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02秒
顧壓星輕車熟路地騎着摩托到了三溝子。
他可以在41號區任何一個地方随便地停放自己的坐騎,在這裏,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破壞它、偷走它。恰恰相反,倘若他的車停在了粗子們擠在一塊的居住棚邊兒,總有人拿着家裏僅存的幹淨抹布給它擦拭擦拭。
這樣做雖然在顧壓星面前讨不到好,因為顧壓星對他的風裏來雨裏去的摩托并沒有戀物癖,但41號區的粗子們唯一的尊敬心需要一個人、一個載體來存放。
星哥就成了這個人。
“東梁在哪兒?”
顧壓星走在三溝子邊兒,随便問了個過路的抱着小孩兒的婦人。
沒記錯的話,這是她第五個孩子了。
“星哥,東梁叔在西面那間磚房。”
“好,我知道了。”
婦人懷裏抱着的小孩哇哇大哭,很是吵鬧。
顧壓星揮揮手,讓婦人趕緊把小孩兒抱走。
三溝子西面的磚房一共兩間,婦人之所以沒有指明東梁到底在哪一間,當然是因為那兩間磚房此時都屬于東梁。
顧壓星從三溝子上面架着的破竹板橋上走過。
三溝子味道越來越熏人了,顧壓星捂住口鼻。
穿着越野靴的腳落在年份已久的竹板之上,“嘎吱嘎吱”的聲音令人煩躁不安。竹板上下顫動,顯然它在哭訴自己的脆弱不堪。沒人知道自己的下一腳會不會把它踩碎,然後整個人掉進溝裏。
“媽的,都這樣了還沒人來修。”顧壓星心裏暗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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磚房有門。關着的。
41號區的規矩,有門的屋,關上了門,除了屋主之外誰都不能推門闖入。
沒門的屋,挂個布頭在門口,跟關上了門一樣,雜人不準進。
誰要是壞了規矩,屋主可以直接把闖入者打死。
這規矩是顧壓星定的,他自個兒也得遵守。
“東梁,我回來了。”
顧壓星重重地敲門,或者說是拍門。
他當然知道作為退伍特種兵的東梁耳力極好,但他向來用重力氣發洩自己的不耐心。
門開了,不過不是顧壓星拍門的這一間。
五米外的另一間磚房,東梁把門掀開,朝着走錯門的顧壓星喊:“小子,這間!”
顧壓星扭頭看去,東梁還是那個熟悉的東梁,滿臉的胡茬,高大的身材,頭上一頂破了四五個洞的迷彩鴨舌帽,一身永遠不幹淨的沒袖子的舊汗衫。
沒人知道東梁到底多大了,反正從顧壓星被丢進41號區開始,東梁就長這樣。區裏的人都管東梁叫叔。
“來了。”顧壓星道。
“你車呢?”
“停溝子對面了。”
東梁這次搬進的磚房并不比他上一間大,門也不比上一間嚴實,但勝在兩間磚房靠在一起,給他了一個倉庫的空間。
顧壓星拍門的那一間磚房,東梁用來當倉庫。
顧壓星進門的這一間,東梁用來住。
沒有衣櫃,沒有床,有一張桌子當作工作臺,桌子上擺着載着土的中型塑料盆。地上整齊地疊放着沾滿泥灰的汗衫和褲子,一張露出棉絮的毯子鋪在一邊。
椅子倒是有兩張,一張東梁坐,一張顧壓星坐。
兩人坐下之後,氣氛沉默而詭異。東梁上下打量着顧壓星,顧壓星則盯着桌上的那盆土。
東梁率先問話:“小子,這趟進域城,聽說你是給人當保镖去的?”
“嗯。”
“41號區的老大,去城裏給人使喚,你不嫌丢人啊?”
“有錢賺,不丢人。再說,區裏沒人知道這事。”
東梁伸腿踢了一腳顧壓星的椅子:“上趕着去給城佬們做事,以後你別說是我帶出來的。”
“這回不是城佬,是一家娃娃爺。”
“還嘴硬,給城佬做事,跟給娃娃爺做事,有差別嗎?”
差別還是有的。
城佬,城裏最有錢的人。他們是大企業家,官員,頂尖的軍工人才,物聯網開發商……
娃娃爺,是住在城裏但不如城佬們有錢的那批人。小連鎖店的老板,為城佬們奔走的打工仔,食品加工廠的機器人操控員,或者是城裏那屈指可數的學校的老師們……
娃娃爺可以說是城佬和粗子們的過渡,但過得比粗子們好上不只一星半點。
當然,粗子指的就是住在各大域各大安置區的沒錢鬼們。即使是沒錢鬼粗子中的富佬顧壓星,渾身上下的家當加起來也抵不過一個城佬半天的飯錢。
不過顧壓星明白東梁的意思。東梁從來都不願意顧壓星進城裏,跟城裏的任何人扯上關系。無論是城佬還是娃娃爺。
他解釋道:“下次不去了。這回就是去掙筆塊錢,我養着顧辰也不容易。”
東梁則輕蔑一笑:“‘下回不去了’,這話我都記不清你說過幾回了。”
“幾回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一回真不去了。”
東梁顯然是不信顧壓星這輕飄飄的承諾的。粗子們最輕而易舉可以送給別人的東西就是承諾,顧壓星如此,東梁自己也不例外。
“行了,這話你說給我聽沒用,有用的是你說給自己聽。整日混在城裏,遲早出事,我還得給你收屍。早知道這麽麻煩,當初你被你爹媽丢進區裏的時候我就不該管你,你早點餓死我也早點省事。”
顧壓星搖着頭笑了笑,顧左右而言他:“你那盆土裏種了什麽?”
