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綢布下是一個琉璃壇,琉璃在陽光下灼灼生輝,豔不可及,可都不及壇中之物半分。那是一朵比碗口還大上不少的花,鮮紅欲滴,似有千瓣,中間花蕊細如發絲,卻多不勝數。花只有一根莖,無葉,旁邊,長了一棵奇怪的草,非綠,為墨色,葉面泛着幽幽藍光,一看,便不似好物。
有人不可置信地驚嘆:“真的是幽冥花!”
有弟子好奇問前輩:“幽冥花是什麽?”
那前輩摸着胡子裝模作樣:“是天下至毒之物,十分難得,即便是老夫,也是平生觐見。”
弟子撓頭,不明白大家對有毒的東西有什麽興趣。
有人聽見了,嗤笑一聲:“不懂就不要裝懂。幽冥花是有劇毒,可配上同樣有毒的浮屠草就是難得的大補之物。幽冥花浮屠草,花草相伴而生,缺一不可活,它旁邊的那棵黑色的草就是浮屠草。此花天生天養,生長條件十分苛刻,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上次出現還是百年前的事情了。此花,一朵便是一甲子功力。”
弟子們驚嘆,一甲子,就是六十年!那豈不是吃一朵便抵人一輩子的功力!所有人看着那花,都紅了眼,這絕對是所有江湖中人夢寐以求的至寶。
沈钰點頭:“不錯,正是幽冥花浮屠草,有幸在一處遺跡中所得。只是,據聞,幽冥花雖珍貴,卻要至少三百年的才有效用,少一日便是再普通不過的花草。我請來許多能人,都得不到确定的答案,不知哪位可以為在下解惑?必有重謝。”
這一問,所有人閉了口,他們也只聽過傳言,誰都沒見過,又哪裏會知道。整個廣場安靜了許久,就在沈钰嘆息,準備放棄時,灰道一個不起眼的勢力中站起一個十分矮小之人,不及旁人胸口,站起身來也只有旁人坐着高,在一群灰道大漢中,輕易就被淹沒。
他指着琉璃壇小聲道:“小時候,我爺爺跟我說,幽冥花是看不出年歲的,只有浮屠草可以。浮屠草根上會長浮屠果,每一百年才得一粒。”
旁邊一個大漢使勁拍了拍他的頭:“矮子,睜着眼睛說啥謊呢,你不是孤兒嗎,哪來的爺爺。”
那人低着頭:“小時候,爺爺還活着的。”
陳錦想到什麽,問道:“你爺爺叫什麽?”
“劉海。”
此話一出,灰道之人尚無反應,正道那邊就先有人驚呼:“可是鬼手醫仙劉海?!”
那矮人搖頭:“我不知道什麽鬼手醫仙,小時候倒是挺多人來我家求我爺爺醫病的,後來爺爺被人害死了,我才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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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拍他的漢子怔了怔,攀着他,将他護在胳膊下:“小子,沒想到你這麽大來頭,難怪你啥病都會治!別怕,以後跟哥混,包你有肉吃!誰敢殺你,哥我一斧子将他剁成肉醬。”小個子頭低得更低了。
在場的人沉默了,鬼手醫仙劉海是正道中不可多得的一個醫術高手,為人樂善好施,救了無數的人,晚年卻遭人迫害。他唯一的孫子不知所蹤,如果這個…小個子真是劉海後人,都無法想象他是如何流落進入灰道的。
不過,有劉海的話,衆人也對幽冥花多了幾分信心。沈钰拿了一根木枝小心掏開浮屠草根部的泥土,果然見根系上挂着一顆黑色的珠子,直到他将浮屠果整個挖出來,上面竟有六顆。
衆人驚喜:“是六百年的浮屠草!”
