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抱歉,弄亂了你的頭發

可憐?

桃劍舒想了想, 搖了搖頭。

事實上,看到嗽月負起一族之名的時候,她确實生出了些許恻隐之心。

非要形容那種感覺的話, 用悲憫或許更恰當一些。

可也僅是一瞬而已。

如若喻聞铮所言為真, 那被嗽月帶走的幼童與被滅的宗門便不可憐嗎?

“最好是沒有。”喻聞铮如是道,收回了沒有溫度的目光。

桃劍舒指上的書頁還停留在對嗽月的介紹上, 她沒有翻過去,又問喻聞铮:“師祖, 嗽月既然是想複族,緣何會兩次擄走顏卿卿?還是在如此多宗門眼皮子底下擄的人。”

“顏卿卿?”喻聞铮在腦海裏搜尋了好一番關于這個名字的記憶,須臾了然,“哦,你說那只小妖?”

桃劍舒驚愕出聲:“師祖知道……”

喻聞铮怎麽會知道顏卿卿是妖的?

“除非是修為與我相差無幾的妖, 否則不可能感知不出。”

相比桃劍舒的驚訝,喻聞铮聲音無波無瀾, 聽上去甚至有幾分倦意。

桃劍舒頓了一下, 理順了思路, 道:“所以嗽月也看出來了顏卿卿是妖?”

喻聞铮:“嗯。”

以桃劍舒的猜測,嗽月之所以會兩次帶走顏卿卿,一種可能是看中了顏卿卿的妖力。要知道,作為女主的顏卿卿境界雖不算十分高深,可妖力卻是至純, 且療愈功效絕佳。

此外, 還有一個比較陰謀論的猜測——在這麽多宗門眼下,若是顏卿卿妖的身份暴露出來,在向正道展現她價值之前,大約會被逐出沉劍宗, 那麽顏卿卿多多少少會朝嗽月靠攏。

正是思忖間,偏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緊接着有弟子高喊道:“長老,大事不好了!長老——”

榻上的喻聞铮不悅地皺起眉來,語氣不冷不熱:“倒真是會趕巧。”

他才回來烏雪居,就有事找上門來。

神情雖是不耐,可喻聞铮還是起了身,在眨眼的工夫之間幻回了白發金眸的本相,緩緩朝外走去。

桃劍舒收回了思緒,放下手中書冊,也朝外跟了出去。

被派來通報的弟子早已聽過烏雪長老的惡名,本就有些慌張,眼下不見人應,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正當他放了叩門的手,打算到正殿再去碰碰運氣時,眼前的門“吱呀”一聲被靈力打開,現出殿內的光景來。

喻聞铮一身繁複白袍立在最前,身後金光閃動,殿中似乎還有另一個人影。

那弟子餘光瞥見這些,卻是不敢細看,自覺低下了頭,禀道:“長、長老,嗽月在留仙臺現身了,有個禦靈宗的弟子被附上了身,眼下宗主與其他宗門正與他纏鬥……”

不等他說完,喻聞铮擡手打斷他,淡聲問:“岳守清讓你來的?”

來禀的弟子猛點頭。

喻聞铮忽然笑了一聲,神色不辨喜怒,“這般時候,他倒是又信我了。”

明明語氣極輕,甚至帶了些許笑意,然而落在那弟子耳中的時候,卻聽出幾分嘲諷的味道來。

那弟子不明所以,也不敢吭聲。

“知道了。”喻聞铮淺淺擡眸,睥睨道:“還不滾?”

來禀的弟子愣了一下,随即如蒙大赦地快步走了。

桃劍舒有心安慰喻聞铮,“師祖,你……”

話還未出口,喻聞铮卻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麽似的,渾不在意道:“罷了,算算日子,今日也該是待在沉劍宗的最後一天了。”

他都這樣說了,桃劍舒只得咽回卡在喉間的話。

“乖乖待在這兒,有事随便挑件法器喚我。”喻聞铮說着,給整個偏殿布下了防禦結界,又重複道:“不許亂跑。”

桃劍舒也知道自己眼下的情況幫不上什麽忙,點頭道:“弟子知道了,師祖萬事小心。”

