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殷衡恍恍惚惚地從承伯侯府被提到相府,當他被抱進一個熟悉的懷抱時,才驀然驚醒過來,他想起連昌成最後一句話,渾身上下似乎每一根毛發都壓着怒火,柳氏,那個卑賤的妾室,她怎麽敢、怎麽敢打他娘親嫁妝的主意!
怒火騰升而上的時候,殷衡心裏也有一種焦急在催促着他,不能再等了,他最近就要去平遠侯府。
下定決心之後,反而撫平了一絲急切,他勉勉強強忍耐下來,心不在焉地任憑蘇卿一遍又一遍捋着自己的皮毛。
埋怨而又輕柔的聲音絮絮叨叨地說着,殷衡有些失神,其實這些日子以來,是他除了在承伯侯府之外過得最舒心的一段時間。
殷衡半睜着眼睛,他性子張揚,受不得半分委屈,偏生虎落平陽還不知收斂,若非遇到蘇卿,自己也不會好好的,想到這,殷衡微微擡起頭,感受到目光的蘇卿朝他粲然一笑,又想到現在的情況,忙不疊收起笑容,板着臉看他。
殷衡垂下頭,這份恩情他自當記在心裏,若他此去恢複人身,來日必會報答,其他人……殷衡腦海中忽地閃過蘇玉潆的面容,他把這些雜念甩出腦外,不再細想。
蘇卿見貍奴安安靜靜的,以為它在外面吃了些苦頭,忍不住心軟了幾分,可為了讓它長教訓,蘇卿還是壓制了它的反抗,把它關在了籠子裏反省,并囑咐仰月好生照看。
本以為這幾日“禁閉”就能讓它知錯,誰料放出來的當天下午,滿相府就沒了貍奴的影子,蘇卿直覺它又跑了。
殷衡熟門熟路地穿過長街,來到平遠侯府附近,他看也不看大門一眼,就徑直往偏門走去,他在附近耐心等了許久,倏爾偏門的開合聲響起,他的耳朵猛然直立起來,一雙貓眼聚精會神地盯着那處。
從裏面走出來一個嬷嬷,領着幾個丫鬟打扮的人,看樣子是采買的,她朝門房說了幾句話,殷衡俯下身子,尋找着機會。
那門房不知道說了什麽,嬷嬷臉上露出一抹倨傲,她擺擺手,大搖大擺地領着幾人出了偏門,殷衡調整身體的位置,繃緊後肢,積蓄力量。
當最後一個丫鬟後腳踏出門檻時,殷衡後腳猛地一蹬,整只貓猶如利箭一般蹿過去,那門房只來得及看到一抹暖黃色的影子,眨眼的功夫,它就沒影了。
殷衡不敢相信他進來得這麽順利,但也顧不得思索這些,熟練地拐過幾個拐角,依靠着他對平遠侯府的熟悉輕輕松松躲過路過的丫鬟小厮。
當他安穩地來到寝房時,終于忍不住松了一口氣。
他用頭頂着木門,輕而易舉就推開了一條縫,鑽進去後再把門抵上,屋子裏彌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殷衡瞥了一眼香爐,随即把目光放在床榻上的人影,裏間鴉青色的帳子分挂兩側,恰好垂在地上,床榻上的人披着一層錦衾,看不出胸膛的起伏。
殷衡靈巧地躍上去,居高臨下得望着自己的身體,額頭上纏着一圈紗布,傷口處浸濕了一小塊,鮮亮的紅滲出來,靠得近了,靈敏的鼻尖混雜着一股鐵鏽味和濃郁的香,殷衡皺起眉,回頭望了一眼香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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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進來時,只是一股淡香,待的時間久了,鼻尖缭繞的味道便濃重幾分,聞久了令人頭暈,殷衡掃了一下尾巴,繞着香爐轉了幾圈,毫不猶豫打翻在地,香爐摔在地上,裏面的香撒了一地,柔軟的地毯裹住它,竟也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他跳上窗子,擠開一條縫,濃郁的香味順着縫隙散出去,殷衡重新回到床榻上,試圖讓自己蘇醒過來,他白皙的臉上多了幾條紅痕,看起來極為突兀,殷衡卻顧不得這些,若不是能聽見自己平穩的呼吸聲,他都要以為躺在這裏的人早就沒了氣息。
殷衡失神地盯着自己的臉,心裏的無措和壓抑滔天一般湧了過來,他要是一輩子都變不回去了怎麽辦?
極度失落之下,他沒聽見腳步聲,被來人一把揪住後頸,心裏猛然一驚,劇烈掙紮起來。
那小厮是個生面孔,他看了看倒地的香爐,又看了看殷衡布滿抓痕的臉,臉上的神色難看的緊,用力制住它,打算丢出屋子。
才出門,迎面就碰上平遠侯府的二子殷席,一身寶藍長袍,腰間束起玉質腰帶,墜有良玉為飾,墨發束冠,端的是一派溫良儒雅。
可惜金玉其外,敗絮其內。
殷衡咬牙切齒地暗罵了一聲。liJia
“二公子。”小厮立馬變得恭敬起來。
“怎麽有只貓?”殷席笑容溫良,半點不帶責怪的意味。
小厮不敢隐瞞,一五一十地說了,末了惶恐道:“還請公子責罰。”
殷席聞言這貓在殷衡臉上抓了數十道紅痕,不由得笑意更深了,伸出手指,帶着點纡尊降貴的良善逗弄這貓兒:“你可知你抓的是誰?”