沈钰也面露喜色,遣了下人贈了一株萬年靈芝給那小個子。小個子急忙搖頭,不願收。
陳錦道:“收下吧,這是你應得的。你幫了大忙,還授人所有人都該感謝你。”此話引得廣場上的人尴尬輕咳。
那小個子只得低着頭收下了,惹得其他人一陣眼紅,可卻沒人敢打主意。
沈钰接着跳上第二個高臺,綢布下是一只血紅的蜥蜴,萬年血蜥,可解世間萬毒。當場有人鼓起勇氣喝下劇毒,瞬間毒發,眼看就要不行,只被血蜥咬了一口,便解了毒。幾乎所有人都眼饞地看着那只紅色的蜥蜴,江湖路千難萬險,防不勝防,如果有這麽一只能解毒的蜥蜴,不知該有多好。
第三個臺子上,是雙柔軟卻無堅可摧的手套,當綢布揭開時,飒星就坐直了身體。最後,他自請上臺,戴上手套,以一雙肉掌擋下了十人劍陣。
十數個臺子一個一個品鑒完,竟無一不是真品,還都是曠世奇珍,直到剩下最後兩個高臺。
沈钰站在其中一個高臺邊,手抓着綢布,眼中帶着奇異的笑,随着綢布被拉開,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衆人皆知,江湖上有一個傳說。很久很久以前,世間是有神的,他們身居仙山瓊樓,鸾姿鳳态,有呼風喚雨之能,他們絕聖至賢,照拂世人,受世人敬仰,也主宰着世間萬物,即便是人間的帝王,也需秉承神意。
人間改朝換代,神位卻萬年不移,直至出了一個了不起的帝王。
此人之能架海擎天,殺伐決斷,一統戰火不斷的大陸,結束了數千年的分崩離析。而後,他秘密召集了十萬能工巧匠,耗盡天下之資,以十萬工匠之血為引,食十萬劍魂,用時十年,鑄就了一柄無名劍。據聞此劍鑄成之日,漫天血海,怨聲嘶鳴,三日不散。有異士言,此乃大兇之兆,百姓恐極,求神護之。
神下了仙山,去了靈月山頂,山巅便是世人為求神建的至高祭祀臺。神站在山頂,布施神技,卻始終不得法。
同時,有一人,從靈月山腳一步一步走上山巅,每一步都穩似塌山平海,那人黑發黑袍,一雙異色眼眸深邃似海,手持一柄血色長劍,長身而立,頂天立地。行至山頂,人神對立。
沒有人知道那日的靈月山頂發生了什麽,只見天上血海翻滾,遮天蔽日,轟鳴聲七日不斷。靈越山頂電閃雷鳴,風聲雷聲嚎叫聲,還有不時傳來的轟隆聲。
七日後,煙消雲散,重見天日。
世人終于敢走出家門,卻見,靈月山消失了,神不知所蹤,那人也沒了蹤影。原來靈月山的位置留下一個巨大的深坑,坑中心,插着一把血色長劍。
那之後,世間再無靈月山,也沒有任何神出現。許久之後,終有人言,帝王請了世間大能之人,行誅神之舉,那柄血色長劍,也終于有了自己的名字——誅神劍。
那劍煞氣滔天,幾乎無人能駕馭。曾有人言,得誅神劍者,得天下,後來,僅在世間出現三次,無不是血流成河,皇朝易主,最近一次已經是數百年前。
正道和灰道衆人回過神來,看着臺上劍臺中插着的長劍,劍身似龍,鮮紅似血,不正與傳說中的那柄劍一般無二嗎。此劍,不說得天下,單就憑它無堅不摧威力無窮之力,就是在場所有人夢寐以求之物。
有人呢喃不可置信:“竟然真的是誅神劍!”
風宿派坐在正道最後,已是角落,憨厚的弟子看着臺上的劍低聲問風揚:“掌門,那劍血淋淋的,怎麽大家都一副看起來它很貴的樣子?”
風揚還未及說話,旁邊就有人諷笑道:“可不是很貴,這位小兄弟,你們風宿派上下加起來恐怕還不抵那劍身上一片龍鱗。”
那弟子發現自己又給門派丢臉,面紅耳赤低下頭。風揚擺手:“不必在意,身外之物罷了。”
旁邊之人譏笑:“切,窮酸。”
沈钰對于衆人的反應很是滿意:“諸位,想必都知道這是何物了。玉南山莊也是偶得此劍,卻不知真假。今日邀諸位前來,也是借諸位能人異士之力,幫在下品鑒是否是真品。”
“如何品鑒?”
沈钰:“誅神劍,非大能者不能馭之,沈钰已然試過,連劍都拔不出來。要看真假,自然是要将劍拔出,試試威力便知。在下能得此劍已然是天大的福緣,并無擁有之心,在此保證,誰若能駕馭此劍,便以劍相贈。”
榮勝派熊胖子兩眼發光:“沈公子可得君子一言!”
沈钰微笑:“自然,在座這麽多掌門作證,沈钰豈敢說假,不知哪位想來一試?”