喻聞铮這才颔了首。

喻聞铮走後,桃劍舒又扶着牆慢吞吞地回到了隔間。

被她放在書架外的《百妖冊》不知何時落到了地上,桃劍舒彎腰拾起,才發現有關嗽月的那一面着了些許髒污。

原本畫的還算形似的豹形圖沾了灰塵,變得灰撲撲一片。

她低頭吹了吹,那面書頁才算好看了些。 赫拉

目光從那幾行介紹的小字上收回,桃劍舒合上書冊,欲将《百妖冊》歸回原位。

然而便是在這時,滿室的夜明珠如有霧覆,光照頃刻間黯淡下來。

桃劍舒立時警覺,雙眸一邊防備地查看四周,一邊朝擺滿法器的那一面牆退去。

只是她才退了三五步,身後便撞上一處實物。

與之而來的,是一道熟悉的壓迫感。

猜測到身後是什麽時,桃劍舒不自覺凝住了呼吸,緩緩轉過頭往上看去,入目果然是一雙深邃的眼瞳。

是嗽月。

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桃劍舒對上那雙溫和而又神秘的眼瞳,“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按理說,喻聞铮設下的結界不可能會被如此輕易地破開,即便嗽月與他修為有一敵之力。

嗽月不答,只是沉聲道:“不必害怕。”

“上次的演示未完,可以繼續嗎?”

說着,他緩緩将巨大的妖獸之身俯了下來,與桃劍舒平視。

桃劍舒已經轉過了身,下意識又往後退了幾步,狐疑道:“你剛才不是還在留仙臺嗎?你這麽快便從那邊趕過來了,難道說……”

心底緩緩浮現出一個猜測來,桃劍舒皺起了眉頭。

想到嗽月原有九個分`身九條命,她緩緩意識到,也許嗽月一開始的目标不是女主顏卿卿,也不是留仙臺所謂受控的弟子,而是……

她自己。

方才之所以有弟子來禀報,恐怕只是調虎離山之計而已。

她神色凝重,對面的嗽月卻依舊只是沉默等待着。

半晌,嗽月開了口:“你還未回答我問題。”

退無可退,桃劍舒只得穩下心神與嗽月對視。

她開門見山,“我有什麽值得你利用的價值嗎?”

嗽月聞言,顯見地頓了一下,須臾,語氣中似乎帶了一抹笑意。

“也許有。”

桃劍舒越發不明所以,追問道:“是什麽?”

嗽月垂了垂眸,卻是不回答了,只道:“該換你了。”

“我已經回答了你一個問題。”

“……好。”桃劍舒深吸一口氣,“可以演示。”

她大着膽子往前走了幾步,在嗽月獸首面前停了腳步,道:“但我的腿動不了。”

不用桃劍舒如何證明,這畢竟出自嗽月的手筆,一看便知她腿腳還未痊愈。

桃劍舒雖也想到了這一點,可到底是在同一只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妖獸對話,心下難免忐忑。

難熬的靜默之中,她原以為自己要與對方拉鋸許久,豈料光線昏暗的室內卻很快傳來一聲可稱得上溫和的應答——

“好。”

聲音響起的同時,獸首緩緩垂下。

想起那夜在月影中看到的獠牙,桃劍舒不由得縮了一下身子,甚至有想閉上雙眼的沖動。

只是她還未來得及作出任何防衛的舉動,腦袋上倏然一重,溫熱的呼吸也拂面而來。

感受到額上觸到的細短軟毛時,桃劍舒愣了一下。

嗽月居然……用它的獸首輕輕往自己腦袋上碰了一下。

那種并不讨厭的觸感叫桃劍舒覺得奇異,只是她尚未找出任何一個形容詞來描述眼下的心情,嗽月已經擡起了獸首。

幾乎是同一時間,腿上有灼熱感傳來,tr低頭一看,她腰部以下的衣袍都浸沐在如月輝的白光之中。

與嗽月身上的白光一般無二。

試着動了動腿腳,她有些驚喜,竟下意識問道:“這樣就可以了嗎?”

