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陳錦猶豫片刻,朝着聲音傳來的屋子走去,一進門,便看見桌上堆積如山的賬冊,以及桌後埋頭書寫的葉慕離。
不同于以往見面他總是穿戴掌門衣冠,此時他只穿了青灰色長袍,頭發用一根青色玉簪束着,少了幾分清冷,多了幾分随性溫和,陳錦呆住了。
腦後有一瞬間的刺痛,這一幕好似很熟悉,有人坐在破舊的桌椅後用筆不知畫着什麽,認真的神色帶着喜悅和期待。
葉慕離擡頭,便對上一雙熟悉的鳳眸,某個紅色的身影從腦海中閃過,不禁怔了怔:“謝先生?”
陳錦回過神,清了清嗓子,壓着嗓子道:“正在在下,謝靈風拜見葉掌門。”
“謝先生不必多禮,還需麻煩謝先生了。”
陳錦撓了撓頭,決定還是說清楚比較好:“不麻煩不麻煩,我其實…不太會算賬,呵呵。”
葉慕離一愣:“不會?劉師傅說……”
劉師傅是信中推薦謝靈風之人,是謝靈風的叔叔,也是之前蒼穹山的賬房師傅,如今年老,便告老回鄉了,推薦了自家侄子,也就是陳錦在山下看到的“謝郎”。
陳錦擡手一推:“我真不會,大概是…我叔叔…想給我找個活計,才故意說我會算賬的,葉掌門莫怪。”
葉慕離看着她清澈的鳳眸以及坦蕩磊落的神色,若有所思,陳錦以為她就可以走了,沒成想:“你就幫我打個下手便成。”
這樣也行?!可她不是來算賬的啊,她只是來找他的。現在找到了,那不如就将計就計趁機仔細看看他到底有什麽問題。
“可我什麽也不會啊。”
“沒關系,你負責幫我整理這些賬本上的信息就好,前面已經填好了,你照着做就成。”
陳錦眨了眨眼,突然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好吧,那…挺不好意思的,月俸我就不要了。”反正她也不會待多久。
葉慕離一怔,嘴角難得地勾起一絲笑意:“沒關系,你這點月俸蒼穹派還是付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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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錦從未見過他笑,這一笑,像冰雪初融時最晶瑩的水滴,像日出時最淡的那絲光,她突然想到了天山上的幽昙花,百年一開,卻是世間最美麗的風景。
陳錦搬了一張桌子坐在葉慕離旁邊,翻開一本賬冊,沒看幾個字便用筆頭撐着頭看着他的側臉發呆。
離得很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白皙的臉上細致不見毛孔,他明明跟之前長得一樣啊,她怎麽會突然覺得他好看了呢?好看到竟然讓她不在意他踹她這個事實。不過,認真的人真的很迷人……
葉慕離覺得這位謝先生總是看着自己發呆:“謝師傅,你看什麽?”
陳錦眨眨眼:“沒…沒看什麽,就是覺得奇怪,名門大派的掌門竟然這麽忙。”
“不過是一些瑣事罷了。”
陳錦點頭,開始看起賬本,這一看了不得。
“什麽?!居然這麽窮!”擡頭對上沉默的葉慕離,吞了吞口水,“不好意思,只是有些意外。”
不能怪她大驚小怪,實在是太驚悚。這些賬本與其說是賬本,不如說是一個個窮困潦倒,慘烈無比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清一色全是各個正道門派,她翻了一下,竟有數百個之多,除了蒼穹派,幾乎大多數正道門派都在這裏了。
賬本裏,每個門派發生了什麽事,有多少人,有多少地,有多少存銀,有多少存糧,都記得清清楚楚,除此之外還有什麽時候接了什麽押镖護院的活兒,收了多少報酬等等。
若真如賬本所說,大半個正道都是窮鬼。
陳錦想到逍遙宮地宮裏胡亂堆積成山的金銀財寶,擡頭望天,她爹還真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她突然想起了陌青說的,葉慕離是個了不起的人,當時她還不置可否,現在想來,要養活這麽多嗷嗷待哺的人,還要讓他們不争食,的确挺了不起的。
可是……
“葉掌門,你上面這些信息有的不對吧。”
葉慕離擡起頭:“嗯?”
“你看這裏,九華派共有二百四十九人,二十畝山地,土地貧瘠,出糧少,無存糧存銀。事實上九華山雖然地勢險要,土地少,但山裏卻盛産一種名貴靈芝,價值連城。九華派也不止這二十畝山地,山下雇了百姓種了良田,至少也有百畝之多吧。”
“還有這個寫着常常沒飯吃的長青派,他們的掌門長得好看,幾年前娶了羅城首富唯一的女兒,嫁妝是五個錢莊和千畝良田,聽說那掌門的聘禮也不少,怎麽會吃不起飯。”
她又指到另一處:“最奇怪的是這個金武派,幾年前就解散了,門派的地賣給了當地城主建了寺廟,哪裏還能沒銀子修繕……”祖屋。
陳錦說着擡頭對上葉慕離的目光,忽然反應過來:“呃,只是恰好家中長輩喜歡雲游天下,回來告訴我她的見聞,這幾個只是恰好聽她說起過。”
當年,陌青拒絕了明姨,岐山一戰結束之後,她便離開了,說想出去走走。這一走,就走了十二年。偶爾回來看她,給她講好玩的事情。
她能記住這幾個,還是因為明姨說這幾個奇葩門派明明很有錢,卻整天穿補丁衣服裝窮,當是她還笑了很久,如今看起來都是沖着…葉慕離的救濟?!
