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出淤泥不染白蓮第十七蓮……
楚然縱馬而行。
寒風在她耳畔怒吼,腦海裏的女聲斷斷續續,拉扯着她的神智——
“因為他是秦鶴霄!所以我必須救他!”
“縱然賭上楚家滿門榮耀我亦不悔!”
這般剛烈決絕的人,到底是誰?
她不敢細思,她只想快一點見到秦鶴霄,想親耳聽到他的回答。
然而下一刻,身後有急促馬蹄聲追來,“世子爺!世子爺不好了!”
楚然勒馬回眸,長姐楚太後宮裏的宮人氣喘籲籲追上她,不顧此時尚在大街上便倉促開口:“世子爺!宮裏出事了,禁衛軍嘩變,不許天子寫退位诏書,将天子與娘娘圍困在長信宮,逼迫天子下诏處死秦鶴霄,您快去看看罷!”
“胡鬧!”
楚然臉色微變,“他們這是逼阿姐去死!城中無兵将,拿甚麽去與秦鶴霄硬碰硬?”
“秦鶴霄呢?他的西涼兵呢?怎會任由禁衛圍了長信宮?!”
“世子,您還執迷不悟!若天子死在亂軍之中,豈不正和了秦鶴霄的心思?滿天下的人也只有您會相信他願意善待天子與太後!”
“不,他答應過我的。”
楚然手指微緊,“衛烈,你快去通知——”
皇宮處的方向突然亮起紅光,大火迅速舔着宮牆樓宇,仿佛能将一切吞噬。
叛亂是有備而來,又或者說,有人故意為之。
秦鶴霄的西涼兵雖未全部入城,但緊要宮門已全部換成他自己的人,若無他的授意,宮裏的禁衛軍根本鬧不起這麽大的聲勢。
楚然的話戛然而止,喉嚨裏的秦鶴霄三字怎麽也說不出口。
“世子!世子!”
“您快拿個主意啊!”
“再晚一點天子與太後便都沒命了!”
楚然握着馬缰的手指猛然攥緊,又慢慢張開。
“衛烈,去雍王府找秦鶴霄。”
寒星淬進她眼眸,她調轉馬頭,奔向被大火包圍的宮門,“他答應過我,許我阿姐餘生富貴無憂。”
眼見不一定為實,耳聽也不一定為實,但,她相信秦鶴霄。
她相信秦鶴霄依舊是三年前舉手投足皆風華的雍容君子,他有自己的底線,亦有自己的良知。
否則當年拼死救他的那個人,便是一身苦難付之東流。
——救他之人救的是一身骨骼盡碎,卻依舊桀骜不馴驚才絕豔的秦鶴霄,而非言而無信兩面三刀的小人。
宮門失火,引得城中各路衛士向宮門彙集,但彙集歸彙集,救援撲火卻十分不上心——眼下屬于新朝換舊朝之際,舊朝天子死于火光之中,實是新朝天子喜聞樂見之事,他們才不願意冒着得罪新天子的風險去救一個舊朝天子。
衛士們尚且如此,官員們更是大門緊閉,一個也不曾來宮門救駕。
看着圍着宮門看熱鬧的衛士,楚然氣不打一處來,“秦将軍再三囑咐,要保護好天子,以免讓他蒙受不白之冤。你們如此懈怠,将他的話當成耳旁風,是想以身試劍嗎?!”
楚然連吼帶罵,看熱鬧的衛士終于行動起來,正陽門的大火被撲滅,清理出一個簡單可供人行走的宮道來。
長信宮的方向不斷傳來喊殺聲。
楚然不敢耽擱,一道道命令頒下——她在司隸校尉的位置上坐了多年,雖得罪了不少人,但同時也積威慎重,又加上他是秦鶴霄面前紅人,衛士們一時間沒有違抗她的命令,以她馬首是瞻平叛滅火。
衛士們魚貫而入。
亂成一團的皇宮慢慢恢複秩序。
楚然衣袖蘸水,捂着口鼻跟随衛士們去向長信宮。
下一道路口,一只手突然拽住她胳膊,“阿然,是我。”
周容與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她眯眼去瞧,向來寬袍大袖風度翩翩的周容與此刻穿着再普通不過的衛士衣服,臉上也是髒兮兮的,顯得有些狼狽。
楚然上下打量着周容與身上的衛士衣服,眼底滿是懷疑,“你們周家又在籌劃甚麽?”
冰冷如寒霜的聲音讓周容與一貫溫和的面上劃過一抹溫色,“周家籌劃的是如何救天子與太後。”
“若無天子在手,周家如何挾天子以令諸侯與秦鶴霄相抗?”
“阿然,此時沒有人比我更希望天子與太後活下來。”
琉璃瓦上映着皚皚白雪,像極了楚然杖殺謝禦史的那個雪季。
那年她被所有人厭棄,無路可走,是周容與将大氅披在她肩頭,問她可有苦衷。
她又想起,年幼時父親丹陽侯望子成龍,可四書五經她怎麽也讀不熟,父親大怒,罰她在祠堂長跪。
夜風襲來,刺骨的冰涼,依舊是周容與躲過下人們的盤問,拿着大氅與她最愛的點心來到她身旁。
他将她消瘦肩膀裹進大氅,執起她的手問:“你的手怎麽這麽冰?”