“嗯。”

聽到那一聲沉而空的應答,桃劍舒才驚覺自己對嗽月失卻了一時的防備。

她面上由驚喜到警惕的神色轉變自然躲不過嗽月的目光,映着少女身影的眼瞳微不可查地顫了一下。

幾息後,嗽月恢複如常,再将目光落在桃劍舒面上時,微微一怔,語氣也不免有些失笑。

“抱歉。”它忽然開口,“弄亂了你的頭發。”

“頭發?”桃劍舒呆了一下,擡手摸上發間,發現頭頂上确實有幾绺發絲散了下來,邊理順了邊道:“哦,沒事……謝謝。”

說完這話,她自己先被吓到了。

當真是匪夷所思,她居然在和一只惡妖如此心平氣和地交流,若非知道原書中嗽月确實有過惡行,桃劍舒甚至都要覺得自己跟前的是個暫時被變做獸形的知禮書生了。

緩過心神,她将話題扯回到眼下要緊處,“等演示完,你會放我走吧?”

嗽月垂眼,“自然。”

得了暫且不知真假的承諾,桃劍舒擡手,指間緩緩凝出靈力來。

清松門的功法似乎與她本身就密切的聯系,築基階段的功法桃劍舒練習次數并不算多,卻也一點不顯生疏。

她邊演示着,邊思考嗽月承諾的可信度。

桃劍舒的失神同樣被嗽月看在了眼中,不過他并未出聲提醒,只是凝目看着每一道靈力役木生發的過程,眼眸專注而蘊含贊嘆,像是在看什麽絕妙的工藝品一般。

“叮當——”

倏然,有什麽東西掉落在地,同時打斷了嗽月與桃劍舒神思。

桃劍舒先低了頭,只見她爹交給她的防護法器落于嗽月手掌之前,正以生出殘影的速度旋轉着,似是在醞釀什麽招式。

桃劍舒暗道不妙,幾乎是沒有猶豫地對嗽月道:“小心!”

可惜已經晚了。

她話音未落,那件不如手掌大小的法器已經迸出千根銀針,直直朝嗽月面門襲去。

眼眸一凜,嗽月以極快地速度後撤,可饒是如此,右臂之上還是留下了三五道不淺的傷口。

溫熱鮮血順着綢緞似的烏黑皮毛淌下,嗽月深邃的雙瞳幽幽凝着跟前微怔的桃劍舒,不知何時依然染上赤色。

鋪天蓋地的壓迫感驟然落下,桃劍舒咽了下口水,不自覺往後退了幾步。

經由上一次的經驗,她大約已經能夠猜出,嗽月的情緒轉變恰好體現在瞳色之上。

常瞳與紅瞳的嗽月,簡直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只妖——只有在它紅瞳時,桃劍舒才會想起《百妖冊》上的記載。

她慢慢往門邊退,甚至還做好了應戰的準備,然而只是一眨眼的間隙,本還在幾步之外的嗽月已經立到了離她不足一尺的地面上。

獸身上白光盛起的一瞬,桃劍舒背後立即有凝着冰石的藤蔓密密湧出,趁着嗽月應對那些藤蔓的空當,她倒身在地上一滑,從嗽月腹下梭了出去,往法器那一面牆狂奔。

她的速度已經足夠快了,只是嗽月比她更快。

身後藤蔓斷裂落地的聲音響起,在桃劍舒指間伸展出的藤蔓堪堪要碰到案緣處法器時,腰上倏然一重,她被嗽月擡起的一掌直直攬了回去。

身子重重砸在地上,滅頂的疼痛感頓時襲來,桃劍舒顧不上疼,雙手撐着欲要掙紮起身,然而下一瞬,巨獸張開的利爪重新扣在了她纖細的腰身上。

整個人被桎梏着躺在地上,桃劍舒停止了掙紮,一雙眼緊緊盯着嗽月,伺機逃離。

不知嗽月是不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緩緩俯下首,口吐人言:“我說過了——下不為例。”

桃劍舒已然忘記它上回說這句話時的情境,未出聲回應,只有額角又滲落一滴冷汗來,順着臉頰淌下。

赤紅眼瞳驟然一縮,嗽月忽然發出一聲似癫似諷的冷笑來,“……想殺我?”