熊胖子用實力證明,他是一個身手敏捷的胖子,在衆人還躍躍欲試時,他已經跳上了高臺:“熊某不才,願先來試劍。”說完,不顧衆人鄙視的目光,已伸手抓住了劍柄。剛一用力,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震得飛了出去,砰地一聲摔倒在地。
衆人哄笑,沈钰臉上閃過歉意:“熊掌門太過着急,在下還未說完,此劍甚是怪異,一不小心便會被反噬。”
熊胖子臉有些熱,卻很快被壓了下去,他當沒事人一般,厚着臉皮再次飛了上去。這次運起內力包裹住手掌才小心翼翼地伸向劍柄。果然沒了方才那股可怕的力量。熊胖子臉上剛浮現驚喜,內力往劍身湧去,一股比之強大不知多少倍的內力反彈回來,猝不及防,他噴出一口老血,從臺上掉了下去。
這一次,熊胖子覺得,連動都沒動的誅神劍都在嘲笑他,灰溜溜地回去了。
之後,又有十幾位掌門上臺一試,無不是狼狽而回。衆人惋惜不已,寶物就在眼前,卻無力得之,真正是最傷心的事情。
沈钰環視一周,見不再有人上臺,看向陳錦,勾唇一笑:“宮主可想一試?”
從看到誅神劍始,陳錦的目光就幾乎一直落在他身上,聽此一問,輕輕擡了手上的紅绫,面無表情:“本宮主不用劍。”
對她突如其來的冷意有些意外,沈钰多看了她兩眼,最後轉向葉慕離:“聽聞葉掌門的武器是南無,不可多得的寶劍,不知可願一試。在場之中,如果葉掌門都不能駕馭,恐怕其他人也不會有此能力了。”
此話一出,便幾乎絕了葉慕離拒絕的話,正道魁首,關鍵時刻,自然是要正道立威。他轉頭對上陳錦冰冷的目光,站起身,輕輕躍上高臺。沈钰藍眸含笑,做了個請的動作,便退了下去。
葉慕離低頭看着身前的長劍,清眸中不知在想什麽,良久,也不見他運轉內力,擡手握住了劍柄。在他握住的瞬間,未曾動過絲毫的誅神劍開始劇烈震動。葉慕離手上顫抖卻始終緊緊握住劍柄不放,劍身震動越加厲害,即便隔了很遠,也能聽見锵锵的聲音。陳錦握住紅绫,鳳眸深處閃過不明的巨浪。
突然,尖銳的怨吼嘶鳴聲傳來,衆人仔細看去,那誅神劍竟被拔出了一絲。随着劍身慢慢被拔出,天色迅速暗淡下去,天上泛起腥紅之色,狂風呼嘯,飛沙走石,衆人擡手擋住眼睛,站起了身。
葉慕離內力翻騰,對抗着劍身不斷湧來的力量,握着劍柄的手跟着顫抖不已,臉上冷峻,目光淩厲,額上汗珠不斷低落。不經意側眸看到陳錦暗沉的眸光中不易察覺的擔憂,微微垂眸,只覺胸口與方才一樣輕輕動了動,手上一松,誅神劍僅出鞘不過兩指便再一次合攏。雲收日出,仿佛方才的異樣只是錯覺。
此刻,沒有人會懷疑,這就是真正的誅神劍。
葉慕離什麽話也沒說,轉身下臺。
沈钰藍眸深處閃過莫名的思緒,嘴唇勾起,拍了拍胸前激動不已的小家夥:“不愧是傳說中的劍,沈钰有生之年得以一見,不枉此生,多謝葉掌門!只是連葉掌門都不能駕馭,我們恐怕是不能看到誅神劍的威力了。還有哪位英雄願意一試嗎?”原本他只是禮貌問問,卻不想真有人站了起來。
風揚剛拉住被旁邊掌門推出去的弟子,就見衆人都看了過來,瞥見旁邊門派得逞的幸災樂禍,哪有不明白自己只怕被對方當成了笑料,剛直的鐵漢臉上也難得出現了不虞。
沈钰意外:“噢,風掌門也想來試一試?”
