又隐隐排斥的綜合眼神扭頭瞧他,甚至還有人在下面小聲地“噓”。

氣氛太詭異,連女主角韓菁也忍不住回頭瞅了他一眼,發現他正在沖着她笑,又迅速扭過頭,好歹忍住自己想要皺眉的欲望。

前一晚他發完短信打電話,打完電話沒有回應又很沒有眼光地改發短信,韓菁那時已經洗漱完畢上床,本來就沒有睡意,看到短信裏問她的家中座機號碼後就更清醒,瞌睡蟲全被惱火燒光,幾乎想再次把抱抱熊給扔到地上。

大課間休息時間二十五分鐘,搶鏡男主角主動跑到她桌前噓寒問暖:“韓菁,我看你精神不大好,是不是感冒了?”

韓菁見到他就很頭疼,于是把昨晚沒有腹诽的話拎出來繼續在心中默念,表面不動聲色,裝作沒有聽到。

很快有其他男生陰陽怪氣地插腔:“喲,吳波,獻殷勤也不是你這麽獻的啊。人家韓菁都不理你呢。”然後又是一陣其他人的附和。

吳波把這些話自動跳過,又是一陣噓寒問暖,聊天氣聊老師聊學習,韓菁一概不回答。聽得不耐煩了,真想把耳塞拿出來堵上聽歌。

然後就聽到一聲救命良藥,雖然依舊冷淡,但此刻卻顯得是那麽好聽悅耳:“韓菁,上樓一塊兒去抱試卷。”

韓菁如蒙大赦,從來沒有覺得她的搭檔沈炎有這麽可愛這麽順眼過,立刻放下手中的筆,速度走向門口,快得就像奪命而逃。

高三學生還有十天就面臨高考,很快他們這一屆将會取而代之,進入上學以來最磨砺的一年。兩人走去教師辦公室,一向寡言的沈炎突然開口:“韓菁,你有沒有想過高考去哪裏?”

韓菁有些莫名其妙:“這個問題提得好像早了些吧?我還沒有想過。”

沈炎卻還是繼續問了下去:“那你想去南方還是北方?內地還是沿海?”

“……我想在T市附近就好。”

沈炎想了想,點點頭,然後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還有幾天就要放暑假,但暑假前是全高二年級的遠足活動,被學校稱之為“精神長征”。背着一天必需的食物和水從學校一路浩蕩徒步行至郊區,初夏高溫,需來回走上四十公裏。班級上許多女生都在發愁這次魔鬼歷練,頭一天一直在嚷嚷第二天實在受不住的話索性就去隊伍最後撿拾掉隊同學的收容車裏。

晚飯期間別墅裏也一直在讨論這個問題。

韓冰說:“四十公裏呢,真是了不起。菁菁能走完全程麽?”

莫北也摸摸韓菁的頭發:“盡力而為。實在受不了的時候記得給我打電話。”

韓菁放下筷子,很不服氣:“你們太小看我了。別人都走得,我為什麽就走不得?”

韓冰看了看她,很想冷嘲熱諷一句“別人也都沒有你這般嬌生慣養生活十幾年,你為什麽就走得”,又顧及莫北在旁,只是收斂眼神淡淡地笑了笑。

睡覺前韓菁為遠足打包,莫北敲門進來,很溫柔地笑:“東西收拾好了?”

“沒什麽要帶的,老師說要輕車簡從。”小公主說得很認真,指了指櫃子上的書包,“還有食物和水明天早晨要去學校領。”

莫北掃了掃繡着“菁”字的天藍色書包,說:“記得穿棉襪。”

見韓菁乖巧點頭,摸了摸她的臉頰,又說:“你打算穿哪件衣服呢?明天很熱,我剛剛查了查,要三十度呢。”

“學校要求明天統一穿校服的。”

“鞋子呢?”

“前兩天剛送到的那雙遠足鞋子。”

莫北點點頭,又說:“什麽不帶都可以,記得要帶手機。不舒服的時候要給我打電話。”

“手帕帶了嗎?”

“要塗防曬霜。”

“不要逞強,收容車沒什麽大不了。”

“路上節省體力,不要說笑,走路要勻速。”

“要多喝水。累得吃不下東西也要吃,否則沒力氣。學校的水能喝慣嗎?要不要在家裏拿一些?”

“……”

莫北越說越多,韓菁的眼神漸漸詭異。直到莫北也覺察到有點兒異常,終于停下,韓菁的眼睛彎起來,踮起腳抱住他的脖子,笑眯眯地瞧着他:“好啰嗦的小叔叔。你是不是對我明天去遠足特別特別不放心啊?”