他搓着她的手,對着她的哈氣,隽美面孔上是稚嫩的心疼,“我給你暖暖。”
“暖暖就不冷了。”
陰風陣陣的祠堂,暗無星光的長夜,她依偎在小小的周容與身旁,像是漂泊無依的人有了歸途。
回憶如潮水般湧來,楚然面上有一瞬的松動,“周容與,你莫再騙我。”
“不會。”
周容與眼底的溫柔仿佛能掐出水,“阿然,我與你一樣,想救天子與太後,但現在圍困長信宮的衛士太多了,我們必須先把他們支開才能救出太後。”
“支開?能把他們支開的事情只有天子與阿姐出逃。”
“我找了宮人扮做太後——”
“不行,阿姐攝政多年,宮中衛士與宮人對她極為熟悉......”
電石火光間,楚然咬牙,“你把宮人衣服給我,我來扮做阿姐,引圍困長信宮的禁衛軍來追我,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救出阿姐與天子。”
“不行!這樣太危險了。”
“這是最好的辦法。”
楚然不由周容與分說,找了個偏僻宮殿換上宮女衣服,略微散開頭發,再用灰塵抹了臉,做出衣服倉皇逃命的模樣來。
楚然打開殿門。
守在門口的周容與眉眼軟了一瞬,“原來阿然女裝這般好看。”
“都甚麽時候了?還顧着好看?”
楚然瞪了他一眼,提起裙擺左看右看,“你的人呢?先說好,不顧一切也要保護好我。如果我死了,我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放心。”
周容與聲音極低,“我與你一起。”
“楚太後扮成宮女出逃了!”
衛士刻意的大喊完全蓋過周容與的聲音,“長信宮裏根本沒有楚太後!”
楚然拎着裙子玩命奔跑。
稀稀拉拉的衛士護在她左右。
圍困長信宮的禁衛軍不斷被她吸引。
“走這裏,這裏人少。”
劇烈運動下,楚然根本分不清四象八卦陣似的宮道,幾乎是下意識地随着衛士們的指路前行。
禁衛軍的喊殺聲由遠及近,視線所及開始變得模糊,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快要到達極限。
“阿然,手給我!”
路口處周容與縱馬而來,向她伸出手。
條件反射般,她握住周容與的手。
各宮宮門處的牌匾由模糊慢慢恢複清晰。
“你怎麽在這?”
“阿姐怎樣了?”
“你放心,她現在很安全。”
駿馬飛快,繞過宮道,下一個轉彎,夏門陡然出現。
夏門,宮門的最北門,直通城外。
出了夏門,便是出了洛京城。
“周容與——”
楚然瞳孔微縮。
——這場宮變,是周家策劃的。
周家怎舍得把兩千萬兩白銀拱手相贈?自周老爺子在議政殿答應秦鶴霄的那一刻,周家的大網便已鋪開,所以人盡在周家算計之中。
宮變是個幌子。
其作用是吸引秦鶴霄,讓秦鶴霄調兵平亂,秦鶴霄雖然在城外留有兵力,但大多在廣陽門正陽門,夏門的守衛最為薄弱,且夏門與宮中相距極近,宮變一旦發生,西涼兵必會入城,周家人便可渾水摸魚出洛京。
只是她想不明白的是,周容與為何引她入局——所謂的周容與過府道歉,告知她西涼之地與她眉目間相似的女子之事不過是個引子,引她追查當年究竟是誰救了秦鶴霄,她的精力全部在秦鶴霄之事上,自然無法分出多餘時間留意朝堂上的瞬息萬變,所以才會有今日的輕易被周容與騙出城。
風聲如刀劍争鳴,擦着楚然臉頰而過。
高聳入雲的夏門變成身後黑點。
日頭西斜,鴉鵲南飛。
有甚麽東西在心裏碎得很徹底。
那是她自以為握住救命稻草的一襲大氅。
初穿越時倉皇無助的青澀情愫。
偏僻小道,萬物皆寂。
只餘馬蹄聲噠噠踩在她心上。
楚然聽到自己的聲音,“表哥,我知道你生于世家,長于錦繡,我知道你所聽不過家族萬世綿長,所聞不過是分天子之勢以壯世家。”
“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還知道,我在你心裏一直是特殊的,你的表親何其多,你唯獨對我缱绻相待。”
“可是表哥,你為甚麽又騙我?”
“阿然,我沒有騙你,我只是想讓你跟我一起走。”
男子的聲音極輕,“你那麽聰明,不這麽做,你怎會與我一起走?”
“是麽?”
“阿然,今日之後,世間再無楚世子,只有随周家出城的楚太後。”
“秦鶴霄能給你的,我一樣能給你——”
冰冷長劍刺進他身體,他的話戛然而止,楚然的聲音極冷,像極了淬了毒的冰:“秦鶴霄從來不騙我,你能給嗎?”
溫熱鮮血将視線染得殷紅一片。
駿馬失控,楚然從馬背上滾下來,路邊荊棘如去了羽的箭,撕扯着她浸滿血跡的宮裝。
她漠然撕掉與荊棘拉扯着的衣裙,垂眸向夏門走去。
天完全黑了下來。
有馬蹄聲逐漸逼近。
戰靴踩在雪地上。
熟悉的蟠龍雲氣紋出現在楚然視線。
視線一點點上移。
星光似的亮銀甲,欺霜傲雪的狐皮大氅懶懶披在身上,鳳目輕眯,潋滟卻也清冷,依舊是她記憶裏的雍容風華模樣。
萬般委屈似乎有了宣洩口。
“秦鶴霄。”
她向秦鶴霄伸出手,“你能不能抱抱我——”
清冷雪松味迎了滿面。
灼熱氣息灑在她的脖頸。
溫暖大氅環在她的肩頭。
“還家罷。”
“阿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