那風宿派弟子明白自己拖了掌門後退,羞憤地喊道:“不是……”
風揚攔住他:“放心,沒事,風宿派從不畏首畏尾。”也容不得他後退。說完,掠上了高臺。
風宿派上下都是粗布衣衫,風揚身上的也不少補丁,衆人見了,止不住一陣譏笑,以榮勝派熊胖子為最。論武功,風揚與在場其他掌門相比,不算最差的,也好不到哪兒去。風揚自己也明白,只是事到臨頭,不得不為。
滿手厚繭的大掌牢牢握住劍柄,一陣大力反撲過來,險些震開他,風揚喉頭微甜,咬牙将另一只也握了上去。若說風宿派最大的特色,就是蠻力,風揚更是力大無比,擎山劈石。他用力一拔,劍雖沒拔出,卻微微震動。僅僅如此,卻已經比方才數十個門派紋絲不動好上不少。
風揚直接跳上了劍臺,搓了搓手,雙手緊緊抓住劍柄,同時傾盡內外力,強烈的內力反噬從手掌洶湧而來,沖擊得他直接噴出一口鮮血,手臂炸裂。
風揚此生,吃了不少苦,他覺得,這點傷害他還能承受。心口不停被激蕩的內力攻擊,手臂上鮮血淋漓,順着誅神劍滴落到劍臺,慢慢将劍臺的凹槽填滿。一股突如起來的意念不停在他耳邊回響:放棄吧,不會成功的,這樣下去,你會死,只要放手,你就是安全的。可他仍沒有松手,閉着眼,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拔劍,用盡最大的力氣拔劍。
鮮血填滿了凹槽,順着劍臺的上古樸的紋路慢慢漫延,不知過了多久,鮮血終于将整個劍臺鋪滿之時,劍身劇烈震動,天色,再一次暗了下來,天色血色翻滾,比方才的氣勢還要強大。
誅神劍,再一次出鞘了。
沈钰終于明白陳錦為何對此人特別,看來,卻有異能,連陳錦都有些意外。
風揚口中長嘯一聲,力拔山兮之勢,血色長劍,開始緩緩上升。手臂的鮮血汩汩而下,像有什麽在吸血一般,風揚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
不知何時,廣場上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風宿派的弟子們回過神來,擔憂地大喊:“掌門!”
天色已完全紅黑下去,當劍身出鞘半尺之時,風揚失血過多,誅神劍反噬的內力重重撲向他的五髒六腑,鮮血不停噴出,他腦中一陣恍惚,手上已無多少力氣,一只手已松了開來,眼看就要放棄,一道淡青色身影閃電般出現在高臺之上。他一手放在風揚背上,內力護住他的心脈,一手握住滿是鮮血的劍柄。
風揚只覺無比強大的內力護住自己,千瘡百孔的身體得以舒緩,他微微睜開眼,看到葉慕離,感激地微微點頭。
葉慕離聲音低沉:“別放手。”
風揚一怔,只覺停下來的劍身再次緩緩上升,明白葉慕離的意思,咬緊牙用盡最後的力氣,終于,他大吼一聲,血色長劍終于完全出鞘。葉慕離被一股大力掙開,風揚已經失去意識倒了下去,誅神劍順着他甩出的手飛了出去。
衆人眼神發亮,正道灰道同時飛起不少人,朝劍撲出。陳錦終于動了,紅色長裙潋滟而過,紅绫翻飛,将撲往誅神劍的衆人都震飛開去。紅绫纏上劍柄,将之送到了被葉慕離救起的風揚身邊。
紅裙落下,紅袖一拂,陳錦冷着臉:“你們,還要不要臉。”
衆人見風揚身邊守着的葉陳二人,知是無望,灰溜溜退了回去。灰道之人看着陳錦,嬉笑道:“我們也就好奇想近處看看誅神劍,不搶不搶。”在陳錦冷得不能再冷的目光下,兔子似地跳了回去。
葉慕離将一枚溢滿藥香的藥丸給風揚服下,将劍鞘取下,與劍身放到一起。與陳錦一起,看着天上翻滾的血雲。
風揚幽幽轉醒,将周圍看在眼中,顫抖着手,将誅神劍歸鞘,然後便脫離地倒在了跑來的弟子懷中。
随着長劍入鞘,血雲消失,沈钰看着誅神劍心底微嘆,可到底那不過是一個不重要的冷物罷了。他感嘆道:“沒想到,風掌門竟然是誅神劍的有緣人,既然如此,沈钰就将此劍贈與風掌門。”
廣場上鴉雀無聲,風揚暈着,風宿派弟子們呆愣着不知該做什麽。陳錦臉上冷意微散,有些好笑:“将你們掌門扶過去休息,替他療傷。”
風宿派弟子趕緊擡着自家掌門回了最後的角落,所有正道之人都主動給他們讓開了一條路,誰都知道,從今天開始,風宿派已不可同日而語。
葉慕離也轉身欲走,陳錦攔住他,在他不解的目光中,從懷中取出絲帕遞給他:“擦一擦吧。”
葉慕離看着掌中的鮮血,微笑:“無礙。”
陳錦懶得跟他說,抓住他的手,幾番用力幫他擦了幹淨,轉身就走,毫無溫柔可言,卻惹得葉慕離一陣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