莫北掐住她的腰,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有點兒。”

韓菁蹭下拖鞋,兩只瑩潤潔白的腳蹬在莫北的拖鞋上,她個小人輕,又被莫北半提着,即便是這樣的姿勢莫北也不會覺得有多重。

兩人都剛剛洗完澡,沐浴露的香氣淡淡地萦繞四周。莫北很配合她,稍稍彎下腰,還低了頭,韓菁可以看清楚他一根根長長的彎彎的眼睫毛,微微笑就會十分煽情的眼睫毛。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近距離又長時間地觀察,韓菁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撥弄,又張開手掌去遮。莫北的睫毛在她的手心輕輕地拂過,一下一下,就像是溫柔的湖水碧波蕩漾。

韓菁松開手,嘴唇彎成一個十分愉悅的弧度,側臉湊近他,右眼一眨:“老師和校長還有兩輛救護車都跟着,只是去遠足,又不是去拼命,你放心吧。”

莫北展開一個笑容,兩根手指捏起她的臉頰,使勁揉了揉:“喲。我家菁菁什麽時候知道安慰人了?”

“你的意思就是在說我以前刁蠻任性不懂事,只懂得制造麻煩不懂得處理問題是不是?”

“不敢。菁菁在長輩那裏比我還要吃得開。”莫北抿唇笑,貼近她的額頭,“只不過如今在我面前好像變得越來越懂事了。”

“那是好事還是壞事?”

莫北摸了摸她的頭,還是溫柔如水的笑容:“女大十八變,很正常。變成哪樣都是我的菁菁。”

即使韓菁對第二天的遠足做了百分之二百的預防以及百分之二百的誇大想象,但她從小經受的苦頭太少,所以當她親身實踐了六分之一路程時,還是發現自己遠遠低估了這次遠足的痛苦。

天氣燥熱,又背了四瓶水和面包,又一直在小跑,過了沒一小時她就已經出現耳鳴。很想給莫北打電話,指尖摸到手機又忍住。

韓菁本來在班級隊伍前排,中途休息再走的時候就開始慢慢溜後,一直到女生的末尾。很快吳波趕了上來,挨在她身旁,笑着說:“韓菁,背書包很累吧?我幫你拎會兒吧。”

韓菁快走了幾步,把他的表情甩在身後,聲音冷淡:“不了,謝謝。”

明華學校是貴族學校,就讀的學生基本都是被從小呵護長大,到目的地的路程還沒走到一半就已經有好幾人暈倒,其中還包括兩個男生。韓菁也頭暈目眩,只覺得小半天裏流的汗水幾乎是她以往一年的量。

距離目的地還有五公裏的路程,韓菁咬着牙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但也漸漸地開始感覺虛脫。她已經走在隊伍最後面,呼吸在她自己聽起來十分短促沉重,肩膀深深垮下去,校服系在腰上,淡色的襯衫有泥痕,手裏的帕子已經擰幹了一次又一次。從小到大都沒有這樣狼狽過。

忽然肩膀一輕,書包被人托起來,然後就是一個很冷淡的聲音,清涼如水:“書包給我。”

韓菁扭頭看,沈炎已經把她的書包拎了過去,并且先聲奪人,全方位的解釋把她的話強制壓在了喉嚨裏:“別逞強。你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班上一半的女生都已經上收容車了。水都被你喝光了,現在書包拎起來也不是很重。我是男生,現在也不是很累,多幫幫女生是應該的。”

說罷又從自己的書包裏掏出一瓶未開封的水遞給她:“你嘴唇都幹了,這瓶你先将就。”

“……”韓菁看看他也同樣幹癟的書包,“你也沒水了吧?我還可以撐,這瓶還是你喝吧。”

她沒想到沈炎的體力這樣好。在烈陽下走了這麽久,他卻只是出汗多些,身體卻依舊挺得筆直。

沈炎瞅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沒有接:“到了目的地會再發水,我不怎麽渴。”

他笑得很自然,韓菁卻一下子沒能回過神。沈炎的名字裏帶火,長相也分外好看,然而性格卻始終像塊冰,那張臉常年都維持着面無表情的表情,即便兩人搭檔課代表一年,韓菁卻一次也沒有見他笑過。今天甚至還是第一次。

她剛想開口說話,沈炎再次打斷她:“好了不要說話,節省體力。再加把力,馬上就快到了。我跟你一塊兒走,走慢點兒,不着急,沒關系。”

“……”韓菁握着水,在頭昏腦脹已經累得思考不能的情況下,還是很想在後面提醒他,既然笑的時候十分好看,為什麽平時就不肯多活動一下臉部肌肉呢?

又過了一個小時,中午十二點半終于到達。韓菁再也沒精力顧及地面是土是灰還是草,身體晃了晃,頹廢地坐下,幾不可聞地溢出一聲嘆息。

沈炎笑了笑,把書包遞給她:“我去給你拿幾瓶水。”

韓菁累得連點頭都難做,下巴擱在膝蓋上,眼珠一轉不轉地瞧着地面上綠油油的青草。

他們休息的地方在湖邊,湖水清澈,很快就有人跑過去洗臉。韓菁靠住樹幹眯着眼一動不動,不一會兒一個陰影落在她面前,本以為是沈炎,于是反射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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