桃劍舒想搖頭,卻發現自己已然動彈不得。

她方才确實對嗽月沒有敵意,那法器也只是随身帶着,并非她主動催發。

然而眼下她已失了言語與動作的機會,眼眸所能表達的情緒也未必能被赤瞳狀态下的嗽月解讀。

嵌扣在腰上的利爪緩緩收緊,皮肉傳來痛感的時候,桃劍舒瞳孔驟縮,連心跳都滞了一瞬。

與此同時,有不屬于她自己的力道正自那利爪下侵入丹田。

溫熱黏膩的觸感緩緩生出,鼻間敏銳地嗅到血腥味,桃劍舒幾乎連呼吸都凝固了。

她不會成為修真界第一個被嗽月斷腰而死的修者吧……

妖力入體,桃劍舒神思開始混沌。

是以,她并未發現頭頂的嗽月在目光觸到鮮紅血液時陡然滞住的神情。

眸中赤紅退卻,嵌住那截腰肢的掌爪松開,嗽月低首垂目,卻發現桃劍舒已然昏睡過去。

沉思片刻,嗽月低吟一聲,有流光将桃劍舒緩緩托了起來。

他要帶走桃劍舒。

卻也是在此時,烏雪殿外倏然生出一道極強的靈壓,連室內擺放的丹藥瓷瓶都簌簌震動了起來。

嗽月眼眸一暗,凝目看了流光中的桃劍舒一瞬,終究還是選擇了謹慎行事。

靈壓迫近,嗽月仰天一聲長嘯,周身白光愈盛,光中身影卻是逐漸變得透明。

喻聞铮渾身戾氣進到室內的同時,嗽月的身影也恰好盡數消失,只餘下如月輝的幾抹白光。

目光落在血泊之中的桃劍舒身上,喻聞铮眸色陡沉,便連下颌線都被繃得鋒利且堅硬。

将人抱了起來走出室外,他近乎是咬牙切齒地狠聲道:“嗽月……又是嗽月。”

混沌中的桃劍舒迷迷糊糊聽到熟悉的聲音,勉強掀開眼皮,模糊的視野中只能看到那雙抿緊到有些發白的薄唇。

感受到自己被人抱在懷裏,那點将死的錯覺似乎也被驅散了些,桃劍舒喃喃道:“铮铮,怎麽……咳咳,怎麽是你……”

她都沒有碰到給喻聞铮傳信的法器。

“別說話。”

喻聞铮聲氣很重,不是在兇桃劍舒,只是心急所致。

桃劍舒沒有再追問。

喉間盡是腥甜,她便是想說,恐怕也說不順了。

索性将體力保存,桃劍舒将腦袋倚在喻聞铮的胸膛之上,聽着他過快的心跳聲,居然生不出半分對死亡的畏懼。

甚至連腰上傷口的痛楚,仿佛都已經麻木了。

她聽着聽着,眼皮便有些支不住了。神思又重新混沌,聽覺也時而明晰時而模糊。

眼睛将要合上的最後一瞬,桃劍舒似乎看到一大群人朝烏雪居趕了過來。

有禦劍的駕鶴的,也有跑着過來的……

失去視野時,她似乎聽到了好幾聲驚呼。

“舒兒!”

也分不清是她爹還是青華姑姑,又或許,會是桃劍凜。

回春堂外。

桃秉淵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眼圈發青地看着內室的門簾,一動不動。

青華也一夜未歇,倒了杯茶給他,“師兄,多少喝些水。”

桃秉淵未聽到一般,不予回應。

“……舒兒醒來看你這副樣子,還怎麽放心養傷?”

聞言,桃秉淵才伸手接了茶杯,動作機械地一口悶了下去,眼睛直直望着門簾的方向,連眼皮都不動一下。

“唉。”青華收了杯子,與立在一旁的桃劍凜對上目光,搖了搖頭。

桃劍凜垂了垂眸,面上與平日無甚區別,只是無意識擰起了眉,手中的茶杯也被捏得裂了縫隙。

終于,一盞茶後,門簾被掀開,藥老從內室走了出來。

“藥老!”桃秉淵像是突然回了魂,直直起身迎了上去,“舒兒怎麽樣?”

藥老捋着胡子嘆了一聲,搖了搖頭。

“她體內妖力太強,正與丹田內的靈力相沖,若無極強的靈力壓制,恐怕是會……唉,怕是會焚體而亡。”

“不可能!”桃秉淵抓住藥老的手,“要找靈力比嗽月強的是不是?找到了就能救是不是?”

“有七分把握,只是嗽月已是渡劫期,比他厲害的,也只有那一人罷了,你也知那人脾性……”

藥老嘆着,桃秉淵卻是再無心繼續聽。

比嗽月更厲害的,不就只剩喻聞铮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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