抓的是你爺爺!
殷衡惡狠狠地咬上他的手指,攥住他四肢的小厮登時冷汗直流,大力拍打着它,試圖讓它松口,殷衡自出生誰也未曾打過他,口中死死咬住,金黑色的貓眼斜過去,因為疼痛縮成針尖大小的瞳孔直勾勾盯着那小厮,看的他脊背發涼,下意識松了些力道。
殷席臉色有一瞬扭曲,另一只空閑的手用力地掰着殷衡的腦袋,別開他的嘴,抽.出了自己的手,那貓咬得狠,皮肉翻在上面,竟是生生撕下了一塊肉,殷紅的血液淌了滿手,那小厮急得臉色發白,差點要站不穩了,只得拼命抓住貓,仿佛這樣就能支撐住他似的。
“小的、小的這就去處理了這只貓!”他聲音發顫地說。
“還杵在這兒做什麽?”殷席陰翳瞥了一眼那貓,轉身便去尋府裏的醫師,再不複方才那副和善的樣子。
怎麽沒咬掉他的指頭!殷衡心中的怒火尚未發洩完全,口腔中滿是他惡臭的血味,直叫殷衡作嘔。
小厮帶着他一路到了下人的院子,四下尋覓了一會兒,抄起院子角落裏的一根木棍,一手緊緊按住它,揚起木棍,對着它重重落下。
尖銳凄厲的貓叫聲自下人院中傳開,好一會兒過後,殷席親自到了這裏,右手上纏着白紗,嘴角挂着往日的弧度,但眼裏的陰翳怎麽也遮不住,他看向地上那半死不活的貓,示意小厮把木棍遞給他。
殷衡觑着它,本看它抓花了殷衡便施舍它留在府上,也好過流浪的日子,誰知這貓好歹不分,竟敢咬他。
殷席用完好的一只手握着木棍,羞辱般挑弄它的身體,翻過來覆過去,直到玩膩了,才重重抵住他的喉嚨,看着那貓無力掙紮,溫良笑了,“怎麽就這般頑皮,丢了命吧?”
說着,從它的尾巴尖到尾根一路重重碾過去,一旁的小厮幾乎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
木棍挪開,揚起,落下,像打在死物上,那貓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殷席丢開木棍,諷刺似地說:“還以為命多硬。”像是在說貓,又像是在說殷衡。
“丢出府去。”殷席拍了拍手,溫和地吩咐了一句。
小厮不敢有半點耽誤,撿起那貓就走,把癱軟的貓仍在偏門附近,暗罵一聲晦氣。
那團暖黃色趴在地上,被仔細打理過的皮毛此時撲簌簌蒙了一層塵土,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殷衡睜開一條縫,因為疼痛眼睛仿佛失去了色彩,突然抽搐着弓起身子咳了一大口血。
休息片刻,他艱難掙紮着站起來,拖着癱軟如泥的尾巴,踉踉跄跄選了一條路。
殷席想留下他,他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殷席在想什麽,殷衡也知道順勢留下就可以暗中尋找恢複人身的方法,可他堂堂世子,讨好一個庶子,簡直荒唐可笑!
殷衡心中冷笑連連,腳下卻踉跄着摔了個狗啃泥,錨臉疼得扭曲了一下,直直倒吸一口冷氣,頭頂上這時落下一片陰影。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摔下時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了,連一呼一吸都扯得胸肺疼痛難忍,他轉動眼珠,瞥見了從裙底冒出來的繡花鞋尖,與此同時,耳朵裏傳入熟悉的聲音。
“小姐,這似乎是大小姐的貓。”
來人沉默許久才“嗯”了一聲,殷衡能感覺到她的目光流連在他身上,他閉上眼睛,只剩下尚在一起一伏的胸膛。
蘇玉潆大抵……不,是一定讨厭他,像蘇卿那樣心善之人他也沒能好運氣地再碰見第二個,殷衡被打個半死的時候都沒有過後悔,這時候卻忽然感到一絲悔意,不是因為曾經招惹了蘇玉潆,而是因為他沒命從蘇玉潆手裏活下來了。
他的不甘随着意識逐漸模糊,身體似乎在下墜,仿佛沉入無底的洞穴,永遠也到不了盡頭一樣,忽然一雙柔軟的手穿過腹部,輕輕将他托起來,那種墜落的感覺堪堪停住。
他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和阿娘一起蕩秋千的日子,阿娘在身後推着他,她的手也這麽溫暖柔軟,秋千蕩得再高也不怕,他知道阿娘總會護住他。
殷衡的意識逐漸消弭,剩下的最後一點點尾巴好像聽見了什麽,但是如同隔着水波,溫溫柔柔地模糊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