“土豆。”
顧壓星哐地站起來,椅子在地上拖出“嘎”的噪音。
東梁翹起二郎腿看着他。
顧壓星走到桌邊,用手指撥了撥盆裏的泥土,露出尚未出土的土豆芽子。
他撇過頭來問東梁:“洪冷那邊買的?”
“嗯。”
“多少錢?”
“四十一顆。”
“瘋了,我一箱油一共才六十多塊,你拿四十一顆的價買土豆芽子?這麽有錢不如把錢給我。”
東梁哼了聲:“土豆種出來能吃,你一箱機油能喝嗎?”
“你真覺得這些土還能種出菜來?”
“種了才知道。”
顧壓星覺得東梁真是越老越瘋了,手頭統共只剩幾百塊,還花這些錢買根本種不出來的土豆芽子。黑市的洪冷也确實越來越欠教訓了,不要臉的黑錢竟敢掙到東梁頭上了。
東梁何嘗不知道顧壓星在想什麽,他自嘲道:“這年頭,拿錢換種子,就是拿錢換點盼頭,日子才能好好過下去。等哪一天想不開了,一想到家裏還種着沒長成的洋芋,都不舍得死了。”
“嚯,你還會想不開。”
“誰知道呢。”
顧壓星又乖乖坐下,跟東梁面對面地比誰的坐姿更頹唐。
東梁是不會想不開的,顧壓星知道。就算這世上的粗子們都想不開了,東梁也不會想不開。東梁的喪氣永遠只停留在嘴裏,他現實做的一切都飽含着對将來的期望。
若是沒有期望,也不會搬到新的磚房裏來。
坐了一會兒,顧壓星和東梁都覺得一時無話想聊。
“滾吧。”
東梁趕人。
顧壓星于是走了,出門前不忘轉頭說一句:“愛種就種着吧。”
東梁:“記得關門。”
顧壓星用沉重的“彭”的關門聲回應他。
摩托車還在三溝子對面,但顧壓星暫時不想去騎上它。在泥地坑窪不平、鋼棚房淩亂排列的安置區裏,騎着摩托的速度還不如兩條腿的速度。
黑市在41號區的中心。顧壓星朝那裏快步走去。
一路上遇見不少人,統統和顧壓星打招呼:“星哥好。”
顧壓星點頭回應。
是個明眼人都能看出顧壓星心情不好,那經典的舔後槽牙的動作告訴着每一個路過的人此時最好別去招惹星哥。
一路上,直到踏入黑市專屬的兩條交叉弄堂,顧壓星都沒說一句話。
黑市的看門仔遠遠地看見顧壓星,帶上一臉谄媚笑意迎了上來,眯着眼問他:“星哥,星哥怎麽來了,星哥這是來看些什麽……”
顧壓星冷冷地瞥他一眼,看門仔怔怔地閉上了嘴。
顧壓星問:“洪冷呢?”
看門仔巴巴地說:“原來星哥是來找洪哥的。行,行,星哥,我這就帶你去找洪哥。”
顧壓星冷笑:“我上門來了,不該是他出來見我?”
看門仔“啊啊”了兩聲,明白了顧壓星的意思,一路小跑地去把洪冷叫來。
肥胖的洪冷跟着看門仔快步趕來,一邊走着,肚子上的肉一邊顫抖。
“星哥,诶呀,星哥!”洪冷的谄媚絕對比看門仔更甚一籌,但若說看門仔的殷勤獻媚尚有幾分真心的話,洪冷這滿面春風的假笑則令顧壓星一看就覺得假。
假得過頭,但洪冷接着假:“什麽風把我們星哥吹來了!诶呦,星哥這一趟去了城裏,回來更精神更神氣了咯!”
顧壓星單手插兜:“洪哥,你也神氣不少嘛。”
“诶,星哥這是什麽話,我哪裏能和您比呀。您這難得到我這來大駕光臨一次,我真是罪該萬死,沒早早出來迎您。”說着,洪冷還伸手重重地拍擊了看門仔的後腦勺,“這蠢貨,看見星哥來了都不知道先來叫我。”
“我哪有這麽大臉,哪能讓洪哥來迎我。”
“哎喲,星哥真是折煞我了。”
顧壓星一笑,不再跟他繞圈子,直說:“聽說你這裏土豆芽賣到一百塊了?”
“一百塊?”,洪冷眼睛微微睜大,轉過頭問看門仔:“管種子的老王今天在區裏嗎?”
看門仔道:“在在在。”
洪冷:“去把他找來。”
看門仔“诶”了一聲,跑去找老王。
洪冷對顧壓星道:“星哥,照理說土豆不是這個價。星哥是打哪兒聽說一百這數的?”
顧壓星:“不是聽說的。”
洪冷:“啊?”
顧壓星:“是我自己亂說的。”
洪冷松了一口氣。老王要是真糊塗到把土豆芽子賣到一百,他洪冷這黑市生意是不用再做下去了。但顧壓星這一套讓他心生迷惑。好端端地,怎麽吃個空來這裏胡說八道。
但表面工夫要做足:“哈哈,原來星哥是逗我玩呢。”
顧壓星則道:“不是我逗你玩,洪哥,這不是你逗我玩麽?”
“啊?”
“賣給東梁的土豆芽子,四十一顆,你說是不是你逗我玩?”
洪冷臉上的假笑一下子挂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