看着他臉上的神色有些不對,陳錦眨了眨眼,有些不忍:“葉掌門,你看,我也只是聽長輩說的,不一定是真的。要不,你再派人查查?”
葉慕離垂眸不知在想什麽:“我知道了,你方才說的,先不用管,我會處理。”
陳錦似乎聽到了心碎的聲音,殚精竭慮為誰辛苦為誰忙,結果到頭來卻是騙吃騙喝的。
葉慕離寫的例子簡單明了,陳錦很快便将一本賬本裏的東西都處理好了。
葉慕離轉過頭,看到賬簿上陳錦蒼勁渾厚,龍飛鳳舞的字有些驚豔:“謝師傅,看不出來,你的字這麽大氣。”由字觀人,他定是個坦蕩心寬之人,這也是他留下他的原因。
“呵呵,哪裏哪裏。”
葉慕離擡頭見她正神色複雜地看着他:“怎麽?”
陳錦鄭重由衷說道:“葉掌門,您辛苦了!”養這麽一大幫人,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不停地拓寬江湖裏的事業,讓各門派有活兒可接,有銀子可賺,不能多,也不能少,還要一碗水端平,不然便會起争端,還要顧及門派之間少不了的陰謀詭計,防止有人心思不正不顧江湖道義行不軌之舉,雖然最後也沒防住。
總之,葉慕離就是整個正道江湖的奶娘。
難怪以往他都十分在意比鬥的輸贏,因為贏了便能優先在江湖上接活兒。而她呢,輸了不痛不癢,贏了也不過是心中舒服一點。心裏對他的不滿消散了一些,以後,她要不要多讓着他一點兒?
很快便到了午時,門人送了飯菜放在門外便走了。陳錦很自覺,不奢望高高在上的葉掌門會伺候她,放了筆便興沖沖地跑出了門。
她提着餐盒走了進來:“掌門,廚房是不是忘了送肉?”都是素的。
“今日是蒼穹派的齋戒日。”
陳錦驚訝:“齋戒日?”
“嗯。”
“蒼穹派也窮得吃不起肉?”
葉慕離搖頭:“只是門規。”
他将飯菜取出來,因是兩人,廚房便多送了一個菜,四菜一湯,廚房大娘已經回來了,菜色看起來還不錯。
陳錦苦着臉,她是無肉不歡的,看葉慕離臉色如常,吃得還挺香,人在屋檐下,她忍了,反正也就一天。
食不知味地應付了一頓,下午,兩人又合力整理了一部分賬本,陳錦從未幹過這麽多活兒,好在她把每個門派的事情當話本看,也不覺得無趣,順便也瞻仰她爹“造的孽”。
兩人忙到傍晚才收工,陳錦站起身動了動僵硬的身子,幹了一天苦力,她竟然莫名升起一種滿足感,心情很不錯。葉慕離看着她在夕陽下微微挑起的鳳眸,神情恍然,這個情景好似曾看過無數次。
陳錦的心情不錯只維持到再次看到四菜一湯。
她舉着筷子夾了一塊白菜,随口問道:“掌門,齋戒日每月都有一天嗎?”
“不是。”陳錦剛松了口氣,就聽他說道,“是十天。”
白菜掉在了桌上,連着筷子:“十…十天?!”
“嗯。”
“今天是第幾天?”
“三。”
“才第三天?意思就是未來七天都只能吃這個?”
葉慕離點頭。
陳錦放下碗,癱在椅子上,她放着逍遙宮舒服的日子不過,到底是幹嘛來了?幹活兒?吃草?
葉慕離見她如此:“怎麽,不合胃口?”
陳錦有氣無力,有些希冀地問道:“葉掌門,我也不算正式的蒼穹派人,我是不是可以不用遵守這個?”
葉慕離沉吟:“這樣說,也不錯。”
驚喜:“真的?”
“不過,十天齋戒期間,廚房都不會買肉的,只有各種青菜。”
陳錦再一次癱了下去。
葉慕離見狀:“不喜歡吃菜?”
陳錦有氣無力地點頭:“嗯,看來我不适合這裏,明天我還是回去算了。”什麽真相,與不能吃肉比,都不值一提。
葉慕離頓住,看着她無神的鳳眸,眼裏閃過什麽。
當夜,陳錦喝了幾口湯便躺下了,她寧願餓一頓,也不吃草。葉慕離說,客房太遠,便讓她宿在離心殿的偏殿裏。
葉慕離站在窗前負手看着偏殿的方向,半晌,他取了燈走出屋子,徑直出了離心殿,消失在黑夜中。
半個時辰後,遠處傳來燈光,葉慕離回來了,手中還提了個盒子。
他在院中停了停,帶着一絲遲疑,不知在想些什麽,而後,他轉了方向,往偏殿走去。
直到停在一間屋門前,葉慕離擡手輕輕敲了兩下門:“謝先生,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